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平、看起来颇为老实的男人,正抻着胳膊为她布菜。
“馒头凉不?我再给你热热?”
妇人摇头:“你也吃,别只顾着我。”
沈辞的脚步越来越慢,脚踝处像是绑了对大铁球,坠的他迈不动步子。他深陷的眼窝青黑,眼神有些缥缈。
外袍一角蹭了尘土也不理睬。
整个人颓败的无法形容。
沈离余光始终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生怕他干出些什么混事。
院里头的对话依旧。
“他好像踢我了,你摸摸看。”是妇人惊喜的声音,声音甜甜的,软软的。
“动···动了,真的动了啊!”
此刻,沈辞已走至院外。
透过木栅栏望,冷静的看向院内那一对兴奋的连家里来了人都不知晓的一对夫妇。
半响后,轻轻的道了一句。
“安儿是个左撇子!”
沈离先是看了眼正右手执着筷子夹菜的妇人,身子倏然紧绷,瞬间歪过头去看向沈辞。
眼内是不加掩饰的错愕!
沈辞慢悠悠的偏过头来,唇角微勾,消瘦的下颚由着嘴角牵动而越发的尖锐。
那一抹类似于奸计得逞的笑挂在唇边久久也未曾散去。
“呵,我逗你的!”说罢也不等众人反应,率先转过身来朝山下走去。
沈离:“······”
沈明用胳膊肘撞了一下他,嘲讽道:“你就适合打打杀杀,这种动脑子的事,真做不来。就你刚刚那表情,啧啧啧,语言匮乏,无法形容。”末了又不忘补了一句。“呆娃子!”
沈离:“······”
…
再说平乐镇。
凤鸾之正躺在自己院中一颗槐花树下的贵妃椅上闭目养神,明媚骄阳透过重重叠叠的肥大枝叶斑驳的打在她的脸上,将原本就细腻的好似剥了壳的蛋清似的面颊衬托的越发的白嫩。
嘴上虽然哼着不知名的调调,脑子里却不知转到了何处。
“安儿真美,安儿真美······”
神游间,突然听见一声怪异的叫声。
“呀,这不是鹦哥儿么?”端着甜点刚从屋里出来的碧春突然惊讶道,连忙快步走了过来。
“夫人您快看,鹦哥儿竟然自己跑了回来。”
凤鸾之慵懒的睁开眼。
因着阳光刚好打在她的眼睛上,晃的她忙不迭的偏头躲过。
双手撑着椅子坐了起来后,伸了个懒腰,这才朝树杈上望去。
“咦,还真是鹦哥儿。”口气里虽说有些惊讶,但眼内平静的如一潭死水,毫无波澜,彷如早就预料到了一样。
果然还能回来。
慕言,你派只畜生到我身边做细作,亏你想得出来。
碧春冲着鹦哥儿招了招手,鹦哥儿立刻扑腾着翅膀飞了过来,还不忘继续拍马屁的嚷嚷道:“安儿真美、安儿真美。”
刚巧秦王踏进了她的院子。
似一辈子只有一身衣裳似的,照旧的月白色宽袖长袍。
身后跟着一脸沉黑的灼光。
“安儿这里好生热闹啊。”他负手阔步而来,脸上的笑容像个模板似的,哪怕再动人心弦,在凤鸾之眼里,也招人烦的紧。
“安儿真美、安儿真美······”
秦王轻声一笑,又道:“连鹦哥儿都发现了安儿的美,想必惦记的人定是不少,看来我得早些娶了安儿才好,免得夜长梦多。”
凤鸾之面上害羞的微微垂下了头,长而浓密的睫毛遮住了满眼的心事。
呵,犯不着整日里拿‘娶亲’这事膈应哀家。
抬头间,一汪沉的似海的眸子立刻变得清澈无比。
她敛着裙摆快步走了过去,迎上慕言后,仰头望着她,笑的甜甜,道:“公子,我想出去玩,你上次不是说我身子骨好些了就带我去街上逛逛么?”
