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郭璃的声音从容有力,神色间有着其他女子少有的坚毅,这是她一旦碰到与‘武’有关的事便会进入的状态。
她先演示一箭,再把知漪叫到身旁,将弓递给她,让她拿好,然后亲自覆上身去,微弯着腰手把手教知漪固定身形,于耳畔轻声道:“弓再举高些,背部放松,目视前方,就是这样——”
……
暮色四合,落日依依不舍自皇宫檐角边徐徐下降,金色霞光洒在金色大殿,徐徐移过漆红廊柱,让整个皇宫映照得瑰丽多姿。留有余温的斜阳缓缓照在这方小小的练武场,凝视箭靶许久的知漪再度感到了丝丝热度,汗珠自额头缓缓滴落,滚到卷翘的睫毛泫泫欲坠,让她忍不住眨了眨眼睛,汗水随之滑落在脸颊,又紧抿着唇,像被东郭璃的严厉吓哭了一般。
东郭璃不禁笑,帮知漪拭去几点汗珠,一松手,视线随离弦之箭一同移到箭靶上,不出所料,正中靶心。
“知漪为什么也这么喜欢练武?”东郭璃见知漪高兴的模样出声问道,她练武是天性使然,加上远在他乡若不找些什么事情做,恐怕就只能整日以泪洗面了。但知漪不同,她自小就被宣朝最为尊贵的两人捧在手心,谁见了她都要斟酌一下敬畏几分,而知漪本人对骑射一道的兴致也并不像自己那么浓。
“为什么?”知漪歪脑袋想想,“因为皇上很厉害。”
东郭璃忍俊不禁,“皇上厉害的多得是,你全都要学一遍吗?”
知漪唔了几下没回出,苦恼的样子让东郭璃柔下目光,“知漪,你很喜欢皇上吗?”
“喜欢。”小姑娘清脆毫不犹豫的声音让东郭璃清楚知道,她根本不了解自己的意思。
“有多喜欢?”东郭璃不免想逗她,“比喜欢太后还要喜欢吗?”
知漪眨眨眼,“不能一起喜欢吗?”
“嗯……”东郭璃本想解释清楚,但转眼一看知漪还是这副天真懵懂模样,又觉得自己实在管得太多,低头一笑,转开话题“知漪想学双箭齐发吗?”
“不想。”
“为什么?”
知漪将手负于身后,回想着学堂中太傅的话,认真道:“先生说,要‘量力而为’,也要‘知其为知其不可为’,我没有璃姐姐这么厉害,本就力道不足,而且在武学一道天分平平,现在连射一支箭都没学好,就更加不能好高骛远,三心二意。”
东郭璃讶异一阵,没想到小姑娘有这么多道理,最终还是揉揉她的小脑袋,“说得对。”
两人一起练了约莫半个时辰,都是浑身大汗,知漪被徐嬷嬷带回绛雪轩沐浴更衣,再回到主殿,太后正等着她一同用膳。
殿内站了满满两排端着银盘的宫女,最近天儿热太后胃口不好,御膳房整日变着法儿做新花样,一眼望去皆是色香味俱全,香溢满堂。
“听说今日你们在回程的道上遇到了人?”太后给知漪夹了一些她平日会特意跳过的蔬菜,柔声开口,“酣宝儿可知是什么人?”
“好像是……什么公主。”知漪回忆那时的情景,“皇上不开心,让我最近无事就去元涵哥哥府上待着。”
“公主?”太后皱眉,持筷的手顿住,“皇上不高兴?”
