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过头; 顺着冯钰的目光看过去……
梁禛脸上闲适的笑容瞬间消失; 取而代之是深深的震惊与不可思议,草甸中间立着个纱衣女子; 可是齐韵?
白音带领骑兵队列的正前方立着一名身着月白色诃子,藕荷色纱衣的年轻女子,冰肌藏玉骨; 衫领露酥胸; 素手两纤纤; 体似燕藏柳——只是未戴帏帽,露出了那双含嗔带怨的多情目。
梁禛突然好想仰天大笑三声,什么骆府的歌姬; 原来都是逗我玩儿呢!她便是那么喜爱做这娼妓麽,回回都拿这个身份与自己抢男人!以前尚且知道遮掩,这回改明抢了……
梁禛只觉胸中块垒,郁结难耐; 两日前床畔间的宛转娇吟似乎都在嘲笑自己有多愚蠢,自己为何偏要拜倒在此种铁石心肠的蛇蝎女人裙下。自己贪恋那如梦似幻的靡靡色相,如今遭此失败应属咎由自取。
他极力压住因极度伤痛带来的胸口间的绞痛,勉力绷直腰背,缓步踱出林间。他来到锦衣卫箭阵最前方,冷冷看向草甸对面骑兵阵前的齐韵,庄肃冷然的外表下身心皆已残碎一地。
他极力扯了一个笑,“齐姑娘是来与本官一较高下的麽?看是你能压住我,亦或是我能降住你?”
齐韵木然站在草甸中央,她全然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走到此处立定的,她呆呆的望着梁禛,心中五味俱全。她尾随朱成翊进入小树林后便遣回了骆府的侍卫,自己已经回不去了,留着他们已然无用。
就在齐韵勉力奔走,想要出声唤住朱成翊时,她看见白音率部上了马,她知道梁禛就在前面。齐韵只记得自己脑子里轰的一声,只有一个念头蹦出,“阻止梁禛,不能让朱成翊死在自己眼前!”
于是她飞奔向前,穿过朱成翊的侍卫,她看见朱成翊惊讶、振奋又激动的脸。她没有理会这张脸,继续前冲,她冲开了白音的阻拦,直直站到了双方对峙的阵前……
梁禛立在冰冷的箭阵前,肃杀却落寞,他脸色苍白,眼底的绝望与哀恸隔着一个草甸都能看见。
齐韵望着眼前的梁禛,心痛的感觉丝丝蔓延:禛郎,今日奴家必须要与你对抗了,我若心软,翊哥儿便要付出性命的代价。奴家只能对不住你!今日伤你,实在情非得已,可是与翊哥儿的命相比,你丢失的实在算不得什么……奴家欠你太多,只能日后衔环结草,以报君恩。
齐韵想大声对梁禛说出心底的话,可嗓子却发不出声音。她静立良久,默默伏下身,朝梁禛深深一拜。
“郎君……奴家有罪,奴家逼迫骆家姑娘掩护自己尾随郎君欲行谋逆事在先,如今背叛郎君令郎君功败垂成在后,奴家不忠不义,虽万死不能辞其纠。奴家自知罪孽深重,如若郎君放过翊哥儿,待此番事了,奴家当面缚舆榇,自请受刑。奴家与翊哥儿情同手足,亦承诺守护他直至最后,如若郎君执意不放,奴家亦不冤郎君,只求郎君赐奴家一死。奴家不忠不义不孝,已无颜再苟活于天地间……”言罢,齐韵以首扣地,长跪不起。
梁禛听得此言只觉五内俱焚,心痛愈甚,这女人只记得对那废帝的承诺,对自己的承诺原来只是一句空话。为了废帝她可以抛父弃兄,自毁名声扮作娼妓再三哄骗自己,甚至今日竟以命要挟自己放弃对小废帝的抓捕。
他气急反笑,“你是否不忠不义本官无权评说,但你不孝倒是一点没错,你违逆你父兄之安排一意孤行,现在又要一抹脖子跟大公子共赴黄泉了,卿卿莫要忘了,你父兄可还在本官手上,如若你敢死,你父兄也别想好活!”
梁禛顿了顿,复又开口道,“本官倒是没看出大公子有何可取之处,除了只会躲在女人背后装可怜,其余长处皆无。卿卿的眼光很成问题啊!朱成翊!齐韵可不是你娘亲,如若你是男儿,你敢堂堂正正与我对峙一次麽?还有你,白音,堂堂羽林卫,列阵于娇娘身后,你还有脸面说自己是朵颜勇士,蒙古雄鹰吗?”
