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在外面这样笑闹,我早就醒了。”卓青遥的笑容还有些虚弱,不过气色显然好了许多,萧景睿去推开了几扇窗子,让室内空气流通,这才回身坐在床边,关切地问道:“大哥,可觉得好些?”
“已经可以起来走动了,都是娘和小绮,还非要我躺在床上。”
“她们也是为了你好。”萧景睿看着卓青遥还有些使不上力的腰部,脑中不由自主地闪过言豫津所说的话,脸色微微一黯。
“怎么了?”卓青遥扶住他的肩头,低声问道,“外面遇到了什么不快活的事情了吗?”
“没有……”萧景睿勉强笑了笑,默然了片刻,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大哥,你到京城来之后,没有和人交过手吧?”
“没有啊。”卓青遥虽然答的很快,但目光却暗中闪动了一下,“怎么这样问?”
“那……”萧景睿迟疑了一下,突然一咬牙,道,“那你怎么会受伤的呢?”
他问的如此坦白,卓青遥反而怔住,好半天后才叹一口气,道,“你看出来了?不要跟娘和小绮说,我养养也就好了。”
“是不是我爹叫你去做什么的?”萧景睿紧紧抓住卓青遥的手,追问道。
“景睿,你别管这么多,岳父他也是为国为民……”
萧景睿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大哥,突然觉得心中一阵阵发寒。夺嫡,争位,这到底是怎样一件让人疯狂的事,为什么自己看重的家人和朋友一个个全都卷了进去?父亲、谢弼、苏兄、大哥……这样争到最后,到底能得到什么?
绮妹马上就要临产,父亲却把女婿派了出去做危险的事情,回来受了伤,却连家里的人都不敢明言,怎么可能会是光明正大的行为?为国为民,如此沉重的几个字,可以用在这样的事情上面吗?
“景睿,你是不是又在胡思乱想了?”卓青遥轻柔地,用手指拍打着弟弟的面颊,“就是因为你从小性子太温厚,娘和岳母又都偏爱你,所以岳父所谋的大事才没有想过要和你商量。如今誉王为乱,觊觎大位,岳父身为朝廷柱石,岂能置身事外,不为储君分忧?你也长大了,文才武功,都算是人中翘楚,有时你也要主动帮岳父一点忙了。”
萧景睿抿紧了嘴唇,眸色变得异常深邃。他温厚不假,但对父亲的心思、朝中的情势却也不是一概不知。听卓青遥这样一讲,便知他,甚至卓爹爹,都已完全被自己的谢家爹爹所收服,再多劝无益了。只是不知道,青遥大哥冒险去做的,到底是一桩什么样的事情呢……
“大哥,你的天泉剑法,早已远胜于我,江湖上少有对手,到底是什么人,可以把你伤的如此之重?”
卓青遥叹了一口气,“说来惭愧,我虽然惨败于他手,却连他的相貌也没有看清楚……”
“那大哥是在什么地方受的伤呢?”
卓青遥锁住两道剑眉,摇了摇头,“岳父叮嘱我,有些事情不能告诉你……听说你和那位江左的梅宗主走的很近?”
萧景睿微微沉吟,点头道:“是。”
“这位梅宗主确是奇才,岳父原本还指望他能成为太子的强助,没想到此人正邪不分,竟然倒向了誉王那边……景睿,我知道你是念恩的人,他以前照顾过你,你自然与他亲厚,但是朝廷大义,你还是要记在心里。”
萧景睿忍不住道:“大哥,太子做的事,难道你全盘赞同……”
“臣不议君非,你不要胡说。岳父已经跟我说过了,这桩私炮案,太子是被人构陷的。”
萧景睿知道自己这位大哥素来祟尚正统侠义,认准了的事情极难改变。现在他伤势未愈,不能惹他气恼,当下只也得低下头,轻声答了个“是”字。
第四卷 山雨欲来 第十三章 刑场惊变
两兄弟正谈着,外厢门响,谢绮慢慢走了进来,大家立即转了话题,闲聊起来。未几到了晚膳时候,卓夫人来领了萧景睿去饭厅,卓青遥夫妇因行动不便,一起在自己房内吃饭。
谢弼与卓青怡此时已经回来,但谢玉和卓鼎风却不知为了何事不归,只打发了人来报说不必等他们,因此堂上长辈只有两位母亲,气氛反而更加轻松。
萧景睿在两位娘亲眼里是最受宠的孩子,这一点在饭桌上体现得犹为明显,尤其是卓夫人,有什么景睿爱吃的菜,一律是先挟到他的碗中。谢弼在一旁玩笑地抱怨道:“我和谢绪也在啊,没有人看得见我们吗?”
