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这一回却没叫他起来,他如今病中,精神上头还有些恹恹的,倒也没有顾及旁人情绪的想法,只是靠在枕头上,静静的把自己的话说下去:“朕叫你来是要与你说一件事……”他面上风轻云淡,连语气都是轻描淡写的,“朕想要废太子。”
这一下,许瑾之的面上就更惶恐了——他可是太子的亲舅舅,无论太子如何,他顾着早逝的皇后,多少也是有些情意在的。好在,许瑾之能走到如今,自然早也历练出来了,很快便端正了神态,郑重其事的开口道:“太子者乃国之根本,不可轻易——臣斗胆,问一句,不知太子犯了什么罪,竟是让陛下生出废储的想法?”年宴上的事情,皇帝不提,许瑾之也只当做自己是什么都不知道。
皇帝闻言却是微微一怔,伸手掐在自己的眉心上,似乎有一瞬的犹豫:“你要朕说真话,还是假话?”他自嘲一笑,“假话是,太子弑君犯上,大不敬、大不孝,不堪神器之重……”
许瑾之大着胆子抬头去看,看见皇帝面色那略带了苦涩和自嘲的笑意便也不由得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这还是他入殿以来,皇帝面上最真切的神情,想来皇帝在太子这件事上已是费尽了苦心。
皇帝很快便敛起面上神色,不疾不徐,慢条斯理的把话说下去:“真话是,他太蠢了——”他大约早已过了愤怒与失望的时候,剧烈的情绪更像是一团足以将一切焚烧成灰烬的火焰,现今说起这些竟连语气都是平平静静的,不露分毫喜怒,“堂堂太子竟是叫几个上不得台面的内侍把持住了——不信父母兄弟、妻女师长,竟是只肯信那些个居心叵测的内侍,反倒被人哄得团团转。朕看着都替他丢脸,更别说放心把江山交给他。”
话已至此,许瑾之也没了其他的话,他垂下头道:“陛下明照万里,此事全凭圣裁。”
皇帝说到这里,忍不住又沉沉的叹了一口气——他今日已经叹了好几口气,仿佛胸中压着许许多多的郁气还未散去。他甚至没抬头去看许瑾之,只是慢慢的道:“太子到底是朕与皇后的嫡长子,一贯钟爱。便是要废,但也得给他留些颜面。再者,康乐到底也还小,无辜的很……”他顿了顿,大约是精力不济的缘故,又伸手掐了掐眉心,开口道,“该怎么办,你拿出个章程来。”
既然皇帝想要保住太子的性命甚至留些颜面,那么所谓“弑君犯上”这些罪名自然是不能用了。
许瑾之便道:“太子年宴上言行不当,惹怒君上,此大不敬;君父病重,不能侍疾左右,此大不孝;以东宫之尊,凡所用者皆出庶民脂膏,更应俭以养德,太子用度铺展、穷奢极欲,此大不仁……”他跪在榻边,再三叩首,有条有理的陈述了太子几桩不大不小的罪过,然后道,“陛下可令御史弹劾太子。然后,再废太子。”
皇帝阖上眼,似是在思索或是斟酌着什么,修长瘦削的手指在案上轻轻的叩着。
许谨之埋首,屏息静气的等着皇帝开口。
好一会儿,他才听到皇帝微微有些冷淡的声音:“很好,就依你的意思。”他挥了挥手,像是想要把那些令他心烦意乱的事情都给挥开,定神说道,“那还有一件事,你觉得何人可承储位?”
