话虽如此,送走了郑娥,黄顺上来问皇帝是否要召几个美人来伴驾,皇帝犹豫了许久却也摇了摇头——他现下确实心里有些不太舒服,不怎么想要一个人呆着,可真要是说找人来陪又觉得不太得劲。
皇帝对着后宫兴趣一向不怎么打,说起来,后宫里头的旧人也走得差不多了:元德皇后、王昭仪、谢氏……如今大概剩下一个贤妃和容昭容了。皇帝想着贤妃那张看似端重的面庞便觉得有些烦——他喜欢元德皇后的端重,可贤妃端重却又有些不对味,好似正品和伪造品一般的对比。至于容昭容,她现今一心礼佛和照顾外孙,皇帝自也不想扰人清净。而那些新得宠的年轻美人固然温顺听话、娇嫩美貌,可一眼看去也记不得谁是谁,多少还是有些闹心的。
皇帝把后宫那些人想了一回,颇是兴味索然。
至于剩下几个儿女——二公主才添了儿子,正是一家和乐的时候,皇帝也不想这会儿把女儿叫进宫来。而吴王与楚王的事情才刚过,这风口浪尖更是不好召见五皇子或是六皇子,虽说他们心里头没有那些个念头,可若是叫底下一些人想歪了、生出旁的心思便又不好了……
皇帝犹豫来犹豫去,最后只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到底还是谁都没叫,摆摆手让黄顺下去了,口上吩咐道:“朕休息一会儿,等晚膳的时候,再让贤妃过来吧……”王昭仪的丧仪,说到底还是要与贤妃商议一二。
黄顺瞧着皇帝略有些苍白的面庞,心中更是担忧,忍不住道:“再过些时日,魏王殿下大概也要回来了。陛下万万要保重龙体才是……”
皇帝也不知有没有把黄顺的话听进去,拉了榻上的薄被盖在身上,果真阖了眼休息了。
因为吴王和楚王之事又或者是皇帝旧疾复发的缘故,宫内宫外连着好些日子都安静得很,生怕惹得甘露殿的皇帝心里不快活。
一眼望去,这些天来,长安城的天空都是灰蒙蒙的,看不见亮光。
一直等到二公主府上给她家的小平安办百日宴的时候,京中凝重的气氛才散了一些去,渐渐轻松了一些。
郑娥的肚子已有八个月,渐渐显出笨重来,故而也甚少出门,每回出门窦嬷嬷都要小心翼翼的在马车上铺好几层厚毯子,小心翼翼的护着人,生怕出事。
不过,这百日宴,郑娥自然也是要去的,不仅要去,还要备份厚礼才是。
二公主倒是不在意她送什么,亲自抱着小平安到垂花门口来接郑娥,看着郑娥的肚子便不由挑眉笑起来,口上打趣了一句:“啊呀,我家平安的小媳妇来了……”
郑娥被她那怪模怪样逗得一乐,想了想还是凑到她耳边小声提醒她道:“你四哥说了,要等孩子长大了,叫她自己选。”
二公主才不理她那神经病的四哥,哼哼了两声:“那是他没事找事,我家平安多好啊……”她就像是天底下所有的母亲一般觉得自家的孩子简直完美无缺,抱着平安递到郑娥跟前,嘟嘟嘴,“你看你看,平安见着你和小团圆都笑了呢。”
平安已有白日大,早已没了出生时的红皱,白嫩嫩的,头上的胎发乌黑又柔软,更衬得一双眸子好似黑葡萄一般又圆又亮。他大概是随了张长卿,生了一张圆脸和杏仁眼,格外的讨喜,这会儿咧嘴笑起来,叫人一颗心都给看软了。
郑娥瞧着也是极喜欢,一面与二公主说话,一面的伸手逗平安,嘴里道:“父皇今日要来吗?”
二公主倒是摇了摇头:“我前几日特意和父皇说了,今日这么多人,他的身子又没养好,很不必过来。等明日,我和长卿抱着平安再去瞧他便是了。”
郑娥忍不住拿眼去看二公主。
二公主被她看得有些难为情,嘴里“嗳嗳”了几声,道:“这么看我做什么?”