莅阳长公主冷淡自持,只看了他一眼,微笑不语,卓夫人却快速挟起一个鸡腿塞进他碗中,笑道:“好了,有你们的,都快吃吧。大小伙子,吃饭要象狼似的才象话。”
萧景睿一面体贴地给默默低头吃饭的三弟挟菜,一面笑着打趣谢弼道:“你现在是我娘的女婿,早就比我金贵了,丈母娘看女婿,总是比儿子顺眼的,就象在母亲眼里,青遥大哥也比我重要一样。”
为了区别,当大家同时在场时,萧景睿一向称呼卓夫人为娘,称呼莅阳公主为母亲,被他这样一说,长公主也不禁笑了笑,道:“青遥本就比你懂事,自然要看重他些。”
谢弼还要再说,被卓青怡红着脸暗暗踢了一脚,只得改了话题,聊起今天出城踏青的趣事,大家时不时都接上一两句,甚是一片和乐融融。
席面上最安静的人一向是谢绪,他那清傲冷淡的性子倒是象足了母亲莅阳公主,为人处事一应礼节一丝不苟,用餐时也讲究食不语。饭后他默默陪坐了片刻,便向长辈们行礼,跟兄姐打过招呼,又回房念书去了。以至于连萧景睿这般沉稳的人,都忍不住想要把言豫津叫来,到书房里一起去闹闹他。
“绪儿小小年纪,行事便如此有章法,”卓夫人笑着向莅阳公主赞道,“将来一定能成大器。”
长公主唇边挂着微笑,但眸中却有一丝忧色,轻声道:“绪儿是爱做学问的人,只是一向自视太高,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日后难免要吃些亏的。”
萧景睿与谢弼同时想起谢绪在苏宅已经吃过的那个小亏,两人不禁相互对视了一眼,但却很有默契地谁也没有提起。大家一起闲话家常到二更时,谢侯与卓鼎风仍然没有回府,萧景睿心中略有些不安,送母亲们回后院歇息后,立即命人备马,叫谢弼在家中等候,自己准备出门寻找。谁知刚走到大门口,两位父亲刚巧就回来了。
“怎么穿着披风?这么晚了还要出门?”谢玉皱眉责问着,语气有些严厉。
相送萧景睿出来的谢弼忙解释道:“大哥是担心父亲和卓伯伯至晚未归,想要出去找找……”
“有什么好找的?就算我们两个真遇到什么事,你一个小孩子来了能做什么?”
“景睿也是有孝心,谢兄不必过苛了,”比起谢玉的严厉,卓鼎风一向对孩子们甚是慈爱,拍拍萧景睿的肩膀,温言道,“难为你想着,时候不早了,去休息吧。”
谢玉看起来今天的心情不错,竟然笑了起来,道:“卓兄,你实在太娇惯孩子们了。”
自从太子最近诸事不顺以来,谢玉在家中基本上就没露过笑脸,所以这一笑,萧景睿和谢弼心中都甚是讶异,不知发生了什么令他高兴的事,却又不敢多言多问,只是暗暗猜测着,一起行了礼,默默退了下去。
次日一早谢三少爷谢绪便起程回了松山书院,下午莅阳长公主又决定要回公主府去侍弄她的花房,除了谢绮外的女眷们便都跟着一起去了,谢弼被府里的一些事绊住了脚,因此只有萧景睿随行护送。春季开的花品种甚多,迎春、瑞香、白玉兰、琼花、海棠、丁香、杜鹃、含笑、紫荆、棣棠、锦带、石斛……栽于温室之中,催开于一处,满满的花团锦簇,艳丽吐芳,大家赏了一日还不足兴,当晚便留宿在公主府,第二天又赏玩到近晚时分,方才起辇回府。
因为游玩了两日,女眷们都有些疲累,萧景睿只送到后院门外,便很快退了出来。他先到西院探望了卓青遥,之后才回到自己所居的小院,准备静下心来看看书。
谁知刚翻了两页,院外便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一路叫着他的名字,语气听起来十分兴奋。
萧景睿苦笑着丢下书,到门边将好友迎进来,问道:“又出什么热闹了?来坐着慢慢说。”
言豫津来不及坐下,便抓着萧景睿的手臂没头没脑地道:“我没有看错!”