除了太子,许谨之可还有两个亲外甥,这件事上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道:“太子新废,储位乃是大事,陛下更应当考察诸王,择优而立。”
皇帝大概也没想好,摆摆手便道:“行了,你下去吧……”
许瑾之再叩首,行礼如仪,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等他出了甘露殿,被外头的冷风一吹,这才发现自己已出了一身的冷汗,冷彻肌骨。
许瑾之怔怔的站在玉阶上,看着不远处的廊上正领着宫人内侍、端着汤药往这里来的谢贵妃——大约是因为小公主的事,皇帝感伤太过,反倒是亲近起了与他同有丧女之悲的谢贵妃。所以,如今也正是谢贵妃服侍在皇帝左右。
许瑾之眯了眯眼睛,那双略有些老了的眼里眸光渐渐有些深了。好一会儿,他咳嗽了一声,借着系披风的功夫,侧首与服侍在左右的仆从吩咐道:“叫外头的人准备一下,我要去……”
他略一顿,面上神色深深,意味深长:“去魏王府。”
第89章
许瑾之从宫里出去; 也没再耽搁,立时便往魏王府去。
其实; 虽说许瑾之位高权重又有三个皇子外甥; 可他平日里还真没怎么去东宫或是王府——毕竟到了他这个身份,有时候还是要懂得避嫌的,至少在皇帝跟前还是要摆正姿态; 做个明面上的“纯臣”。
不过,因他身份特殊; 魏王府上的宫人们也不敢怠慢,连忙恭恭敬敬的迎了他入内。才刚到院门口却见着一团雪团儿似的东西从内堂飞窜出来; 一下子就栽到了许瑾之的怀里头。
许瑾之才从甘露殿出来不久,精神上还有些紧绷,差点被吓得腿软。好在他一贯面容冷肃; 面色不变的伸手一揉怀中那窜过来的“雪团儿”,很快便反应过来了——是兔子; 活的。
不过; 被丢出门的显然不是只有兔子。
不一会儿; 魏王萧明钰这个做主人的也被连人带枕头一起给“丢出门”了。
萧明钰这个做王爷的; 惧内惧得十分光荣,哪怕当着亲舅舅的面儿也不觉得丢脸; 先与许瑾之点点头算是示意; 然后便弯腰把和他一起被丢出来的“难兄”枕头给捡起来,拍了拍上头沾着的尘土,然后才将枕头交给边上的宫人; 吩咐一句:“拿回去,让王妃先歇一歇,我和舅舅有话要说。”说着,他又不放心,嘴上不免又多说了几句,“莫要叫王妃喝太多浓茶,喝多了是要睡不着的……实在不行,泡些个山楂茶,开胃……”
如此这般,萧明钰啰啰嗦嗦交代了半天,趁着里头还没扔出第二个枕头,这才转头与许瑾之这个做舅舅的笑了笑:“倒是叫舅舅看笑话了……”他还很贴心的替自家王妃解释了几句,“王妃这几日忧心父皇病情,心情不好,我说话不过脑惹急了她,方才生气的。舅舅您也不是外人,莫要和她计较。”
许瑾之自觉也算是见多识广,只是还是头一回见着魏王与魏王妃这般的相处模式,虽说心中诧异,面上却还是温和的道:“夫妻恩爱,这是好事。”想了想,也学着萧明钰的模样把那只活兔子给拎到边上交给宫人。
“还是舅舅您明事理,我也这么觉得。”萧明钰很不客气的点了点头,伸手拉了许瑾之往边上见客的屋舍去,携着许瑾之的手坐在了上首的暖榻上。
许瑾之琢磨了一下,倒是自个儿往后挪了一个位置——想来这暖榻原就是魏王和魏王妃坐的,他虽说是人舅父,可还是尊礼往后挪一挪才好。
萧明钰看了一眼,倒是笑了一声:“舅舅也太客气了,自家人何必这般……”虽如此,他倒也没有再劝,只是侧过头,低声吩咐左右,“还不给舅舅上茶和点心?”
魏王府上下服侍之人最怕的就是魏王爷——虽说管理内务的乃是王妃,王妃年纪尚轻,生性温柔,平日里若有些个小错,抬抬手便也能放过去了。可魏王爷看着温和宽宏,讲究的乃是恩威并济,御下却是极严的,但凡有个错处必是要严惩的。
不一会儿,下人便把热茶和点心端上来了。
许瑾之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热茶才觉得缓了一口气——别的不说,先前在甘露殿里胆战心惊,自是顾不得茶水,一路上辗转思索竟也没用什么,如今热水下腹,恍然间倒是缓了一口气。
恰在此时,坐在上首的萧明钰倒是恍若无意的问了一句:“舅舅是从宫里来的?”
许瑾之一下子便端正了态度,端着手中的茶盏,点了点头:“确是如此。”
萧明钰若有所得,面上还是不紧不慢的问着:“父皇身子可是好些了?”
