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帝看着她不语,两人对视良久,知漪先败下阵来,漾着梨涡朝他张手,“要皇上带回去。”
安德福乐呵呵道:“姑娘想岔了,既是一同回去,皇上哪舍得您再一人骑马回去呢。”
知漪眨眼,歪头看向宣帝,“对呀,我忘了。”
没绷住脸,一丝笑意逸出唇边,宣帝打横抱起知漪,作势踢了一脚安德福,“多嘴!”
装模作样‘哎哟’叫一声,安德福满脸笑意跟上前去。
第95章 木人
盛夏日长,戌时已到但京城的天仍未完全拉上帷幕。敬和宫的几处大殿由檐角间撒漏下点点橘黄色光芒,太后一边缓缓饮下消暑补气的养身汤,边听跪在下首的方总管满头大汗陈述。
方总管是管理后宫宫女内侍调动的主事之一,月前同他一同主事的彭总管抱恙告假了,没想到就这么短短的时日他一疏忽,下面的人就捅了个不大不小的篓子。
“行了。”随手将青釉瓷碗递给原嬷嬷,用软帕轻拭唇角,太后微眯眼眸漫不经心道,“哀家都已经知道了。”
“太后娘娘。”方总管存着一丝侥幸,“此事奴婢确实毫不知情,都怪下面的小子们一时贪财。奴婢回去一定严惩不贷,叫他们再不敢如此,还望太后娘娘饶奴婢一回。”
太后没说话,目光甚至都没往他身上投,只随意望着窗外与地面愈发靠近的夕阳。
连总管轻哼一声,尖声道:“方总管,你在宫中已待了有十五年吧。”
“是,已有十五年七月了,连总管,太后娘娘,奴婢这次真是一时疏忽,饶奴婢一次吧。”
“十五年了。”连总管斜睨他,本就阴柔的面孔在方总管看来更是如毒蛇吐信般可怖,“你莫不是还不知道太后娘娘脾性?若宫中人人都像你这般,出了差错便推到下面人身上,那还要咱们这些人做什么?你说是不是?”
方总管大汗如豆般滴落,他知道慕姑娘向来是太后娘娘的心头肉,如果慕姑娘出了什么事,后果比直接让太后娘娘出事更加严重。所以他对绛雪轩的人向来看得紧,尤其是每逢宫中到了年纪的宫女放出宫,每宫换人时更是小心。
毫不夸张得说,即便是绛雪轩的一个洒扫宫女,其祖辈至少三代都会被查得清清楚楚。但谨慎了这么多年,偏偏在这准备慕姑娘和皇上大婚的日子,出了差错。
今日慕姑娘出宫后,她那只爱宠雪宝儿就不知从绛雪轩何处拖出了一个小木人。木人上清楚写着慕姑娘的生辰八字和姓名,最为诛心的是木人胸口扎着明晃晃的金针,不多不少正好九根。
那猫儿将木人当玩具般拖拽了好久,才被绛雪轩的宫女发现,顿时就是惊叫连连。那些宫女不敢隐瞒,连忙将此事报给了徐嬷嬷,徐嬷嬷再直接报给了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雷厉风行,不过一个时辰就查出这木人是昨日才被放进绛雪轩的。放木人的不是其他人,正是一月前方总管手下的人换进绛雪轩伺候花草的宫女所为。那宫女使了些银子贿赂方总管手下的几个小内侍,正好方总管那日偷了半日闲出宫去了,所以那几人大致看了下这宫女的家世来历,便将人放进去了,全然忘了方总管的嘱咐。
毕竟宫中想进绛雪轩伺候的宫女一大把,每年都有不少这样的人,他们便没过多怀疑。
回想起来,方总管已知道那宫女定是趁自己出宫才特意去寻的他手下那几人,不禁后悔连连,就不该弄这么几个不成器的东西帮着管事。
太后娘娘再一顺藤摸瓜,查出这宫女已经算是宫里的老人,十五进宫,在宫中服侍了九年,再有一年便可离宫。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宫女还同慕家有千丝万缕的干系。
知道了这件事后,方总管是冷汗热汗齐流。慕家可是慕姑娘的娘家,但这要害慕姑娘的人竟然似乎同它有干系,这其中无需细想就知道肯定牵扯甚深,这种事发生在他手下,他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那木人他瞄了两眼,还听到了太后传来的道人解释。说是这种木人不会让人有性命之忧,但如果木人上刻的生辰八字对应之人和其日夜相对,它就会渐渐吸取那人精气,让人整日困乏疲倦,直至某一日长睡不起。
面上强制镇定,方总管内里却在瑟瑟发抖。太后娘娘越平静,他就越畏惧,尤其是……待会儿姑娘和皇上也要回宫了。
如今,也只求能保住自己脖子上的脑袋了。方总管暗想。
沉默无言间,宫外有内侍小心进来,凑近连总管耳语几句,连总管再几步上前轻声道:“主子,皇上和姑娘回宫了。”
“嗯。”太后阖上的眼睁开,“派人去皇上那儿,就说哀家今日困得紧,待会儿便歇了。让姑娘在宸光殿歇一晚,莫让她回敬和宫。”
“是。”
太后微坐起身,眼中满布寒光,“今夜封锁敬和宫,给哀家彻查!无论什么角落,就是屋角殿顶,都不能有一丝漏过!哀家倒要看看,这敬和宫还有多少这种腌臜物!”
