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盏交错,两人的眉宇之间都显出一丝少有的痛快来。
然而,此时的萧明钰却也顾不上这底下汹涌的暗潮——他正陪着自家王妃收拾东西呢。
因为大军定在二月初出发,郑娥担心北疆那边太冷,便特意给萧明钰备了不少厚衣裳,她收拾着收拾着,不知怎的又觉出不舍来了,小声道:“你要记得写信回来。”
萧明钰连连点头,接了一句:“你也记得回信才好。”他顿了顿又道,“可别报喜不报忧的,要不然我在外头还得替你担心呢。”
郑娥原还咬着唇难过,这会儿听到萧明钰的话却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了:“就算有什么事,等写信到你那儿的时候,说不得都已经解决了。”她眨眨眼睛,又道,“再说了,我在长安城里头,又能有什么事?”
萧明钰揉了揉她的额角,用用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一副忧心的模样:“你不懂……”兄弟太多,糟心事也多。
郑娥笑得肚子都疼了,窝在他怀里笑得发颤。等她笑过了却又觉得有些难过,伸手抓着萧明钰肩头滑落下来的乌发扯了扯,小声和他道:“那你也多写一点你那边的信,别叫我担心。”
萧明钰只觉得自己一颗心都要被郑娥扯得软软的,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点头应了下来。
郑娥嘟嘟嘴,又加了一句道:“要是生病受伤了,也不能瞒我!”
“放心好了,”萧明钰点了点她的鼻尖,“苏将军才是主将呢,若真有什么危险的大事,他肯定也不敢叫我去。我就是去一趟压压阵,振奋下士气罢了,肯定没事的。”
郑娥想了想也觉得是这个道理,便又接着道:“那你小心些。”
“嗯嗯,”萧明钰抱着自家王妃,垂下头亲亲她,眨了眨眼睛,有点小委屈,忍不住道,“我这一去就要好几个月,你就没有点补偿?”
郑娥直接拎起桌案上用作摆饰的团扇,直接拍到萧明钰那张清俊明朗的面上:“你给我老实点!”萧明钰这人就是给点阳光就灿烂,上回应了他后就成日里拿着这么一个借口坑蒙拐骗。郑娥迷迷糊糊的被萧明钰哄了好几回,如今方才反应过来,才不上他这当。
萧明钰略觉沮丧,正要再说几句,忽而听到门外有人禀告。
“殿下,公主和驸马来了。”
郑娥连忙从萧明钰的怀里直起身来,略理了理自己有些凌乱的衣襟和鬓发,瞪了眼还懒洋洋坐在椅子上的萧明钰,这才扬声开口道:“让他们进来吧。”
过了一会儿,便见着二公主与张长卿从外头进来。
二公主一眼就看到了边上整理到一半的行李和郑娥那微微泛红的面颊,忍不住笑道:“你们两个倒是好生的闲情逸致……”整理行李都能这样那样……
郑娥面上红霞更盛,忍不住又转头瞪了眼萧明钰。
萧明钰倒是一派从容,抬起眼淡淡的瞧了眼二公主:“哪里及得上你,出个门还得一家三口齐全着。”
二公主一贯说不过萧明钰,伸手抚了抚自己渐渐开始显怀的肚子,这才撇撇嘴辩解道:“今天长卿和我一起来,是有正事要说啦……”
郑娥来回看了一眼,点点头,便又道:“你们坐下说吧。”她甚是关心二公主的身子,伸手试了试茶水便道,“这茶有些凉了,我叫人给你端一壶热的来把。”
二公主摆摆手示意郑娥不必麻烦,嘴上笑着与郑娥应声道:“没事的,不必麻烦了——我路上已经喝了半壶水了,这会儿撑着呢。”她笑着说完话,很快便又转了头,与萧明钰道,“其实啊,我和长卿这回过来也不是为了别的,是为了北疆的事情。”
萧明钰微微有些怔然,抬起眉头:“你一贯不管这些,怎么今日忽然想起说起这个?”他眉头一蹙,冷了声音,“可是有人托了你要安插子弟或是什么?”