“应是没有大碍了,”许瑾之斟酌着应声道,“听尚药局冯奉御的话说,余毒都已清了,只需要细细调养便可。据臣看,陛下如今心思已定,神志清明,想来很快便能重新振作。”
“那便好,”萧明钰点了点头,语气倒是十分的温和,“父皇龙体康泰,本王和王妃也能放心许多了,就藩也能走的安心。”
许瑾之闻言却垂下眉睫,他伸手茶盏搁在木案上,发出极轻微的碰撞声,低低道:“殿下恐怕暂时去不成魏地了。”他并没有与萧明钰再绕弯子打哑谜的心情,很快便接着道,“陛下已下定决心,废太子。”
萧明钰握着茶盏的手微微收紧,仿佛青玉雕出一般,他的语声极轻:“此乃大事,可不能胡说。”
许瑾之闻言却摇了摇头,微微叹了一口气:“太子屡屡不逊,陛下容忍已久,只是顾忌太多,一时引而不发。此回弑君犯上,纵然太子乃是被奸人挑唆,但到底还是叫陛下彻底灰心了。此事已成定局,再不可改,现今重要的却是之后的事情……”他顿了顿,抬目去看萧明钰,“储位之事,陛下恐怕还未下定决心。不过您和几位王爷大约都去不成藩地了。其余诸事,您心里头也要有准备才好。”
萧明钰对上许瑾之那沉静之中仿佛藏着刀刃的目光,面色也微微变了变,随即方才反应过来,掩饰一般的笑了笑:“多谢舅舅特意来一趟,”他抿了抿唇,转开话题,“今日我叫厨下做几道好菜,舅舅也留下一起用吧?”
许瑾之却笑着摇了摇头,起身准备告辞:“臣就是顺道来瞧瞧殿下您,略说几句话罢了,府上还有事呢……”
“那我送您。”萧明钰也跟着起身,亲自上前扶了许瑾之一把,小心的搀着人往前头去。
到了门边,许瑾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回去,嘴上语声温温:“殿下留步,不必再送。”他面上神色深深,意味深长,“越王年纪轻,还似个孩子呢,有些个事情自是不明白的,可您不一样——皇后当年去时,特意交代了你要照顾底下的弟弟和妹妹,说不得便已料到今日。她的心意,难道您不明白?”
萧明钰垂下眼,一时没有应声。
许瑾之又紧接着道:“楚王、吴王锋芒太过,殿下您心里大概也都有底。民间倒是有句话是说‘咬人的狗不吠’,蜀王一贯低调乖巧,可您万万不可掉以轻心——虽说他是谢氏所出,但到底姓萧,时人眼里他是萧家子而不是谢家子。而且,这事也不是没有先例,前朝庄皇后便是梁孝明帝女,生子既封太子,朝中上下无有异议。真要算起来,在有些人眼里,他的出身反倒更显尊贵。”
萧明钰低声应了几句,然后便目送着许瑾之离开了。一直等到许瑾之的背影不见了,他才拂了拂袖子,重又抬步往郑娥歇息的暖阁去,口上问了一句:“王妃睡下了吗?”
“还没呢,前不久还叫人去念书。”
萧明钰点点头,大步入了暖阁,上了榻,直接便把那美人榻上的郑娥给抱到了怀里。
他衣襟袖口还带着外头染来的寒意,浸透肌骨,郑娥本已抱着被子,捂得暖暖的,这会儿忽而被他这般一闹不免冻得一哆嗦,伸手推了他一下,嗔道:“有点冷……”
萧明钰闭上眼,抱紧了她,长长的吁了一口气,这才缓缓应道:“我也冷。”
郑娥眨了眨眼睛,伸出手捂在他面颊上,然后仰头在他的额角亲了亲,面上染霞,有些羞赧的抬眼瞧他,问道:“现在好些了吗?”
她柔软滚烫的掌心贴在面颊上,很温暖很柔软的感觉,便是心里也跟着妥帖起来。
萧明钰心头那些寒意也跟着散去了许多,不觉扬起唇角,将她的手掌拉下来捂在手心里,揉搓了一会儿,这才故作委屈的道:“还要再亲亲才好……”
真是不要脸!