“就是觉得你细心体贴了不少。”郑娥笑着挽住二公主的手。
二公主挑了挑眉,倒是十分自然的应了一声:“我现在也是做母亲的人了嘛。再说了,二哥和三哥的事情才过去没多久,父皇心里肯定不怎么好过,这会儿叫他来瞧这热闹,肯定不好的。”她说到这里,又拉着郑娥笑起来,“对了对了,听说四哥快回来了,可是定了行程?”
郑娥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认真的回答了二公主的话:“阿史那思归已死,北狄那边为着汗王的位置闹得厉害,几个大部落都快打起来,自然也顾不得大周这边。四哥哥也已经在回程上了,最迟九月初就能到京城了。”
二公主很是替郑娥高兴:“那就太好了,等四哥回来,正好能看你家小团圆出生呢,一家子团圆呢……”
郑娥心里也很是欢喜,点了点头,算是应了二公主的话。
两人说说笑笑间便入了内厅,一众的人都迎上来,围着二公主与郑娥说笑恭维——如今的局势再明白没有,皇帝虽是没有明言立储,可前头几个皇子都去了,五皇子和六皇子也马上就要就藩,皇帝显是打算好了把那东宫的位置留给萧明钰。看皇帝那架势,恐怕等到萧明钰班师回京,便能册立太子。所以,郑娥眼下虽还是魏王妃,可再过些时日说不得便是太子妃了……
这厅上的人都是心思玲珑的,自是围着这未来的太子妃好一番的奉承恭维。
五皇子与六皇子今日也都来了,之前早已说好了,等百日宴后,他们就可以起身回藩地了。因他们心里不似楚王与吴王那般惦念着皇帝底下的位置,也都想着早些回藩地过自己的轻松日子,这会儿多少也觉得轻松了一些,做舅舅的倒是也过来逗了逗小平安。
小平安也不怕生,握着粉白的小拳头塞在嘴边,滴溜溜的黑眼睛左右瞧着,时不时的便笑起来,天真无忧,倒是惹得边上的贵妇们一个劲儿的夸——“这孩子生的真好,小脸蛋圆圆的,真是可人疼”,“这孩子爱笑,这可好,日后必是有福的”,“哎呀,这小手就是有劲儿,以后一定能文能武”……
郑娥听得有些乐:这才几岁啊,这就能瞧出来了?
偏二公主竟也不觉得有问题,照单全收,还连连点头,满面含笑,一副傻妈妈的模样。
说说笑笑了一会儿,还是坐在上头的泰和长公主咳嗽了几声,转头吩咐宫人,让众人入席吃酒。
因是难得的喜事,郑娥也难得的端了酒杯,给二公主和小平安敬酒:“今日是平安的百日宴,我这个做婶婶的,便祝他平平安安,幸福圆满。”说着,便把杯中的果酒喝了下去。
二公主端了酒杯笑了笑,喝了手里的酒,也算是谢了郑娥的祝福。
郑娥想了想,随即又叫倒了一杯酒,端着酒杯祝五皇子和六皇子:“也祝五哥哥和六哥哥一路顺风,此后海阔天空,自由自在。”
五皇子与六皇子倒是颇为默契的一齐端了酒杯,喝了酒,面上也带了点笑。
郑娥本就酒量不好,连着喝了两杯酒,倒是有些晕晕的。
二公主不免嗔她:“你也是,不会喝酒,逞什么能?再说了,还怀着孕呢。”
郑娥笑了笑:“今日难得高兴嘛。再说了,我问过医官了,还是能喝两杯果酒的,只要不多饮就好。”
话虽如此,二公主还是叫人把郑娥跟前的酒杯给拿走了,反倒是叫人给郑娥倒了一杯红枣桂圆茶来喝,嘴里道:“可不能再喝了,还是喝点儿茶解解酒吧。”
郑娥谢了二公主,垂头抿了几口红枣桂圆茶,甜甜暖暖的入了腹中,倒是觉得稍稍缓了过来。
恰在此时,宫里的天使带着皇帝赏赐的圣旨来了,满厅的人都起身来,听着那内侍把皇帝的赏赐一个个的抱出来,心里头还是有些感叹起二公主的盛宠来。
也就在此时,窦嬷嬷忽然凑到郑娥耳边,低声与她道:“王爷回来了,王府那头刚递了消息过来……”她声音压得很低,随着说话呼出的热气,一点一点的钻进了郑娥的耳中,轻飘飘的,“要不,咱们还是先回王府去看王爷吧?”