“四哥你也想得太多了,我又不是那等不知事的,哪里敢管那些个事情。”二公主说到这儿微微一顿,瞧了眼坐在自己身边张长卿,这才接口道,“也不知四哥你知不知道,这回去北疆,靖康侯也要跟着去。他那身份,家里头听了消息难免有些担心,所以我们这才想着来这儿和四哥你说一声。”再如何,靖康侯薛斌也算是张长卿同母异父的亲兄长,有泰和长公主这么一层关系在,二公主与张长卿也免不了要替他担心。
萧明钰倒是一怔:“他怎么也去?”他可不觉得去北疆算是什么好差事,思忖片刻才道,“他家中年初才添了个儿子,按理父皇应不会点他的啊?”
二公主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是他自己去父皇那里请命的——说是‘自小便想要做如父亲和舅舅那般的英雄,男儿大丈夫合该见一见战场’。父皇也不知怎么想的,竟也许了。昨日消息传到府上的时候,长公主差点没晕过去。”她说到这儿,便抬眼去看萧明钰,“所以我就想着早些来你这儿说一声——这回你们一起去,路上也能互相照应。”
萧明钰沉吟片刻,想着薛斌也不算是扶不起的纨绔子弟,便也点了点头,应承道:“既如此,我知道了。”果真是天生百样人,如果不是真的推迟不得,萧明钰还真不想丢下郑娥,一个人去北疆吹冷风吃黄土,偏还有薛斌这般撇开娇妻爱子自己要跑去战场的。
二公主说完正事,这才接着说:“听说北疆那边的女人特别开放,四哥你可得留神些,可千万别背着阿娥做坏事。真要有什么,我可是站阿娥这边的……”
郑娥被二公主这般一提醒,方才反应过来:还有这回事啊!她不由得抬眼去看萧明钰,一双黑亮的眸子里显出几分沉吟来。
萧明钰忍不住磨了磨牙:这不是亲妹吧?这么坑哥哥!如果可以,他真想拿起桌案上适才被郑娥用来拍人的团扇拍一拍二公主那小脑袋。只是,到底顾着二公主有孕在身,萧明钰忍了忍,还是勉强扯起嘴角笑道:“你是话本看多了吧……”他顿了顿,接口说道,“我是去打仗的又不是去玩的,军营里头全都是男人,哪里来的女人?”
张长卿就在边上,只得给二公主这不把门的嘴巴搭梯子:“她近来看花木兰呢。”
萧明钰这会儿便端出好哥哥的模样,很是“慈祥和蔼”的和张长卿交代道:“二娘她就是小孩性子,平日里倒也罢了,可如今她有孕在身,你做丈夫的也不能由着她胡来。这胎教是极重要的,那些个话本什么的最好别让她看了,平日里多给她念念四书五经,这对孩子也好……”
二公主张大嘴巴,真没想到萧明钰居然还祸水东引,连忙扬声,提醒萧明钰道:“我还在呢,你就说我坏话了?”
萧明钰很是温和的拍了拍二公主的肩头,笑道:“瞧你,这怎么是坏话呢,我和驸马这都是关心你啊……”
二公主简直悲愤:“四哥你太坏了!我就刚才就随口一说。”
郑娥瞧着他们兄妹两个一来一往,忍不住笑出声来,悄悄扯了扯萧明钰的袖子,贴在他耳边,轻声道:“你别逗二娘了。她现今被拘在公主府里,连门都出不得,够闷的了,如今也只能看话本解闷了……”
萧明钰这才转了话题:“对了,薛斌这回要走,姑姑那边可有说什么?”