“没有看错什么?”
“前天我们在城外碰到的马车,里面坐的就是何文新,我没有看错!”
“啊?”萧景睿一怔,“这么说他逃狱了?……不对吧,逃狱怎么会朝城里走?”
“他是逃了,不过年前就逃了,那天我们看见他的时候,他是被抓回来的!”
“年前就逃了?可是怎么没有听说过这个消息,刑部也没有出海捕文书啊……”
“就是刑部自己放的,当然没有海捕文书了!”言豫津顺手端起桌上萧景睿的一杯茶润了润嗓子,“我跟你说,何文新那老爹何敬中跟刑部的齐敏勾结起来,找了个模样跟何文新差不多的替死鬼关在牢里,把真正的何文新给替换了出来,藏得远远的。直等春决之后,砍了人,下了葬,从此死无对证,那小子就可以逍遥自外,换个身份重新活了!”
“不可能吧?”萧景睿惊的目瞪口呆,“这也……太无法无天了……”
“听起来是挺胆大包天的,可人家刑部还真干出来了,你别说,这齐敏还挺有主意的,不知道这招儿是不是他一个人想出来的……”
萧景睿感觉有些没对,双手抱胸问道:“豫津……这怎么说都应该是极为隐秘之事,你怎么知道的?”
“现在何止我知道,只怕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言豫津斜了他一眼,“今天春决,可算是一场大戏,你躲在家里足不出户的,当然什么都不知道。”
“你到菜市口看春决去了?”
“我……我倒也没去……杀人有什么好看的……”言豫津不好意思地抓抓头,“不过我有朋友去了,他从头看到尾,看的那是清清楚楚的,回来就全讲给我听了……你到底要不要听?”
“听啊,这么大的事,当然要听。”
言津豫顿时兴致更佳,眉飞色舞、绘声绘色地道:“据说当时在菜市口,观刑的是人山人海,刑部的全班人马都出动了,监斩官当然是齐敏,他就坐在刑台正对面的看楼上,朱红血签一根根地从楼上扔下来,每一根签落地后,就有一颗人犯的头掉下来。就这样砍啊砍啊,后来就轮到了何文新,验明正身之后,齐敏正要发血签,说时迟那时快,你爹突然大喝一声:‘且慢!’”
“你说谁?”萧景睿吓了一跳,“我爹?”
“对啊,你爹,谢侯爷。他当时也在看楼上,叫停了刽子手后,他问齐敏:‘齐大人,人命关天,你确认这人犯正身无误?’”言豫津学着谢玉的口气,倒有七八分相象,“这句话一问,齐敏的脸色立时就变了,只是箭已离弦,断无回弓之理,齐敏也只能硬着头皮说绝无差错,喝令刽子手赶紧开刀。你爹刚叫了一句‘刀下留下’,一辆马车恰在此时由巡防营护卫着闯到了刑台旁,好几名营兵从马车里拖啊拖,拖出一个人来,你猜是谁?”
