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嘤鸣正发愁,看见皇帝举着一把伞站在边上,她咦了声,“多巧的,恰好解了燃眉之急。”
皇帝却知道不是巧合,就一把伞,靠在他们必经的门廊边上,八成又是那几个奴才干的。
“朕先走,回头叫人来给你送伞。”皇帝说。
嘤鸣有点儿信不过他,万一他回去之后忘了,那她岂不是要整夜困在这花园里?于是她笑了笑,轻声细语说:“奴才伺候主子一块儿走吧,怎么能叫主子自己打伞呢。”
皇帝想了想,把伞递给了她。
宫里的伞精巧雅致,不像民间使的那么大,两个人打一把挤得慌。嘤鸣努力想兼顾彼此,无奈皇帝个头高,不大好撑,她渐渐就往自己这里偏过来,不是有意的,是胳膊不听使唤。
皇帝大半个身子露在了外头,肩上都湿了,于是很不满,“你究竟会不会打伞?”一把夺过来,“给朕!”
可是他打伞比她更恶劣得多,嘤鸣觉得自己只有脑袋挡住了,底下身子几乎全湿。
皇帝还说风凉话:“你们姑娘就是爱美,要不怎么只有脑袋没湿呢!还好现在天儿不凉,湿了不要紧的。”
这是拿别人穷大方,嘤鸣已经不想和他说话了。
进养心门的时候德禄傻了眼,他没想到他们是这么回来的。他原想着至少万岁爷该搂着嘤姑娘,要是更进一层,嘤姑娘打伞,万岁爷背着嘤姑娘,那多相宜!结果这位主子爷只保住了姑娘的脑袋,任由姑娘浑身淋得稀湿,德禄觉得心太累了,累到他想称病告假。这么好的机会平白糟蹋了,姑娘虽然笑得大度,但心里对万岁爷必然更没好感了。
怎么办呢,快张罗给二位沐浴更衣吧!皇帝换上了干爽的衣裳,在暖阁里看了会儿书,德禄送红枣茶进来的时候,他朝外望了一眼,“她还没收拾好?”
德禄说是,“姑娘家梳妆起来费时候,不过这会儿也差不多了吧,拾掇好了自然要上前头来的。”
皇帝没言声,复低头看书,忽然又道:“朕看她……不怎么高兴似的……”
德禄心道阿弥陀佛,您总算看出来了,应该把“似的”二字去掉,人家可不就是不高兴了嘛!但这种话对别人可以直言不讳,面对万乘之尊却不能,还得含蓄着点拨,“姑娘想是淋了雨,略略有点儿不快。”
皇帝面色不豫,“伞是朕打的,她还不快?朕的衣裳也湿了,不是只有她一个人淋雨。”
德禄歪着脑袋搜肠刮肚,赔笑道:“万岁爷能给姑娘打伞,那是姑娘几辈子的造化。主子是什么人呢,堂堂一国之君,莫说姑娘,就是前朝的元老重臣,也没有一个得过这样的殊荣。不过万岁爷,姑娘毕竟是女孩儿么,女孩儿心思细腻,淋得这样儿,难免有些不高兴。”
皇帝觉得麻烦,矛头又调转过来对准了他,“是你想得不周全,既然送伞,为什么偏偏只留一把!”