二公主闻言一顿,转头瞧了眼张长卿。
张长卿倒是叹了一口气:“我娘难受的很。听我爹说,昨日一整晚都没睡好,今日一早便派了人去找薛斌,现今他们估计正说话呢。”
萧明钰略一点,安慰道:“他们母子之间有些隔阂,说不得这回能借着此回之事把事情说清楚。或许,这对他们彼此都是好事。”
“希望如此吧……”张长卿心里面自然也是希望母亲和兄长能够和好。
便如张长卿所说的那样,泰和长公主与薛斌此时正在泰和公主府里说话。
泰和长公主昨日听到消息后便一夜没睡好,虽是一早起来梳洗装扮,但面上的疲色却是掩不住的。她抬眼看着坐在自己跟前的薛斌,看着看着便有些出神——他已经那样大了,英挺高大,雄姿勃发,就像他的父亲那般。她看着看着,想起亡夫便红了眼睛,不觉扭开头去。
薛斌坐着等了一会儿,见泰和长公主一直未曾开口,便蹙了蹙眉头,开口问道:“不知长公主一大早派人来侯府寻我过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泰和长公主听到他这般沉静的声气,面色微变,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要随军,这般大事,怎地不与我说?”
薛斌怔了怔,他是真的有些惊讶,不由自主的抬了眉梢。他端详着泰和长公主面上那一缕怒气,似乎有些莫名,嘴里还是轻轻的应了一声:“我以为殿下您不在意我这些小事……”他说到这里便又扬起唇角,面上显出一丝讥诮的笑意来,“再者,这事原也不必我来说——昨日里陛下方才应了我,您这不是立刻就知道了吗?”
泰和长公主被他的话堵了一下,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她那一贯神采飞扬的面上第一次显出一丝颓然和感伤来,缓缓的垂下眉眼,低声苦笑道:“这又如何是小事?”她沉默片刻,眼中有粼粼的波光一闪而过,她轻轻的道,“我平日里虽不常见你,可心里又何尝不惦念着?”
薛斌看着泰和长公主,面色不改,自然而然的接口问道道:“那么,您为什么总是不愿见我?有时候,我甚至以为,您不喜欢我这个儿子,后悔生了我……”
第102章
泰和长公主的面色微微变了变; 低声道:“并不是这样的……”她用力咬着唇,几乎要把下唇咬破了一般; 许久才解释道; “我不喜欢的,是我自己。”
迎上薛斌那惊诧的目光,她有些狼狈的伸手遮住自己的半边脸; 垂下头低声道:“你父亲自小便读不进书,只有爱武功兵法; 后来却也在这上头吃了不少亏。故而,我怀你的时候; 他高兴的很,在院子里转悠了半天,一定要我给儿子取名叫‘薛斌’——文武双全的斌。他说以后要给你找个好先生; 教你读书学武……”
说到这里,泰和长公主深深的呼吸了一下; 想要慢慢的平息了胸口的闷痛; 只觉得心口好似被刀剐过一般的疼; 那是时隔多年仍旧心血淋漓的疼。她至今都还记得; 知道喜讯的时候,自己激动的说不出话来; 薛不言双眼发亮的握着她的手; 手足无措一般的狂喜。
他柔声叫着她的乳名,一字一句的说:“圆圆,谢谢你; 谢谢你给我一个家。”
那时候,泰和长公主年纪尚小,面皮薄得很,她对上薛不言那灼热的目光也不由得红了红脸,满心欢喜的就伏在他的怀里,絮絮的和他说着话。她想:一个孩子怎么够呢?她还要给薛斌生好多孩子呢,等他们老了,还能坐在院子里看儿孙满地乱跑。
那时候的梦有多么的美,那么梦醒的时候便有多么的痛。
几个月后,薛不言走了,他甚至没来得及见那刚出生的薛斌一面。他原本不该死的,如果不是泰和长公主连连发信催他、如果不是他为了早些回来看妻儿,那么他或许便不会抄近路、不会遇上敌军,更不会因为中了敌军乱箭而死。
泰和长公主那会儿才刚生下薛斌,边上的人都不敢把消息告诉她,所以她便独自抱着孩子生气,和人抱怨着:“就算是再忙,也该回来看看我和孩子啊……”