梁禛虽然气郁难当,却并没被气晕了头,他发现自己依然没能做好一箭射穿齐韵,不顾一切勇往直前,捉住朱成翊的准备。
一想到杀了齐韵他便会条件反射的四肢发软,短短时间内,梁禛想了多种方法,想实现活捉齐韵,杀死朱成翊的可能。可惜自己的初始安排里面压根就没有计算到齐韵,现在想要实现自己的愿望谈何容易!
七盘关太过险峻,自己统共只放了二十兵卒于城门楼上,他们只为断了朱成翊的后路,压根无力完成下楼偷袭敌人,并在白音眼皮子底下夺回齐韵的艰巨任务。自己想主动发起进攻,消灭朱成翊的有生力量,但齐韵横亘其中,不让白音动,自己也不敢动,只怕伤了她……
如今梁禛便只好拿齐韵的父兄来要挟,以盼能唤回齐韵的清明,言语上刺激朱成翊与白音,以期他们能自乱阵脚,主动出击。
草甸对面的齐韵敏锐地发现了梁禛的心思,一哭二闹三上吊,这种女人最常用的浅显手段果然是有用的。禛郎,奴家心思复杂,手段狠辣,无情无义,不忠不孝,奴家配不上你,禛郎值得更痴情的姑娘……日后奴家再来赎罪时,无论禛郎如何罚我,韵儿绝无怨言。
她心中柔软,亦愈发苦涩,面上却不显,她只狠狠地盯着白音,“有盾牌而不用,便是傻。为虚无缥缈的口誉而战,那是痴。现在不是犯痴做傻的时候,只要能保住翊哥儿,由他一逞口舌之快又有何妨?莫要上那激将之法的当!”
白音定定的看着齐韵,胸中激荡万千,齐韵对朱成翊的维护之心,昭彰日月,此女心性之坚韧,心思之敏锐,真乃当世奇女子!
他无比恭敬,诚心实意地低头一揖,“属下遵命!”
齐韵抬起头,强力压下心中的柔软,事已至此,再心软只会害了翊哥儿。今日之事,梁禛输得起,自己也还能赎罪,事到如今,自己如此维护翊哥儿,梁禛便是本不想杀朱成翊,现在也要杀了。朱成翊却是输不起的,输了便没了命,自己更无机会赎罪。莫要让梁禛占了强势,一鼓作气,再接再厉,趁梁禛还在犹豫,先下手为强方为上策!
齐韵轻声向白音说道,“绕过草甸,继续下山,我替你们拖住梁禛!”
炫目烈日下藕荷色纱衣女子与一身织金妆花飞鱼服的梁禛隔阵相望,各自身后的肃杀军阵更给二人的对峙增加了浓墨重彩的悲戚之色。
白音定定地看着烈日下脸色皆苍白的二人,无端觉得有些睁不开眼,他抬起僵硬的腿,缓缓后撤到齐韵身后。
“郎君,奴家父兄与奴心思不同,他们却是想追随肃王爷的,禛郎自是知晓。奴家信任郎君的品性,定不会不问缘由,迁怒连坐。奴家说过,此番事了,韵会自请受刑,另作酬报,以谢君恩。”齐韵硬起心肠,面向梁禛,再度叩首。她身后的白音却是一挥手,带领部众悄然撤向草甸西北角,那里一条经年踩出的蜿蜒小道依稀可辨。
梁禛一看,激将无用,朱成翊与白音一味便要做那缩头乌龟,只让齐韵与自己对峙,而齐韵又是一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架势,心底早已血流成河。他一把扯过身后军士手中的弓,伸臂引弓,一支利箭铮然刺入白音身前一棵柏树上。他一声暴喝,“站住!尔等当本官不存在么?”
梁禛愤然望向长跪在地的齐韵,“韵儿,本官待你不好麽?你在我身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还有什么不满足,非要自甘下贱,与那钦犯为伍。韵儿且起身,回我身边来,以往种种,我概不追究。以往的承诺,我自一力应承。如若你一意孤行,休怪本官今日便要顺应王道,将你与那钦犯一道正…法!”