“是!”
方才养神片刻,太后此刻目光如鹰般凌厉,一一扫过殿中数人。除了极为信任的几个嬷嬷和连总管,其他人无一不被这目光威慑,忍不住缩脖子垂首,手指紧紧揪着衣袖,生怕查到了自己头上。
心中几分了然,太后暗叹一声,似乎又回想起了当初为后时大宣后宫的勾心斗角、诡谲波澜。
利益、权势永远这般动人心神,无论何时何地何景,都无法阻拦人这种天生追逐名利之欲。
不过没关系,在帝后大婚前,她定会为知漪扫平这些蝇营狗苟之辈。
……
“太后身体不适?”听到内侍回报,宣帝微皱眉。
内侍暗暗抹汗,小心道:“回皇上的话,太后娘娘说今日累了,所以乏得快。嘱咐姑娘今日在宸光殿歇一晚。”
宸光殿有好几个偏殿,知漪以前也不是没在这歇息过,自然没问题。可关键是,以太后之前半玩笑半认真不让宣帝同知漪独处的模样,宣帝根本不会相信这个理由。
让安德福给了赏银,摒退内侍,宣帝另外传人询问太后今日在宫中做了什么。待得知太后今日不过是去御花园走了一遭,根本没做其他事,宣帝便知肯定出了其他事。
宫中有事,太后自然不会隐瞒宣帝。除非,她是特意不想让宣帝身边的某个小姑娘知道。
宣帝心思一转,很快想到敬和宫中出了事,而且这事定和知漪有关。
眼神沉下,思及正等着自己的知漪,宣帝快速清去眸中阴霾,恢复往日平淡神情走去。
知漪没有任何怀疑,只担心太后是不是身体抱恙,本想回敬和宫悄悄看一眼,但被宣帝拦住。
“母后无事。”宣帝轻抚她,“明日下了早朝朕陪你一同回敬和宫。”
“要等皇上明日下朝?”知漪小脸犹豫,“可是我想陪阿嬷用早膳。”
宣帝一笑,“朕也想让人陪着用膳,可好?”
本以为小姑娘能很快答应,哪知先得到了一个奇怪莫名中夹杂着嫌弃的眼神,“皇上,阿嬷年纪大了才更需要人陪。”
言下之意似乎是:皇上,你年纪也这么大了吗?
突然遭到未来的小妻子会心一击,宣帝手下动作顿住,安德福见状暗叫不好,忙挤出花儿般的笑容道:“皇上,您这几日胃口不好都没用早膳,那明日奴婢是重新去吩咐一下御膳房,重新开始上膳?”