她沉思着,似乎有了猜测,“皇上说得对,酣宝儿最近不是都要去太学院吗?每日先生下学后便跟着你元涵哥哥去玩儿吧。”
依知漪和先前回报的内侍所言,太后也知道了,此次回京的大概是宣帝那位姑母,先帝的嫡亲长姐——荣寿长公主。
荣寿长公主此人,其实很好评价。她自幼受尽荣宠,先帝登基后也一向对她敬爱有加,谨遵太上皇遗命,不敢怠慢这位长姐。荣寿长公主便也因此尤其自傲,在京中有时就连先帝也得让着她。
当初太后还是皇后时,这位长公主便对自己的弟媳不大满意,觉得她古板固执。后骊妃进宫,先帝被迷惑得眼中只有美人,长公主更加不满意,觉得太后无能,连个小小的妃子都整治不了,连累她也不复以往荣光。
荣寿长公主说起来并没什么大心机,只十分贪势好权,而且……脸皮着实不适一般的厚。驸马便是因为被她怂恿卷入皇权之争而丧命,还曾自认是宣帝姑母而强制要求当时为太子的宣帝听她旨意行事,是以无论太后或宣帝都对这位长公主没什么好感,但介于她的身份平日还是尽量予其尊敬。
后来驸马身死,荣寿长公主能带着两子一女退居江南,众人都很是惊奇,没想到这位公主能如此轻易放下权势。当然更没想到的是,这位公主谁都没告知便悄无声息地又回了京城,至于她今日不进宫的原因太后大概也能猜出……无非是觉得今日太晚了,明天进宫才好让众人迎接跪拜。
遇上这么个难缠的小姑子/姑母,也无怪太后和宣帝得知可能是她回京后都嘱咐知漪近日无事就去信王府中,要知道这位长公主闹起来可是谁都不管不顾,他们不想知漪无故受牵连。
果不其然,第二日宣帝上朝到一半时,便有人来传荣寿长公主归京,请示宣帝可要率百官往南门迎接。
宣帝面色不变,低声对那人嘱咐几句,而后继续上朝,让底下几个大臣面面相觑,随后一同忍笑,因为先帝时期也发生过类似的事。当时这位长公主出宫游玩数月,回京后见只有皇后率人迎接,不满之下拿出了先祖御赐的令牌,道“见令如见君”,要先帝亲率百官迎接。
要知道那令牌是先祖赐给她,让日后长公主在宫廷政斗中保全性命的,五次后便会无效。没想到长公主在当初的宫闱争斗中没用过,反倒在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上拿出来了,当真是贻笑众人矣。
长公主的銮驾停在南门,本正昂首等着宣帝率人来迎接她这位姑母,不想等到的是个小公公,小公公道:“太后娘娘近日身体不适不得远行,于敬和宫侯长公主尊驾。皇上朝事正忙,道长公主娴雅毓容、体恤……”
后面如何荣寿长公主已无心再听,再次被气得浑身发颤,小女儿宜乐郡主帮她顺气,安慰道:“母亲别急,事出有因,而且我们来得确实突然,我早说过要提前派人说一声嘛。”
宜乐郡主名为兰彤,是长公主四十高龄时所生,生她时很是吃了一番苦头,所以十分疼爱。其面貌与长公主如出一辙,性情上只比长公主要好上那么几分而已。
“那本宫便去乾坤殿等着。”荣寿长公主微平了点气,怒道,“我倒看他要上朝上到几时。”
“兰彤。”
“母亲?”
“你直接去敬和宫拜见太后,顺便去看看那五什么国来的乱七八糟的公主。”
“母亲还真把她放心上了。”宜乐郡主指间绕着垂在胸前的长发,笑道,“不过弹丸小国的一个小皇女而已,舅母和表哥哪会真当回事。”
与荣寿长公主分道而行,宜乐郡主由宫人领着前往敬和宫,拿出玉牌侯了半刻才听见内侍尖利声音道:“传宜乐郡主——”
宜乐郡主伸手止住身后的六个宫女四个嬷嬷,只带了两人缓缓入内,入眼的便是一位衣着华贵气质雍容的老妇人,面上神情平和,想来应该就是她那位舅母,当今的太后了。
宜乐郡主很小随荣寿长公主出京,对皇宫和宫中的人都不熟悉,但并不妨碍她扬起笑容,笑意盈盈上前弯身,“舅母——”
“起来吧。”太后见只有她一人,语气便缓和许多,上下端详一番,“你自幼离京,该是不记得哀家了。”
“宜乐虽三岁随母亲出宫,但一直未曾忘过舅母,毕竟舅母小时候还总是抱宜乐,对宜乐疼爱有加。便是再没良心,也不可能忘记舅母啊。”
原嬷嬷嘴角不易察觉地一抽,这位郡主可真会说,她小时候主子见都没见过她几面,更别提抱她,还疼爱有加……
太后轻轻一咳,“你母亲呢?”