有那么一刻,郑娥几乎要以为自己是酒醉幻听了,酒水带来的热气涌上来,浑身都有些热。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一时之间也顾不得去问什么,几乎是不假思索的点头应道:“好啊,这就回去!”
第121章
直到这一刻; 郑娥才不得不承认自己想极了萧明钰——现在的她,只要一闭眼就能想起萧明钰的面庞; 想起他说话时的声气; 甚至想起与他耳鬓厮磨那些良夜……
引此听说是萧明钰回来了,郑娥自然也顾不得什么,整颗心都好似被火烧着; 滚烫滚烫的。她此时只想着要马上回去见他。
所以,郑娥匆匆忙忙的与二公主还有泰和长公主告辞之后便随着窦嬷嬷一起起身回王府去见萧明钰。只是; 待郑娥上了马车,先前那一团火热的心和脑子便清醒了起来; 隐约觉出一丝不对劲来。
她颊边的红晕渐渐散去,微微静了静,随即方才垂眸去看窦嬷嬷; 那一双黑眸便好似寒潭水里捞出来的黑曜石,又凉又亮。她盯着窦嬷嬷; 重重的咬着唇; 迟疑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今日是平安的百日宴; 倘若四哥哥回来了; 肯定也会过来的。为什么……”为什么反倒是这般暗暗的叫人把她请回王府?
是,出了什么事吗?所以才来不了了吗?
事关萧明钰; 郑娥倒是难得的细心了一回; 一双黑眸紧紧的盯着窦嬷嬷的神态,就怕对方说谎。
窦嬷嬷倒是被郑娥这模样弄得一怔,随即低头避开郑娥的目光; 面上皱纹折起,露出微微的苦笑来。她附在郑娥耳边,压低了声音,一半是安慰,一半是解释:“王爷的事情,老奴我也不好多说。不过,陛下那边也已经到王府了,等殿下您回府,一看就知道了……”
郑娥面色微变,适才听说萧明钰回来了的狂喜之情有如晨曦时候的潮水一般渐渐褪去,只余下冷冰冰的白沙——这事都惊动了皇帝,必然不是小事!她什么也不怕,就怕,就怕是萧明钰本人出了什么事……
这般想着,郑娥不由得抱着软枕缩了缩脖子,像是冻着了一般,一颗心也随着马车的行驶而上上下下,忐忑不安。这时候的她甚至不知道是该希望早些回府去见皇帝和萧明钰,还是迟些回府自欺欺人的想象着萧明钰仍旧安好。
窦嬷嬷是看着郑娥长大的,瞧她此时模样,心中亦是酸痛不已,小心翼翼的抬手拾起一条薄毯盖在郑娥身上,柔声道:“殿下您还有身孕呢,便是不为了自己,也该为了孩子,多多保重才是。”
郑娥此时正是担忧焦虑之时,闻言也不过是抬手抓着那条毯子,嘴里含糊的“唔”了一声,她的手指将毯子抓的紧紧的,指腹在金线绣出的纹路上用力的来回摩挲着。
她自小被养的娇,十指不沾阳春水,指腹娇嫩白皙,这般用力摩挲,不一会儿便红了起来,可她却也不觉得疼,只是仍旧焦心着。好容易回过神来,郑娥又连忙往外头看了一眼,抬声去催车夫:“怎么还没到啊?”她心里正惦记着萧明钰,此时此刻当真是一时也忍不了。
只这么短短的一刻等待在这会儿也显得格外漫长。
好容易等到马车回了魏王府,郑娥也不必人扶,自己便从马车上跳下来了。
窦嬷嬷跟在后头,看得胆战心惊,连连道:“殿下,小心些……”这都有身子了,怎么就说跳就跳?