德禄愣在那里,觉得百口莫辩,半晌没辙了,在自己脸上拍了一记说是,“奴才疏忽了,竟忘了送两把,下回一定仔细。”
皇帝不耐烦地移开了视线,看见炕几上那块手绢,拿过来递给他,“给承乾宫送去。”
德禄趋身接了过来,双手托着一瞧,立时便明白了。呵腰道是,”奴才这就给贵主儿送去。“
就算再寻常的帕子,从御前出来的必要精细雕琢一番。德禄给它配了个喜鹊登枝的锦盒,找朱红的漆盘托上,趁着宫门还未下钥,冒雨进了承乾宫。
贵妃的寝宫里燃着沉香,绿釉狻猊香炉顶上袅袅的烟雾弥散,贵妃坐在精美的宝座上,一身八团喜相逢的衣裳,把那柔美的五官衬得愈发端庄。见德禄来了,因他是御前管事的,对待起来自然更和气一些。
德禄垂袖向她行礼,说:“恭请贵妃娘娘金安。”
春贵妃忙抬了抬手:“快伊立吧。”转头吩咐跟前的宫女,“给谙达看座,沏茶来。”
德禄笑着说谢谢贵主儿了,“奴才值上还有差事,就不喝茶了。奴才奉万岁爷之命,给贵主儿送样东西来,这就要回去的。”说着把漆盘交给了上来接手的宫女。
贵妃因隔三差五常受赏赉,也不急于去瞧盒子里是什么,只问:“万岁爷这两日可好?后宫嫔妃不得召见不许进养心殿,我心里记挂着,也不能过去看看。”
德禄说一切都好,“万岁爷政务上忙,待忙过了这程子,总会来瞧贵主儿的。”
贵妃颔首,“劳谙达替我带话,请万岁爷保重圣躬。”
德禄道是,垂袖又打一千儿,缓步退了出去。
宫女敬献上锦盒,她把盒子搁在腿上,捏着如意小锁头揭开了盖儿。盒子里只有一方十样锦的帕子,再没有其他了,她怔怔盯着那方帕子,只觉一股寒意从脊梁缓缓爬上来,爬进脑子里,爬向了四肢百骸。
啪地一声,她惊惶地扣上了盖子,一双绣目狠狠望向珠珠,“你是怎么办的差事!”
珠珠不明所以,但料着是和那个橄榄核儿有关的,便使眼色屏退了殿里侍立的人,犹豫着问:“主子,出什么事儿了?”
贵妃几乎不敢细想了,胡乱把盒子扔给了她,自己偏过身子,撑着炕沿急喘不已。
珠珠一看之下也呆住了,急切道;“主子明鉴,那方帕子奴才已经烧了,千真万确的,奴才敢对老天起誓。”
贵妃哼笑了声,“烧了?怎么又会落到万岁爷手上?我拿你当个心腹人儿,你却把我卖了。坑了我,你有什么好处?”
珠珠跪地大哭起来,“主子……奴才是依附主子活命的,奴才就是再糊涂,也不能把这么要紧的东西留下当证物。奴才当真是烧了,这会子灰还在西墙根儿底下呢,主子要是不信,奴才这就带您去瞧。至于这帕子,怕是齐二姑娘向万岁爷告了主子的黑状,咱们这回反叫她给坑了。”
贵妃心里七上八下,只觉五脏六腑都搅合到一块儿去了。她从未受过这么大的惊吓,分明一片锦绣的前程,忽然就黯淡成了灰白,她慌不择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果然是扁担那里出了差池,她原就觉得大不妥,是珠珠拍着胸口担保,说万无一失的。她刚进宫不久,后宫的勾心斗角哪里能娴熟运用,听了这个老宫人的话才铤而走险。如今可好,偷鸡不成蚀把米,她眼下可悔死了。宫门下了钥出不去,她找不见一个能商量的人,自己在宫里转圈儿,又惊又怕又冷,这一夜竟像一年那么漫长。眼巴巴地数着更漏上的时辰,听东一长街上的梆子笃笃敲打过来,又敲打过去。终于落锁的钟声响起来,她如坐针毡熬到了辰时,才急匆匆赶往寿康宫。
敏贵太妃不像太皇太后或太后,她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虚职,自己又没个一儿半女,宫里的晨昏定省没有她的份儿。她就一个人在寿康宫里过着可有可无的日子,唯一的可喜之处,大概就是进宫的侄女一举晋封了贵妃吧。
可这个侄女满脸憔悴走进寿康宫时,着实吓了她一跳。她手里拿着浇花的壶儿,怔怔看着她过来,贵妃还没开口,眼泪就先流了下来,贵太妃感到一阵无力,“出事儿了?”