齐韵心中苦痛,耳旁只余梁禛那熟悉又悲怆的怒喝,小郎君威逼利诱,好话歹话说尽只想拉自己回头。如若是其他闺秀指不定已然被他唤回,可自己却不同,梁禛的心在自己面前,便如那秃子头顶的虱子,一清二楚。
齐韵第一次无比痛恨自己不够愚钝,非要亲手扼死自己的幸福。禛郎如若有心不顾一切拿下朱成翊,刚才那一箭便应当落在白音身上,而不是那棵柏树……
齐韵一把夺过白音腰间匕首,狠狠指向顿住脚步的白音,“休要管他!走!”
眼见白音继续后退,带队没入树林,直奔草甸西南,齐韵举起匕首置于自己脖颈上,又猝然跪地,朝向梁禛膝行数尺。
“禛郎,奴家欠你太多,如若郎君实在痛恨,今日韵儿便将此贱命偿还与君可好?只求禛郎放过翊哥儿一命,翊哥儿大势已去,再活也只是空度余生耳。上天有好生之德,你真捉不得翊哥儿,王爷亦不会强求。禛郎英伟,只奴乃郎君之污点。奴家这条贱命是郎君的,郎君如若心有不甘,尽管朝奴家泄愤即可。刖鼻挖心,油烹炮烙,奴家绝无怨言……”
眼看白音带着朱成翊就要没入丛林,冯钰张了张嘴,却不知应该说什么,说让梁大人不管齐韵,亦或杀了齐韵?自己说不出来。再看那梁禛呆立当地,如泥胎木塑,一干锦衣卫也个个长大了嘴,亦如失魂般眼看着朱成翊没入林中再也看不见。
梁禛只觉胸口滞闷,脑子里嗡嗡作响,齐韵如此贬损于己,何尝不是在向他心上扎刀子,他一点都不想将自己的女人油烹炮烙,该下油锅的是那大奶婴朱成翊。莫不是自己太过皮实,齐韵便一再偏帮那朱成翊?
眼见围捕机会就要从指尖溜走,想起一众锦衣卫的一个个不眠之夜,冯钰实在忍不住坐视一干人马的辛劳换得如此不堪的功亏一篑。
他一个手势招得一队军士携弓箭亦赶往草甸西南角。眼尖的齐韵早发现冯钰的异动,“禛郎!奴家今日便要最后一次对不住你……”她手上一个用力,鲜血蜿蜒自颈间流向如玉的胸脯,再没入盈盈的诃子内……
“住手!”只听梁禛一个暴喝,转过身,手中绣春刀鞘携风带势打着圈砸向冯钰。冯钰躲闪不及,被砸中额角,一个趔趄栽倒在地。
梁禛双目喷火,“我还没死呢!”这句话却是对着冯钰说的,一干锦衣卫大眼瞪小眼,看看梁禛,再望望还在地上挣扎的冯钰,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
话音未落,梁禛复又转头死死盯着齐韵,眼见她再无动作,方吐出一口恶气。此时再说什么已然多余,他只双目赤红,不错眼的盯着齐韵。
梁禛心中苦闷,额角突突直跳,这是自己自作自受,自己受她迷惑深陷情网,事到如今依然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哪里还是那个杀伐决断的梁禛。如今白白放走朱成翊,又该多付出多少精力才能再次合围成功。此次差使失败全然是自己的责任,可如若真要眼睁睁看着齐韵死在自己面前,自己怕是也要发狂了,梁禛一腔悲愤、悔恨无处发泄,只想一掌拍死自己,才能不再受这锥心之痛。
可接下来齐韵的话无疑是在往梁禛脆弱的神经上再加上最后一根稻草,正忍受着地狱之火焚烤的梁禛听见齐韵娇软的呼唤。
“禛郎,韵儿感激郎君不杀之恩,待奴家将翊哥儿安顿完好,再自奉残躯回京寻禛郎,负荆请罪。奴家德行有亏……对不住禛郎,奴家不敢再叫郎君空等,韵儿负你太多,不配侍奉禛郎……郎君值得更好的姑娘,感怀郎君对奴家的错爱,待奴家回京请罪时,无论郎君作何惩处,奴家皆无怨言。今日暂且作别,韵儿祝愿禛郎……觅得佳偶,万事顺遂……”
言至于此,齐韵已然哽咽不能成句,她再度伏地叩首后,决然起身,朝白音一行离去的方向追去。密林中,一抹人影浮现,是白音。他见齐韵追来,牵过一匹马,扶齐韵上马后,二人一道消失在密林中……