郑娥被他那模样逗得一笑,可又拗不过他那模样,只好仰头又亲了亲,蜻蜓点水一般,然后她便转开了话题:“对了,我听人说许舅舅来了,你怎么不叫我一声?”
萧明钰捏了捏她软软的指尖,似乎有些漫不经心,随口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舅舅既是来了必也是有事,我就没让人叫你了。”
“那你怎么也没留人用膳啊?说起来,马上就要就藩了,难得他来,我怎么也得招待一回才好啊。”郑娥其实还有些不好意思——自从她嫁到魏王府,平日里便和萧明钰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倒还真没怎么去想许瑾之这个舅舅。
萧明钰闻言面色微变,想了想便翻身躺下来。他把头枕在郑娥的膝上,轻声应道:“阿娥,这次,我们大概是走不成了。”
郑娥正抓着他乌檀似的发丝,闻言倒是一怔:“是怎么了吗?”她吓了一跳,“是因为萧叔叔的病?”
萧明钰连忙按住她:“没事,父皇的病马上就要好了。”他只略一犹豫,很快便开口解释道,“是太子的事——父皇要废太子,肯定要先考察诸王再立新太子。”
第90章
郑娥闻言不由得蹙了蹙眉头; 红唇微动却还是没说什么,只是低下头去看正躺在自己膝头的萧明钰; 纤长白皙的细指微微一动; 慢慢顺着萧明钰的五官一点一点划过去:他生的确实是很像皇帝,尤其是高鼻薄唇,轮廓看上去几乎一样的凌厉。
她的指腹在萧明钰的唇上轻轻掠过; 停住了:都说薄唇的人薄情,可萧明钰似乎不是这样。
萧明钰只觉得唇上被她指腹磨得有些痒; 忍不住伸手握住她的指尖,顺势含到了嘴里。
郑娥面上微红; 却也没动。
于是萧明钰便得寸见尺,试探着用舌尖在她柔软的指腹上面打了个转儿,含着吻了吻。他剑眉微微一挑; 眸中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正好,离晚膳还有一段时间; 要不然我们……”
郑娥连忙抽回手指; 面上更红了; 颇有几分恼羞成怒:无论多么正经的问题; 最后都能被萧明钰这家伙歪到这上头来!她瞪了萧明钰一眼,嘟起嘴:“天还亮呢; 想都不要想!你躺好; 我替你梳一梳头发。”
萧明钰只好老实躺好。
郑娥十指甚是灵巧,不一会儿便替萧明钰把系在头上的玉冠解了下来,然后便拣起案边的玉梳子替他梳了梳被压得有些乱了的长发。她犹豫了一会儿; 这才小声接着前头有关太子的问题问道:“那,你是怎么想的?”
她自小在宫里长大,先后在甘露殿、立政殿住过,见过似皇帝与元德皇后那般被世人称是恩爱的帝后——纵然是元德皇后那样的人,在宫城之中、六宫之内,仍旧是不得欢颜。倘若她与萧明钰也走到了那一步,他们真的还能像现在这样吗?
玉梳很是温柔的在发间摩挲过去,按在头皮的时候,痒痒麻麻的,十分的舒服。萧明钰不由得闭上眼睛,眉心微蹙,沉默片刻才应声道:“不是我怎么想,应该是父皇怎么想才对……”
说到这里,萧明钰抬起手按住郑娥替他梳发的手,轻声道,“你也别想太多。我早就说过,你最重要,无论什么时候,无论我做什么,想得肯定是要为你好。”说话间,他半撑起身子坐起来,被梳理得极为柔顺的乌发跟着从他肩头滑落下来,抬眼看来的目光里是真切的温柔。
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郑娥心里的惶恐不安渐渐也散开了去。她心头软软的,仿佛被人用指尖戳了戳,生出许多羞赧来,只觉有千言万语到了嘴边,最后却也只能低头说一句:“我知道了。”
她面如染霞,说完话后仿佛有些不好意思,咬了咬唇,垂眼去看自己的脚尖。
萧明钰的目光却落在郑娥因为含羞而垂落下来的眼睫上——那乌黑浓密的眼睫又长又卷,染了点从窗外折入的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