“母亲惦记表哥,而且好像还有事要同表哥说,现在在乾坤殿等候,令我先来向舅母请安,母亲随后就来。”
宜乐郡主这声表哥叫得熟练,差点没让太后反应过来她叫的是宣帝。毕竟她和宣帝半点不熟,甚至没怎么见过,一般的姑娘家也少有这么厚的脸皮。
太后听着眼神飘忽了下,自从荣寿长公主离京后她已经很久没再有过这种感觉了。她默了会儿,觉得腿有些酸麻,不由微抬了下手,不想宜乐郡主立刻在几个嬷嬷之前迅速扶住她,笑语嫣然,“舅母可有什么吩咐?听说舅母近日身子不适,不如让宜乐给您奉茶吧,也全了宜乐十几年未能在身旁服侍的孝心。”
太后:……
“阿嬷~”知漪从门前探出小脑袋,可爱的模样当即驱散太后心中阴翳,忙招手示意。
知漪漾着小酒窝扑入太后怀中,再好奇地看着宜乐郡主,“这位姐姐是?”
第47章 郡主
“这是……”太后思忖了下,“这是宜乐郡主,你唤她宜乐姐姐便行。”
宜乐郡主来时早知道太后身边养了位外臣的女儿,很是疼爱,不过这小姑娘年纪很小,和自己又没什么冲突,宜乐郡主当然不会有什么抵触,笑得无比真诚,“舅母说得对,妹妹叫什么?”
“慕知漪。”知漪软声答道,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乖巧可爱的模样让宜乐郡主想起自己曾经最喜爱的瓷娃娃来,再看那婴儿肥的脸蛋和一对小酒窝,差点没忍住上手去捏捏。
转眼一瞧太后护得紧的模样,宜乐郡主咳了咳,抬起的手硬生生转了个方向将额前碎发拨开,“是哪两个字呢?”
“一叶知秋。”知漪顿了顿,回想下一句,“娟娟羣松,下有漪流。”
“好名字呀。”宜乐郡主眨眼,“比我名字好听多了。”
“宜乐不好听吗?”知漪歪头想了会儿,“先生说过‘风云无测有怜时,且珍且惜宜行乐’,宜乐姐姐的名字很好。”
太后不禁一笑,人家说得不过是客气话儿,偏知漪这么认真,还引诗辩句。
宜乐郡主的封号是先帝御赐的,寓意自是不用说的,该是正如那句诗中所说,望她及时行乐,珍惜当下。
宜乐郡主连连摆手,“这只是封号而已,母亲真正给我取的名字为‘兰彤’。”
她将二字解释给知漪听,两人凑在一块儿,像是在说悄悄话。叫太后暗暗称奇,知漪平日可不是谁都能这般说话的,莫非她和宜乐还有些投缘不成?
正好都没用早膳,太后便顺势留了宜乐郡主一同,席间不时问一些她和荣寿长公主近年都待在何处、回京所为何事之类的话儿,宜乐郡主一一答了,同时命跟来的几个嬷嬷奉上南地特产吃食,正适合早膳时用。
太后听了做这几种吃食需费的工夫,笑道:“这点当真与你母亲一样,脍不厌精食不厌细。”
荣寿长公主自幼就挑得很,吃穿用度上向来是要最好最精细的,若哪顿膳食中她爱吃的菜做得欠了些火候,她宁愿饿着肚子等上半个时辰也不会动筷。
宜乐郡主点头,“这是自然,母亲常说既然身为公主,自然凡事都要配得上公主的身份,半点不可马虎,不然就会失了体面,舅母觉得可是?”
太后暗暗摇头,你母亲要求的可不单单是要配得上公主身份而已,她那是喜欢鸡蛋里挑骨头,有哪点不顺她的眼便是不对的。
想到“事儿精”一般的荣寿长公主,太后又开始头疼了。她还以为这位一出了京就不打算再回了呢,没想到回得这么突然……还带着由她亲手教养大的女儿。
大致可以预见到宫内今后有一段时间不平静了。
不过知漪居然和宜乐郡主相处得不错,这就出乎了太后意料,眼看两人不过多说了几句悄悄话,知漪就连雪宝儿也舍得让她摸了。
本还以为要让知漪这段时间避一避,如今看,似乎也没那个必要了?