梁禛呆愣,齐韵莫不是还担心自己再度追杀朱成翊,想要贴身守着朱成翊直到自己放弃追捕?他只觉铺天盖地的悲愤将自己淹没,他想走近齐韵,将她拖至自己身边,可腿好似绑了石头,怎么都迈不开。他又想唤住齐韵,叫她不要离开自己,可又发不出声音。连日来不眠不休的追击,与今日强烈的情绪刺激终于将他击垮,梁禛两眼一黑,直挺挺仰面便栽倒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与男主做对挺爽,但是其实这个耿直boy挺可怜。只是因为初始对女主的定位错误,导致一辈子都在无底线的让步,翻不了身。齐韵与梁禛诀别这一章我写得挺郁闷,但是没法,不分开无法进行后续情节,只能对不住梁小儿了。
☆、机会
一干锦衣卫慌了手脚; 冯钰顶着满脸的血指挥众人将梁禛抬回林中,做了个简易的担架; 将梁禛扛着返回七盘关。
陈博衍挤上前来,讨好的望着满脸是血的冯钰,“冯大人; 咱不追朱成翊了麽?趁梁大人人事不省,咱现在出手还来得及……”
话音未落,陈博衍的脑门便是一个爆栗,“你丫嫌命长?看看我头上是什么?梁少泽只是晕了; 不是死了; 有种你让他永远别醒来,我便立时去砍了朱成翊的狗头!”冯钰恨得咻咻直喘气。
“今日之事如若有人胆敢泄露半分; 休怪本大爷不客气,本官有的是办法让泄密的人生不如死!听见了麽?”冯钰一脸戾气,配上猩红的满脸血; 更显狰狞。后面半句话却是对着全体部众说的; 他满脸横肉的望着一个个呆鹅般的锦衣卫军士; 待听得大家铿锵有力的肯定回复后,方回过头,恶狠狠的看向陈博衍; “闭上你的臭嘴,就当咱没来过这一趟,今日咱啥也没瞧见!”
……
梁禛这一晕,竟一睡不起; 人事不省,唬得冯钰以为他日后便永远这样了,忙寻了大夫前来察看。
大夫一番问诊后捻着胡须说了,梁大人乃情志抑郁所致肝失疏泄,气机郁结,胸闷胁痛。宜调节情志,疏肝解郁,切忌动怒。于是,冯钰决定于严戈守备府上盘桓数日,待梁禛情绪略安,再做打算。
梁禛足足躺到大部队回到了岳州严府才醒转过来,初醒来的他唤了好几声韵儿,进来的却是汀烟,梁禛这才想起齐韵在七盘关时为救朱成翊离开自己了,胸口又不可遏制的郁结绞痛。
他默默的转过头,任由汀烟给自己端茶送药。是自己错了吗?倾心于一个不该靠近的女人。临别之际的一番话虽然说得委婉堂皇,依然不能掩饰那女人的铁石心肠,阴狠手段,六亲不认。自己堂堂七尺男儿已经如此低声下气的求她了,依然唤不回她的心,她哪里是女人,分明是一个魔头!
“二公子心且放宽些,大夫说了,您这毛病就是自个儿气出来的。二公子一表人材,风流倜傥,还怕没姑娘喜欢?”身旁的汀烟一边替梁禛理着腰带,一边笑咪咪的望着他说笑。
梁禛勾唇一笑,不置可否,心里的伤口还没愈合,随时隐隐作疼,他压根不愿去想任何感情上的事。“冯子珵回了麽?叫他来见我。”
“回了,回了,冯大人便是与您一同回的守备府,小的这就去唤他。”汀烟忙不迭地应道,干净利落的拱手道个喏,转身便出了院门。
须臾,冯钰来到梁禛的卧房,梁禛正在喝粥。一番见礼后,梁禛看向冯钰额角上的伤疤,依旧血红狰狞,隐隐有液体渗出,“子珵额角的伤口可需要包扎一下?那日是禛冒失了……”
“我又不是女人,不怕留疤,包什么包。如此酷暑,头上再包层布,热不死我了!”冯钰不以为然,大咧咧地摆摆手,“咱俩什么交情,这种话再别说了,没得让人肉麻。”
冯钰笑咪咪的看向梁禛,见他神态自若,气色也尚可,心下略安,“听说您醒来,严大人拟明日午时,于后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