那嘟着粉唇,一脸软萌的模样,自己都忍不住恶心的想吐。
果然,做什么都得付出代价。
站在慕言斜后方的灼光‘哼’了一声,眼满不屑的歪着脑袋看向一旁,明显不愿意多看她一眼。
凤鸾之像没瞧见似的,直接转过身子站在了慕言身边,硬生生的将灼光挤的往后退了一步。
她与慕言俩人之间不过一拳的距离,风一吹,连发丝都涟漪的缠绵到了一起。
亲昵的好像刚刚认识了许多年。
自己虽然犯膈应,不过一想到灼光更膈应,她就觉得赚到了。
欠哀家的,定会找回来,一个都不会少!
“去嘛,好不?”
秦王没答语,目光反而落在了碧春肩膀上的鹦哥儿身上。
“莫不是外头没有好吃食,所以这小畜生又跑了回来?”
凤鸾之声音里凉了几分,明显露出了不快。挨着慕言的身子也远离了几分,瞥了眼鹦哥儿,撇嘴道:“谁晓得呢!”
“安儿貌似不太喜欢鹦哥儿。”
“太呱噪。”
“怎的?生气了?”慕言拉住抬步想要回屋的凤鸾之,力道有些大,将她直接拽回了自己怀里,抱了个满怀。
凤鸾之惊呼了一声,紧握的粉拳攥的死死,连手背上的青筋都显露了出来。
碧春见状,连忙委身施礼,带着鹦哥儿退了下去。
☆、轮回
一股淡淡的沉香味瞬间钻入凤鸾之的鼻孔; 味道清凉,似薄荷; 倒是与慕言看似寡淡、不惹红尘的气质颇为接近。
这一瞬,她突然想起了另一种味道,淡雅中带着几丝甜蜜的桃花香气。明明很普通; 却粘稠的似化不开的糖,每每想起,心中沁起丝丝清甜,一转瞬; 又倏然疼起; 似针扎似车碾,痛的她喘不上气。
那个人···他···还好么?听说傾儿已经安然无恙的回了宫; 那他呢?病可有痊愈?
一想到那一日几人险些生死相隔的境遇,几乎是一瞬间,对慕言与灼光的恨意徒然迸发; 似开了闸了洪水; 怎么关都关不住。
明明只有拳头大小的心脏; 此刻却沉重的似万斤重。
凤鸾之强行压下心头翻滚的杀意。
她双手抵在慕言胸口处,用力往外推了推。
本以为慕言不过又是拿她消遣、恶心她罢了,谁料他双臂竟然紧了几分; 牢牢将她控制在怀里。
“时隔八个月,再一次抱到安儿!”慕言柔声低语,喟叹了一声。“久违!”
他的嗓音一向温润,如金石丝竹; 洋洋盈耳,总能给人一种安逸的感觉。
“倒是比我第一次抱你时柔软了许多,貌似也涨了肉。”他又是一笑,淡淡道:“安儿还在长身体呢!”
第一次···还是她被他捡回之时。
那一会儿,她确实摔坏了脑子,意识到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她已经衣衫破褛、满身是伤的走在无人的羊肠小路上,不晓得自己是谁,从哪来,又要去哪里。
没有记忆、没有方向、没有归期,像一缕孤魂,漫无目的的往前走。
慕言打远处策马而来,一身白衣似雪,衣袂翩翩,风姿卓越引人眼。
她矗立在路边,像个傻子仰望神谪一样呆呆的望着他,脑中所有的想法都是,借些吃食与水,她得活下去,不能这么不明不白的就死了。
那时,自己是否痴痴的傻笑倒是没了印象,不过自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灼光时常拿此事笑话她,还骂她是个傻子,道是她窥觊于慕言的俊朗容貌。
之前她还时常红着脸狡辩,后来记起自己是谁后,反倒欣然受下。
正巧给她做个掩护,有何不好?