郑娥却是顾不得这些,自个儿一咕噜跑到后院去,才到正房门口便见着站在外头的皇帝。
其实皇帝的病大约也还没养好,郑娥见他站在外头,倒是不免有些愧疚:这大大小小的事情,说到底还是都得皇帝来办。
不过,这时候看见皇帝,郑娥心里也多少安心了一点——皇帝将她一手带大,便如父亲一般可敬可信,无论如何,有他在,大部分的事情都能处理妥当。
郑娥顿住步子,先上前叫了一声“父皇”,然后伸手拉住皇帝的袖子,怯怯的抬头去看皇帝面色,语声里带了少见的小心与忐忑:“四哥哥他是不是在屋里?”
都说近乡情更怯,她从门口一路跑到这里,气喘吁吁,可这会儿临到门口却又不知怎的害怕起来,就像是美梦做到最关键的一刻,满心欢喜的同时又隐隐的生出惶恐来,生怕会被人惊醒……
皇帝垂眸看她,见她额上还有细汗,不由叹了一口气,从袖中拿出帕子递给她擦汗,嘴里轻声责怪了一句:“跑这样急做什么?四郎就在屋里,又不会再长一双腿给逃了……”
人要是再长一双腿,岂不是要和狼或马一般四腿并行?
郑娥被他这话般一引,想着萧明钰四条腿的模样,不由自主的便笑出声来,紧绷着的精神也跟着松了一些。不过,她心里仍旧是惦记着萧明钰,微微点头,正要推门进去。
皇帝却又伸手拉了她一把:“还是等一等吧。”
皇帝垂下眼睫,遮住了眼中的神色,只是轻轻的道,“四郎现下的情况有些不对。你还怀着孩子,还是迟些儿再去瞧他吧?”
郑娥的手掌按在雕花门扉上,纤长白皙的手指被那朱红色的门扉衬得犹如玉雕一般,关节处应该用力的缘故而显得青而脆,就像是一小段青玉,一触既碎。
她回头看着皇帝,那目光即使惶恐又是担忧。
皇帝避开了她的目光,侧头去看临窗的一丛花草,好一会儿才道:“吴王之前在四郎身边安了人,那人随着四郎一起去了玉山,竟是在长宁的骨灰盒边上抹了毒药。四郎一时不防,便中了招……”
郑娥一张脸全白了,一双水盈盈的眸子呆呆的看着皇帝,又惊又怕的样子。
皇帝瞧她这般模样甚是心疼,连忙又安慰她:“不过也没什么大事,朕那会儿了派了人去他边上候着,一路上虽没解毒却也稳住了情况,这会儿冯奉御和杨奉御正在里面瞧呢,都说不是大问题,一定能解的。”
郑娥知道皇帝的话大概还没说完,眨了眨眼睛,仍旧是瞧着他,等他把话说下去。
皇帝顿了顿,果真接着说了下去:“只是,这毒性有些剧烈,且此毒最易伤神——这一路上,四郎的神志也是一时清醒一时迷糊,清醒的时候少,迷糊时难免不认得人。他性情上颇有些似朕,越是这般的时候越是不会轻易信人。你这时候过去,未免……”他沉了声音,语声极低,“倒不如等他伤好了再去。”
他没把话说完,可郑娥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
皇帝的意思是,萧明钰这会儿中了毒,时而清醒时而迷糊,迷糊的时候不认得人,自然也不认得郑娥,夫妻两人久别重逢却又见面不相识,自是免不了要叫人伤怀的。还不如等萧明钰的毒伤养好了,记得人了,到时候再见也不迟。
郑娥闻言却松了很大一口气,伸手拍了拍胸脯,认真的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如果只是一时失忆记不得,那没什么的……”她还以为萧明钰是打仗的时候受了重伤,断腿断手断脖子什么的,可现今听说只是因为毒伤的缘故神志迷糊,一时失忆记不得人而已,立时便轻松了许多。
郑娥心中一轻松便不由得抿了抿唇,扬唇笑起来,仰头去看皇帝,眉眼弯弯的:“又不是解不了毒,一辈子想不起人……”她纤长浓密的眼睫就像是小小的蝶翼,轻柔的扇着,在鼻翼边上落下一层薄薄的灰影,语声清脆脆的,“再说了,要是四哥哥想起人来,看到我不在跟前,该多难过啊。”
她一双水眸澄亮明净,犹如秋水一般的清澈。她这般想着,便这般说着。
皇帝看着她小鹿似的快快活活的推门进屋,只觉得先前徘徊犹豫、思虑再三的自己简直有些傻——少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