“阿嬷。”知漪凑过来抱住太后右臂,仰起小脸,“宜乐姐姐让我陪她在宫中走走。”
太后瞧她这模样,总觉着有些怀疑,“当真是在宫中走走?”
“嗯。”知漪重重点头,宜乐郡主也从旁附和。
“……嗯,去吧,让徐嬷嬷和怜香惜玉跟着,你们两人在御花园附近走就好了,可不要去了哪个偏僻的角落,到时找人都找不着。”
“嗯。”
见二人和睦离去的背影,太后道了句“这倒奇怪了,酣宝儿平日对人善恶感知最为敏锐,居然和宜乐这般要好。”
“毕竟还是有区别的。”林嬷嬷道,“宜乐郡主年纪尚小,估摸着也是被长公主宠大的,再怎样也坏不到哪儿去。”
听罢,太后道:“其实她母亲也没……就是太过虚荣了些,当初给哀家和皇上找了不少麻烦,让皇上一直对这姑母厌烦得很。”
“只不过,后来倒是有件事让哀家一直没忘记。”还没说,太后便忍不住笑,“那时先帝将那盏世间唯一仅有的莲花琉璃灯赐给了骊妃,她也看上了,去找先帝索要无果,便来寻哀家哭闹。说什么哀家古板是古板了些,却对她很是孝敬。不像骊妃,有皇上撑腰就不把她这位长公主放在眼中,还说什么……要暗中相助哀家和太子,让哀家一定要把骊妃扳下,不然日后她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两个嬷嬷俱是愕然,“那位公主竟同您说过这些话儿?”
太后颔首,“哀家那时可真是哭笑不得,以前只觉得这位长姐娇蛮任性、毫不讲理,也是对她十分厌恶,听她那些话后才明白,这人心思当真……”
她忍不住哂笑,“当真简单又幼稚得很,约莫在她心中,自己永远是千娇万宠的公主,人人都要宠着让着她,谁让她不如意了,谁便是罪人。但你若全了她的面子,她又会觉着你好得很。”
原嬷嬷摇头,“这样儿的性子,谁受得了呢,姑娘的娘虽也骄纵了些,可同这位公主比起来,还真是不值一提了。”
“有一件趣事你们大概不知。”忆起一些事,太后周身都放松下来。
“何事?主子可不能吊着奴婢们的胃口。”
“这事也是哀家听说的。”太后顿了片刻,“长公主成婚时,当晚就把驸马关在了门外,此后三日都没理人。太上皇将她传去一问,缘由竟是……那位驸马用金冠束发,她觉得金冠太过低俗,色泽庸艳,污了她的眼睛……”
还没说完,太后自己先乐不可支地笑了,几个嬷嬷同样捧腹不已,待稍平顺下来才道:“若一直这般,那长公主这么多年可怎么过来的?”
“自然是改了许多。”太后收敛笑意,“不然哀家和皇上可更要被折腾得不轻。”
“无怪主子您开始那如临大敌的模样。”原嬷嬷取来帕子,“不过如今皇上才是宣朝之主,长公主虽占着个长辈名分,以皇上的性子,想必长公主也不敢太过胡闹。”
“嗯,哀家早先难得慌了神儿……”
太后和嬷嬷们讨论了许久荣寿大长公主归京之事,另一厢,知漪已经同宜乐郡主甩开了跟着的几个宫人,一起偷偷溜到了乾坤殿中。一看却发现宣帝并不在那儿,不止宣帝,荣寿长公主也不在。
“这儿就是乾坤殿了?”宜乐郡主四处张望一眼,“明明听见他们让母亲在这儿等皇上的。”
私下里,她却是改叫皇上了。
“宜乐姐姐想见皇上吗?”知漪看着她,想了想,“现在已经下朝了,皇上应该唔……在勤政殿吧。”
两人又默不作声溜去了勤政殿,果不其然,宣帝不知为何没有去乾坤殿,而径直来了勤政殿。除去服侍的安德福等人,里面另有一人,知漪踮脚望了望,发现正是上次在御花园中见到的谭之洲。
外边的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