就这样,浑浑噩噩的被慕言一路辗转带来了平乐镇。当时她的性情就如现在这般,活泼又俏皮,时而呆呆的,像是长了个大人身子的小孩,什么都不懂。
可能是没有记忆,反而过的轻松,慕言又待她不薄,她倒也活的无忧无虑,甚至是有些喜欢他的谦谦君子与不问世俗的淡薄性子,常常黏在他身边。
直到第三个月后的一天夜里,她突然做了个梦。
梦里是一方不知在何处的温泉,雾气袅袅,流水潺潺。
她着一身湿漉漉的衣服羞涩的站于一名男子身后,男子转身之际,她踮起脚尖单手附在了他的眼睛上,小声道:“别看。”
画面一转,是一处悬崖边,她笑的没心没肺,问那男子:“一起跳下去你敢么?”
紧接着‘噗通’一声,她从榻上掉了下来。
冷汗浸湿了薄衫。
她坐在地上久久,脑袋空空的,想要努力的回忆起什么,又呆呆的什么都想不起来,直至窗外的冷风吹来,寒气入体,才晓得爬起来。
第二日一早,她便受了凉,持续高烧了三天,一阵冷盖过一阵热,一阵热又压过一阵冷,如此反复折腾,似过了一个轮回。
病好时,脑子也好了。
“安儿还需多吃些才好,你身子好,我们的孩子才会健康。”
凤鸾之神游间,被慕言冷不丁的一句话瞬间拉回现实。她粉拳握的紧紧,暗自咬牙,身体紧绷的跟块石头似的。
心想:你往死里恶心哀家,日后也莫要怪哀家往死里恶心你!
“你先放开我,有人看着呢!”凤鸾之的力道较刚刚又大了几分,声音羞答答的,挣扎着推拒。
慕言轻笑一声,松了些力道,却没放开手,仍旧将他圈在双臂间,垂眸望着她,深情满满的问:“安儿还气么?”
“不气了。”
“我瞧着不像呢?”
见凤鸾之紧绷着小脸不言语,这才识相的放开她,又道:“乖,不要闹脾气,你若想出去玩儿,我带你去便是。”说罢,伸出双手食指,戳着她的双颊往上滑,像逗孩子似的。
“笑一笑,笑了我就带你去。”柔润的嗓音,迷人的笑容,任天下女子哪有几人不倾倒?
凤鸾之偏头躲过他的手,到底还是仰头冲着他咧嘴笑了笑。
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她现在之所以留下来,无非就是想要摸清秦王的实力与他势力的聚集点。而且,她也必须想办法跟外界联系上,否则摸清了消息传不出去,还不是百搭?
慕言精明的跟只成了精的猴子似的,美名其曰她身子不好,除了自己的茗香苑,哪里都不准去,实则还是不信任她。
一次夜里,她睡至半夜,忽而听到房顶有轻微的瓦砾响动声,所以假借做了噩梦,害怕的跑到慕言的院子里去,这才探听到几个暗卫回话,道是傾儿已经开始上早朝了,再想多探听些时,不想被人发现了踪迹。
那一次,她还被秦王‘捡回了’卧室,在他榻上睡了一夜。
好在那一整夜他都坐在外厅看书,不然,她怕自己控制不住,真跟他来个鱼死网破。
…
自那日说要带凤鸾之出去逛逛后,慕言便没了踪迹,几日也不见人影。
饶是如此,她也只能在自己的院子内走动,偶尔到别处转转,身后总会莫名出现几个突然冒出来的家丁,看似无意的做些水洒的活计,实则那眼珠子都盯着她。
凤鸾之猜想,这府内一定有对慕言来说很重要的东西,且是不能让她知晓的。
在确定自己确实没本事探听到后,她反而生出了干脆毁了它的念头。
主意打定后的第二天,消失了整整五日的慕言突然便带着灼光来了她的院子。
“不是要出去逛逛?离成亲不过二十余日,挑你喜欢的首饰置办些。”
凤鸾之假模假式的跟着碧春一起绣她的嫁衣,闻言抬起头来看向他,一脸呆萌的问:“喜欢什么都可以随便买么?”
“自然。”慕言坐在她旁边,伸头去看她手中的嫁衣,那粗针大线的针脚,绣的歪歪扭扭的凤凰,连金丝的锁边粗糙的看不下眼。
“安儿。”慕言忍不住笑,又问:“你的女红是何人教的?你娘么?”