第63章 处暑(4)
贵妃把事情的经过都同贵太妃交代了; 掖着眼泪说:“姑爸; 这件事儿可怎么料理才好。这会子万岁爷知道了; 昨儿下钥前打发跟前德禄来我宫里送了那方帕子……我如今想起来就浑身发冷,我可后悔死了,不该干这样的事儿。”
贵太妃简直对她的做法不知怎么评价才好; 半晌也只有一叹:“果真还是太年轻了; 我实没想到; 你会挑在这个时候把东西拿出来。日子且长着呢; 要整治别人; 也得是自己站稳脚跟之后啊。”
贵妃抽泣着说是; “是我太性急了些儿; 我是想着趁立后的诏书还没下,越性儿料理了就完了。”
敏贵太妃摇头; “去了披红的; 就没有挂绿的么?朝中哪个勋贵之家没有年纪合适的姑娘?不说远的; 就说平定了萨里甘河战事的佟崇峻; 他家正枝儿的小姐明年也到了参选的年纪; 这后位横竖是有人来坐的; 何必拿自己的前程冒险,为他人作嫁衣裳。”
贵妃垂着头; 眼睫上细小的泪珠在光影下轻颤,嗫嚅着:“那可怎么办才好……万岁爷虽没降罪; 可这模样不是等同申斥么……”她又捂着脸呜呜哭起来; “我这会子还有什么脸面圣; 贵妃的位置上还能坐几天也不知道了。姑爸您千万要给我想想辙,要是就此获了罪,咱们春吉里氏的颜面就保不住了。”
敏贵太妃有些绝望地望着她,“如今还能怎么样呢,连我都被你牵连了。”朝外看了看,说走吧,“上寿安宫去,去求求皇太后。她性子软,兴许还能念念旧情,替咱们周全过去。”复打量了这侄女儿一眼,命善嬷嬷拿粉来,重新给她扑上了一层,“事儿还没那么坏呢,自己的体面要紧。没的乱了方寸,叫人家笑话。”
于是姑侄俩进了寿安宫,太后正让宫女把她收集的各色茶具拿出来擦洗,听了贵太妃的话都愣住了,“你说什么?”
敏贵太妃很尴尬,“只有来求太后了,皇上最听您的话,求您在皇上跟前顾念挼蓝。挼蓝年轻,一时犯了糊涂,这会子也知道错了。她动这样的心思,起根儿还不是因爱慕皇上么。”
“爱慕皇上?”太后讶然道,“这后宫里的女人,哪个不爱慕皇上?爱慕皇上也不能使这样的心眼子呀。”
太后一向不会说话,因此她三言两语,就能让人觉得十分下不来台。对于春吉里氏家的女儿入宫,她从来就不持看好的态度,只有贵太妃兴致高昂,一心为抬举娘家侄女,可说使尽了浑身解数。当初孝慧皇后还没咽气呢,她就亟不可待同她说了,太后那时候只是敷衍答应,并不真往心里去。后来她见在她这里讨不着准话,便干脆向太皇太后举荐。太皇太后出于平衡朝堂的考虑答应了,又因敲打纳辛的缘故大大赏了她侄女儿脸面,原本一切都蛮不错,谁知人心太贪了,真像口井似的,填也填不满。
这是得亏皇帝没入了她们的套,要是就此怨怪嘤鸣,那嘤鸣多无辜?太后是一心向着嘤鸣的,在她看来嘤鸣这样没心机的孩子,就应该被妥善保护。
“当贵妃不好么?”太后问春贵妃,“都已经一步登天了,怎么不足意儿呢?”
贵妃脸上红得滴出血来,跪在地上磕头,“都是奴才的不是,奴才知罪了,求太后开恩。”
太后看了贵太妃一眼,贵太妃也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要论祸首原是她,可这么对年的老姐妹了,见她这样,太后又有点不落忍。她重重叹了口气,说:“这事儿找我,我可有什么法子。皇帝虽还听我两句劝,可到底事关重大。找我不如找老佛爷的好,这件事不是皇帝亲自处置,各自还能留些脸面。”她说罢,又恋恋看了眼她的茶具,万般无奈,说走吧,“我陪你们上慈宁宫去,一切听老佛爷裁度吧。”
所以这件事绕了一大圈,还是回到了太皇太后手里。嘤鸣的推算半点也没有错,贵妃会找敏贵太妃,敏贵太妃找太后,太后找太皇太后。一连串的转移推诿后,那个始作俑者自然会被供出来。其实她也没有当真要把贵妃怎么样的心思,毕竟自己还没登上后位,这就把受了晋封的贵妃拉下来,于自己的名声也无益。
太皇太后听她道清原委后,问她打算怎么处置,她只是笑了笑,“贵主儿年轻,想是受了调唆,老佛爷别怪罪她。”
太皇太后冷笑了声,“耳根子软,又有攀高的心,做下这样的蠢事,你还替她求情?”