胃口不好?小姑娘有些怀疑,细想着这几日同宣帝用膳时他的举动,半晌还是心疼战胜了些许疑惑,牵着宣帝手指,“好吧,明日就等皇上。”
说着知漪踮起脚大胆地戳了把宣帝侧脸,小大人般埋怨道:“皇上真是越来越让人操心了,如今早膳都不用,待成了习惯,御医调理都难调理好。”
宣帝心中眼底俱是笑意,任小姑娘以下犯上地大肆冒犯,“所以朕才要人陪着用膳。”
知漪一怔,忽然感觉这话的隐含意思是:朕就是要你陪着用膳才行。
眼睫微眨,她仰头看了看宣帝,心底更甜,脸上漾出的小酒窝便愈发可爱,却故意负手歪头打量宣帝,慢悠悠开口,“皇上都要同知漪见过的三岁小孩儿一般了,日后是不是还得让人陪寝呀?”
宣帝一笑,上前就忽然再抱起知漪,往宸光殿的浴池走去,低低在耳边道了句,“自然,八月初八后,朕的小皇后可是要日日陪寝。”
明明宣帝眼神动作都正直得很,知漪也什么都不懂,听到这话脸上还是不禁飘上了一抹红晕。虽然,这红晕的小主人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因何害羞。
入夜,陪着知漪用了晚膳,得知她已经就寝后,宣帝令人守在外间伺候,转身带人去了敬和宫。
今夜依旧月明星稀,路间偶有云清湖拂来的凉风,伴随蝉鸣蛙声阵阵。但宣帝并无欣赏夜景的心情,近两刻的路程被缩减到了一刻。
内侍开路,敬和宫大门在宣帝踏进之前被缓缓推开,随之出现的是守门宫人毕恭毕敬的面容。
果不其然,敬和宫灯火通明,热闹得很。
目光扫过外间刚被清洗过的地板,隐约还能嗅到空中飘浮的血腥味,宣帝心中更沉。母后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动怒,究竟发生了何事?
他转头对安德福道:“去传王刚见朕。”
王刚明着是一个普通的御前侍卫,实则是金龙卫的一个领队。宣帝命他手下的金龙卫守着敬和宫,无大事都不必禀报。近日王刚并未呈报,所以他并不知敬和宫有何事发生。
实际上,就算王刚来了也不会知晓此事。那宫女在宫中待了九年,向来安分守己,放木人时也只是随意丢在了绛雪轩的花圃间,要不是雪宝儿对那木人好奇拖了出来,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会被发现。
第96章 惊惧
夜幕四合,偌大寂静的皇宫中唯余敬和宫喧嚣不止。
太后缓缓揉额,神色平淡,在宣帝迈入大殿时眼也未睁,“皇上来了。”
“母后。”宣帝目光掠过殿内,方才拖出去一批内侍,此时跪了一群宫女,个个额头或青或紫,甚至渗出血来。显然这已经不是第一轮审问,连番问讯下来,太后虽然只对确定了嫌疑的那几人用过刑,但他人旁观之下也不免心中惶恐,就算什么都没做,都先被太后这架势吓破了胆。
太后能亲自‘陪’着他们一轮又一轮的审问,便证明了怒气之盛,敬和宫上下战战兢兢,无不惊惶。
早料到宣帝今夜会来,太后淡声道:“皇上若想知道是什么事,只消往旁边小案上一看便知。”
宣帝皱眉,轻移两步,便看到小案上形态奇异的小木人。
木人刻得粗糙,依稀看得出雕刻的是女孩儿模样。整个被漆成血红,看上去阴森诡异,旁边整齐摆放着九根锋芒闪烁的金针。宣帝已意识到是什么,厉目一沉,浑身寒意阵阵,刺骨的冷气自他周身圈圈发散而出,即便是一直低着头未看见宣帝神色的宫人,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盛夏的夜晚,寒气竟似乎要凉入骨髓。
拿起木人,不出所料在背后看到了黄色符纸,符纸下刻的是生辰八字和姓名,上面的细小针孔说明那些金针正是从木人上面拔下。
宣朝如此信任藏云寺,自然也相信这些所谓的魇咒之术,纵然宣帝只信小半,但在见到上面知漪的名字时已只剩怒气和杀意。
太后睁开眼,命连总管再将今夜审问出的结果告诉宣帝。