直到后来,她看见了薛不言的墓,所有的美梦都就此碎了,她幸福美满的人生仿佛也被薛不言带去了墓里。她不吃不喝,简直如同死了一般,还是太后一巴掌打醒了她:“都说为母则强,便是为了这孩子,你也不能就这么去了啊。”
她看着薛斌,看着和薛不言一个模子出来的儿子,瞬间的心痛几乎无法形容。所以,她执意不愿改嫁,替孩子延请名师,教他习文学武,眼睁睁的看着他一点一点长大,越来越像他的父亲。
午夜梦回,她总能见到薛斌。
将将十年啊,她仿佛活过了一个轮回。当初约定白首、共此一生的爱人或许早已化作黄土下的白骨,可梦里的他却依旧有着令人流泪的温柔。
然后她遇见了张峤,他是很好很好的人,待她也很好,所以她终于觉得自己或许可以从那漫长到令人绝望的旧梦里走出来,去过俗世里那些常人过惯了的平凡日子——看啊,她永远都是如此的软弱不堪,甚至连为薛不言和他们的爱情守节的勇气都没有。
所以,她甚至不敢留在京城,不敢去见薛斌,生怕见他一眼便会再次梦见薛不言——她老了,她累了,她怕了,她屈服于现实的痛苦,早已没有面对爱人的勇气。
泰和长公主捂着脸,眼睛甚至是红的,只是不断的认错道:“是我的错,真的,斌儿,你不知道我心里多想你,多想像对长卿那般的疼你。可是我一看到你便想起你的父亲,就像是面对自己的软弱与不堪……”她咬着牙,最后只能道,“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
薛斌看着她,看着那哭得浑身发颤的泰和长公主——现今的她已然没了长公主的雍容和威仪,只剩下那平常女人的愧疚与软弱。
可那毕竟是将他教养长大的母亲,在那遥远的过去,他们也曾彼此依偎着生活。薛斌看着痛哭的泰和长公主,许久许久方才叹了一口气:“我并没有怪你,哪怕是父亲,倘若他真的爱你,或许也会期望有人能够替他爱你、照顾你……”
他试探着伸手扶住泰和长公主的肩头,终于道:“我此回请命随军也并不是为了报复你,而是为了继承父亲的遗志。”他硬挺五官不知何时已然褪去阴霾和不羁,露出明朗昂然的神色,“如果父亲他在,一定也会支持我这么做的。”
泰和长公主怔然抬头去看,仿佛又看见了当初的薛不言。她怔然出神许久,好一会儿才苦笑道:“是啊,你父亲若在,一定会为今日的你而骄傲的。”
你长大了,就像是他与我所期望的那样,高大英挺,文武双全,胸怀宽大。
多么好啊。
到了二月初,萧明钰便是再如何的不舍,也只好拎起郑娥给他收拾的行李,随着苏淮真苏大将军一起领军前往北疆。
他骑在马上,回头遥遥望去,便能看到坐在马车里朝他微笑的郑娥。街道两边都围满了送行的人,时不时的便能听到不舍的哭声和含笑的祝福。萧明钰伸手拉住马缰,仍旧忍不住的回头去看。
苏淮真与萧明钰策马并行,见他这般神色,倒是不禁一笑:“倒是没想到,殿下您还是这般‘恋家’的人。”
萧明钰想:他这大约不是恋家,是恋人。要是郑娥在,他便是走去北狄都半点也不觉不舍,可如今丢下郑娥一个人留在京城,满心不舍里甚至还有些许担忧——要是郑娥出了事怎么办?要是……萧明钰心里头一千万个担心,反倒没空操心自己此回北疆的前途。
只是,再多的担忧也不好遇苏淮真说起,萧明钰看了眼苏淮真眼中的揶揄,很快便回过神来,从容自若的一笑:“此去北疆,还不知何日能回,难免想要多看几眼。”
苏淮真点了点头,倒是想起了许多往事,伸手拍了拍萧明钰的肩膀:“我年轻的时候也和殿下您一样,走一步啊就要回头看三眼。可后来一想,我们走那么远的路,还不是为了守着身后的家和人?”他眉目深沉,只是笑着道,“殿下您说对不对?”
萧明钰微微颔首:“苏将军说得对。”话声还未落下,他手中的长鞭随着一挥,脚下的骏马蹬了蹬马蹄子,踏起一地的尘土,一眨眼便跑到了前头。
苏淮真不由的摇了摇头——现在的年轻人啊。他慢悠悠的跟着甩了甩鞭子,紧随着萧明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