嘤鸣道:“正因她心思不深,奴才才觉得她人不坏。倘或她亲自找了皇上,说是底下奴才拾着交给她的,由她出面督办,到时候皇上岂不碍于面子,这件事便越闹越大了?”她抿唇儿微赧,复低头轻声细语说,“奴才不愿意得个厉害名儿,老佛爷是知道奴才的,奴才不爱抢阳斗胜,进宫来只愿好好伺候您和太后,还有万岁爷就成了。各宫小主儿都有自己的地方,见了和和气气的,不见各自安生,岂不好么。眼下事儿非寻到我头上,奴才实在是……”
太皇太后抬了抬手道:“你不说我也明白。皇帝的意思呢?”
“万岁爷的意思是请老佛爷做主。”她还是一贯温吞和煦的模样,低低道,“奴才只求老佛爷,别伤了贵主儿的体面才好。”‘
太皇太后可还有什么说的,嘤鸣的贤名儿在她这里算是挣足了。这件事既然皇帝也有参与,说明嘤鸣和皇帝之间是没有任何嫌隙的,她也不会去过问其他,只要一心等着那些没眼色的来就是了。
果然不久外头殿门上有小太监通禀,说太后并贵太妃、贵主儿来了,嘤鸣为免见面尴尬,闪身避到屏风后头去了。
贵妃是来认罪的,在太皇太后跟前跪下,哭得梨花带雨。太皇太后凝眉看着,什么都没说,只问:“那个物件你是打哪儿得来的?好好的贵妃,难不成还授意底下人开箱撬锁不成?”
春贵妃愈发慌了,忙说没有,惨然看了贵太妃一眼。贵太妃无奈,只得跟着一道跪下,磕了个头道:“回老佛爷话,是内务府富荣打发人给我送来的,说是齐二姑娘和海家哥儿的私物。我原是不信的,嘤姑娘我也瞧在眼里,那么稳妥的人儿,怎么能把这种东西带进宫来!我因不管这些,就把那个核舟交给了贵妃,她是皇上宫里人,拿不准的事儿呈禀主子就是了。可贵妃偏又不敢和皇上提,怕皇上误会她不容人,听了跟前宫女的昏话,这么拐着弯儿的给主子提点,反倒坏了事。”
太皇太后哦了声,“我打量是谁,原来是富荣,怪道呢!他闺女犯了宫规叫皇帝下了三个月的牌子,就把气儿撒到嘤鸣身上,想着法儿的害人。你呢,”她蹙眉看着贵太妃,语气里很有责怪的味道,“你是宫里老人儿了,打先帝时起就在这后宫过日子,二十年了,不知道宫里没的还说成有的呢,你不开解着贵妃,倒引她往那上头想?富荣给你送这个,你拿不定主意就该来回我,你偏把东西给了贵妃,恐怕里头也不乏你的私心。”
敏贵太妃被太皇太后说得面红耳赤,诺诺道:“是奴才想得不周全,我原是怕事儿未经核实,送到老佛爷跟前叫您堵心。二则我也忌讳人说嘴,自己的侄女当了贵妃,还妄想往上头爬,给齐家二姑娘使绊子。”
太皇太后哼了声,“难为你,这么着竟是为了避嫌。天底下会核雕的就只有海家哥儿不成?那个东西上头刻了海银台的名字?什么缘故你们见了这个立时就想起她先前定过的亲来,你们自己心里知道罢了。如今你们没溜儿,我却不能不周全,挼蓝才晋封的,事儿闹起来不好看相,你主子敲打你也是因这个道理。这回的事儿不要声张了,到底脸面要紧,回去好好闭门思过吧,原本后宫独一份儿的尊荣,自己偏不惜福,闹得现在这样,何苦来!”
给人教训不需要疾言厉色,不轻不重的几句话,就足够叫那些体面人生不如死了。贵妃哭得可怜,呜呜地,弄得太皇太后脑仁儿发胀。太皇太后说:“成啦,记住这个教训就是了。”不耐烦看见她们,挥了挥手打发她们跪安了。
至于那个富荣,自然要狠狠惩处才好。明知道宫里的意思,皇帝连皇后的份例都拨给了嘤鸣,他还敢使人伸手从她箱子里掏东西,可见这人的胆儿有多大!他闺女仗着他在宫里横行无忌,到底也不是平白的,有了混账爹才有混账闺女。内务府总管一职历来由宗室接任,富荣本也是宗室子弟,这会子好了,太皇太后传见了云贝勒和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