凤鸾之想也没想的张口就道:“我连有没有娘都不记得,哪里还记得是谁教我做的女红啊。”那全然不在意的口吻似乎根本不放在心上。
老是三五不时的拿话套她,几个月了,套出来什么了?
凤鸾之心里忍不住冷哼,面上却笑的甜甜,一双秋水般的眸子水盈盈的,看的人心都化了。
她随手放下嫁衣,笑着道:“不是要带我出去?那我是不是要换身衣裳,免得出门碰到熟人,再丢了你的脸。”
慕言一瞬不瞬的看着她,直到凤鸾之羞红了脸颊垂下头,他才淡淡的道:“没什么熟人。”
答非所问,无非是俩人相互试探罢了。
不过慕言的话,凤鸾之一句也不信。平白无故的走了半个月的路,从北方洪村镇到南方平乐镇,是为何?
平乐镇到底有什么秘密?她一定得走出去找找看。
…
用过午膳临出门前,凤鸾之还不忘给碧春派了个活计,道是自己喜爱吃东港那家的剁椒鱼头,非要她亲自去买来,等回了府后便要吃上。
这府内,满打满算,也就只有碧春还称得上是她的人,至少,她不是慕言的人。看在她尽心尽力照顾自己的份上,她得保她性命。
到了街上后,凤鸾之像个初次入城的孩子,瞧什么都新鲜。
慕言倒是大方,凡是她多看了几眼的物什,都让人买了下来。
“安儿,你慢着些跑。”慕言紧跟在她身后,手中举着她吃了半口的糖人。“渴么?要不要找家茶馆歇一歇?”
凤鸾之手中拎着一只狐狸样式的灯笼,回眸一笑,道:“也好,我正好渴了呢。”
几人刚刚坐下,茶水还等上来呢,突然跑过来一个穿着府内短褐的家丁,步履稳健、气虚通畅,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他俯身施礼后,道:“公子,不好了,府内突然失了火,火势熊熊,夹杂着爆破声,无人敢接近。”
慕言当即站起身朝外走,几步后,突然顿住脚。
回身,盯着凤鸾之看了久久,目光耐人寻味。
忽而自嘲一笑,问:“安儿可是相信世道有轮回?”
“或许吧!”凤鸾之不紧不慢的站起身后,拂了拂衣摆,抬眸,优雅一笑。“我更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慕言:“我曾派人烧过一座山,如今,用了一座宅子坐陪葬,不知是否还得清?”
作者有话要说: 回来了回来了。
爬了两天山,浑身散架子了~
☆、爱妾
待慕言赶回府上时; 大火已尽燃灭,空剩下一副黑漆漆的房架子还冒着丝丝青烟; 偶尔掉落几根横搭的房梁,星星点点的冒着火星子。
烧毁的屋子是以厨房为中心,一直蔓延到慕言与凤鸾之的卧房。好在茗香苑的前头有一处不大的池塘起了阻隔的作用; 所以凤鸾之的住处才幸免于难。
至于人员死伤,除去报信的林松,其余死六人、重伤十二人。
“可有查出纵火之人?火源又从何处燃起?”慕言直接断定了纵火的原因为人为!
林松紧跟在慕言身后,道:“回公子; 大火是从厨房开始烧起来。不知是谁碰倒了油桶; 油桶里的油顺着厨房里莫名出现的一条小小的沟渠迅速往外淌去,一路流淌到装满了准备您成亲时用来放烟花爆竹的仓库。”
慕言凝眉; 脚步不停的又问:“何人挖的沟渠?那油从厨房一路流到仓库,竟没渗透完?”
厨房里能有多少油?
林松:“那一段小沟渠已经被烧毁,暂时查不出; 不过; 有人看见之前在厨房做活计的一个叫李富的杂役曾多次出现于库房前。”
“查!”
说到此; 慕言突然脚下一顿,停下来又问:“不过是场大火,何故烧死那么多人?着火时; 他们都在干嘛?”
“初步断定,是他们今天身穿的衣服惹的祸。”林松余光瞥了眼走的气喘吁吁的凤鸾之,又道:“今儿大家伙儿穿的都是夫人命人新做的衣服,那衣服不知怎的; 遇到火便爆炸,所以冲进去救火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