萧景睿没好气地道:“何文新。”
“猜对了!这个是真正的何文新。可是他老爹和齐敏却咬口不认啊,非说这个才是假的。你爹这时冷笑两声,又带出三个人来,是牢头、替死鬼的中间人,还有一个女的,那女的只哭喊了两句,台上那假何文新就撑不住了,突然嘶声大叫,说他不是死囚,他不想死……你想想看,周围挤得满满腾腾都是围观的百姓,一时哗然,场面那个乱啊,齐敏当时都快晕死过去了。文远伯也来观刑,一看刑部来这一手,气得直跳,揪着何敬中和齐敏不放,闹着要面君。最后还是你爹有魄力,派巡防营的大队兵马接管了现场,倒也没失控。后来他们几个大人就连拖带扯地一起进宫去了,估计这阵子正在太和殿外等着皇上召见呢。”
这简直是以前听也没有听说过的奇闻,萧景睿呆呆思忖了片刻,问道:“你觉得真的是何大人和刑部同谋干了这件替换死囚的事吗?”
“我觉得是真的。”言豫津压低了一点声音,“你爹是多谨慎的一个人啊,没有铁证,他最多密奏,不会当众整这么一出的。吏部倒也罢了,大约只有何敬中一个人涉罪,但刑部……这次恐怕会被煮成一碗粥呢。”
“这倒是,如果现在追查出以前还有同类型的案子,齐尚书的罪便会更重的。”萧景睿喃喃应着,突然想起父亲前天晚上那高兴的样子,现在看来,是因为抓到了何文新……吏部和刑部都是支持誉王的,这位最近顺风顺水的王爷,只为了这一个案子就折伤了两只臂膀,也够他疼上一阵子的了……
“说起来都是六部首脑,还真够龌龊的,”言豫津自顾自地摇头感慨道,“从什么时候起,朝臣都变成了这个样子,这样的人来协助君上治理天下,天下能治好吗?”
萧景睿低着头沉默了半晌,突然道:“能都怪朝臣么?君者,源也,源清则流清,源浊则流浊,如今在朝中为官,坦诚待人被讥为天真,不谋机心被视为幼稚,风气若此,何人之过?”
他此言一出,倒把言豫津惊得闭不拢嘴,好半天方道:“你还真是一鸣惊人,我当你素日根本不关心朝局呢?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请受我一拜。”
“少打趣我了,”萧景睿瞪了他一眼,“再说这话也不是我说的,我只是越来越觉得……他说的对……”
“谁?”言豫津想了想,迟疑地问道,“苏兄?”
“嗯。我们千里同行,一路上什么话题都聊过,这是有天晚上谢弼睡了,他跟我秉烛夜谈时所发的感慨……我真是想不通,苏兄既有这样的理念,为何会选择誉王?”
“大概他也没得选吧?”言豫津耸了耸肩,“太子和誉王,有多大区别?”
萧景睿点着头,神色也有些无奈:“苏兄曾说过立君立德,所谓君明臣直,方为社稷之幸。待民以仁,待臣以礼,非威德无以致远,非慈厚无以怀人。时时猜忌、刻薄寡恩的君上,有几个成得了流芳百世的名君贤君?我想苏兄的痛苦,莫过于不能扶持一个能在德行上令他信服的主君吧……”
言豫津的眸光微微闪动,想要说什么,最终又没说,手指拨动着桌上的茶壶盖,翻来翻去地玩了一阵,突然起身,将刚才的话题一下子扯开老远:“景睿,外面好月色,陪我去妙音坊吧?”
第四卷 山雨欲来 第十四章 游园
皇帝对于“换死囚”诸案的处理诏书在十天后正式廷发。吏部尚书何敬中免职,念其谋事为亲子,降谪至岳州为内吏,何文新依律正法;刑部尚书齐敏草菅人命,渎职枉法,夺职下狱,判流刑。刑部左丞、郎中、外郎等涉案官员一律同罪。誉王虽然没受什么牵连,但他在朝廷六部中能捏在掌中得心应手的也就是这两部了,一个案子丢了两个尚书,懊悔心疼之余,更是对谢玉恨之入骨。
有心人给夺嫡双方这大半年来的得失做了一下盘点,发现虽然看起来太子最近屡遭打击,誉王意气风发,但一加上此案,双方的损失也差不了太多。
太子这边,母妃被降职,输了朝堂论辩,折了礼部尚书和吏部尚书,自己又被左迁入圭甲宫。誉王这边,侵地案倒了一个庆国公,皇后在宫中更受冷遇,如今又没了刑部尚书和吏部尚书。人家都说此消彼长,可奇怪的是,这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