那宫女名为小桃,月前才被安排到绛雪轩和原来的花匠一同打理花草。前几日趁着无人注意时将木人丢到了花圃中,再随意用泥土掩了掩,因着那块向来是她负责的地儿,又在草木泥土下,并无人注意到。
查出小桃的来历同慕府大有干系,但太后自是不信这表面的结果,慕家再怎么糊涂,也不会派人来害知漪。慕府唯二有加害知漪动机的林氏和慕听霜,一个在别庄中重疾缠身,一个被慕老夫人派人整日关在屋内,没有时间,更没有这个能耐去伸这种手。
怀疑之下太后连夜派人去查了小桃的家人,果不其然已是人去屋空。在附近街坊邻里那打听到的消息是突然有一日便没了踪影,而屋内的东西都还在,如果不是自己走得匆忙,就是措不及防被人掳走。
京中能有这种势力,并将触角伸至宫中,安排小桃到绛雪轩并且将木人带进宫的人可不多。
查到这里,太后便没再细查,因为剩下的就是宣帝的事了。
“哀家真是老了。”太后语气毫无起伏,“见不得这些勾心斗角之事,更见不得这些事波及到哀家的小宝儿。哀家知道皇上政事繁忙,国事为重,这些也由不得皇上。”
语气一转,太后直视宣帝,“但事既已出了,皇上少不得便要抽些功夫去料理一番,给人一个交代。”
这人,指的自然是知漪。起初的情绪过后,太后此刻倒平静得出奇,因为她知道这时最为震怒的定是自己这个儿子,她根本不必多说什么。
她这儿子冷心冷情了小半辈子,好不容易碰到了能让他如此牵肠挂肚放在心尖的知漪,无论谁想伤小姑娘半分,都会受到毫不留情的咬噬。
太后清楚,知漪俨然已成了她这儿子的逆鳞。
在这点性情上,宣帝同太后如出一辙,怒气越盛,就显得愈发平静。他缓缓颔首,动作极慢,语调也如沉积多年的冰雪,缓缓自顶端流下,透着令人心颤神惧的冰冷,“母后说得是。想是朕近些年待他们太过温和,才让有些人忘了,这天下,到底是谁的天下。”
太后点头,眼角一瞥他手中的木人,眼中飞快闪过一抹厌恶和惊惧,“哀家已令人去八仙山请了慧觉,大师暂时未去云游,这害人之物便等他来处置罢。”
“嗯。”
“知漪她……今夜可有异常?”
宣帝先摇头,复皱眉沉思,“朕明早就传太医。”
说完他仍不放心,心思已经立刻飞回了宸光殿,“母后,夜已深,您先去歇息。朕已传了王刚来,后续事宜便交由他去处置。”
“好,哀家正好也乏了。”太后望一眼宣帝,沉思道,“这几日暂时拦着知漪回来,待哀家彻底清查了敬和宫再说,这由头便交给皇上去想吧。”
太后先进了内殿休息,宣帝如来时一般快速,只在跨出大殿时瞥一眼殿中所跪宫女,便沉沉问了句,“这些人可有问题?”
连总管俯首道:“回皇上的话,这些人虽与此事无关,但查出了其他一些小问题,都是和慕姑娘有关。”
宣帝嗯一声,转眸踏出大殿,远远传来一句,“不必留了。”
“是——”
那些宫女一惊,本就瑟瑟发抖的身躯被这句话彻底击垮,或颓然瘫坐在地,或在阻拦下疯狂试图叫冤。他们的问题确实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问题,放在平时无论太后或宣帝都不会在意,但在这种时刻,在宣帝才见过刻有宣帝姓名生辰的魇咒木人时,只能说正好撞到了枪口上。
对于知漪的安危,宣帝需要的是宁错杀不放过,也是杀一儆百。
宸光殿偏殿,墨兰墨菊被派守在寝殿外。外间有睡榻供二人休息,二人直接和衣而趟,眯眼浅眠,随时准备听候里面小主子差遣。
夜色深沉中,两人只听得轻快迅速的脚步和殿门打开声,忙起身步出,迎面差点撞上来势迅速的宣帝。墨兰吓了一跳,余光只瞥到一抹明黄便慌忙跪地,低声道:“皇上——”
但她们连一个目光都没被赏赐,转眼宣帝已经风一般入了内间,正是知漪安睡之处。
墨兰墨菊面面相觑,同时望向气喘吁吁的安德福,“安总管,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