晰入耳。
“我看他不是身不由己,是忘了怎么做人。”
“是哟,当不成主子,就当奴才,他只知道在这两样里选。”
当这位四爷哭倒在地时,山麓另一面,另一处院落里,另一位四爷也正泪眼婆娑。
“宝儿!?”
看着向自己款款万福的钮钴禄氏,胤禛几乎想从轮椅上冲出去,一把抱住对方。
钮钴禄氏看着须发花白,下身瘫痪,但脸颊红润有光,眼中也神采奕奕的胤禛。欣慰地吐出一口长气:“之前只知四爷尚在人间,不敢细想四爷是什么处境,现在一见。这心也就安了。还真要谢过陛下,允贱妾得偿心愿。”
胤禛侧头,装作不经意地抹去泪光。再瘪嘴道:“陛下!?圣道给你们施这么些小恩小惠,你们就忘了国仇家恨了!?你该叫我陛下,可不是什么四爷!”
钮钴禄氏上前握住胤禛的手:“四爷,你们这些满州好男儿拼成这样,都无能为力了,还怨咱们妇道人家做什么?”
感受着昔日宠妃手中的温暖,胤禛再哼道:“也不是没那种女人,瞧那茹喜……”
钮钴禄氏笑道:“那四爷是想要茹喜陪着你呢。还是贱妾陪着呢?”
胤禛两眼缓缓瞪圆了,嘴角微微抽动,似乎是在极力压制着什么情绪,以至于出声都有些变调:“你是说……”
钮钴禄氏点头:“陛下容我们自择出路,贱妾去无可去,帮着张罗完紫禁城里那些可怜姑娘的去处后,就求着陛下。允贱妾来了这里,从今往后,四爷就不再孤单了。”
胤禛身子都哆嗦起来,猛然一拍轮椅的椅背,扯圆了嗓子喊道:“李卫!多加一副碗筷!噢。熬好的燕窝汤,分一份搁冰糖!”
“是十四爷还是小主子来了?他们都不吃冰糖啊?”
李卫嘀咕着出现,见是钮钴禄氏,先是一脸难以置信,再被胤禛那笑得落泪的喜意感染,咧嘴而笑,接着嘴角渐渐垮下。
“熹主子是来陪着主子的?”
李卫小心地再问一声,胤禛和钮钴禄氏同时嗯了一声。
“噢……”
李卫转身,拐杖拄地的咄咄声也变得沉重起来,夜色下显得异常空寂。
胤禛和钮钴禄氏自没注意到李卫,胤禛就道:“今儿太晚了,不然就把弘历叫来,让他也乐上一乐,他整日也念着你。”
说到儿子,钮钴禄氏笑笑:“他今夜该是没空了。”
厨房里,听到两人的欢笑清晰传来,李卫忽然觉得,自己的人生再无趣味了。
李卫的人生有泾渭分明的两段,第一段包括早年时与李肆相争,进而攀上胤禛,一步步帮着胤禛夺位,胤禛成为雍正时,他也跨上了人生舞台的最高点。
年纪轻轻就晋身封疆大吏,主政江南,帮着雍正周旋南北,继续与李肆争夺天下,之前那些年,他的生涯接连打上两面细作、高官权贵、皇帝心腹等等标签,但这一段在十四年前,热河行宫之乱时嘎然而止,最后的标签给他这一段生涯盖棺定论:失败者。
第二段生涯异常独特,他与胤禛相依为命,映华殿绝鼠捕雀时,曾经还以为那将是生涯的终结点,可没想到,他与胤禛平生最大的敌人李肆,却成了解救他们的恩主,将他们带回了南面,一养就是十四年。
他李卫不像胤禛那样关心天下事,不像胤禛那样渐渐为英华新世所迷,同时还有不灭的从政之心。他只关心一件事:主子需要他,主子没有他,就活得不舒坦,甚至活不下去。
现在……熹主子来了,他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将燕窝粥煮好,不忘胤禛的交代,专门调好一碗加冰糖的,送了出去,他再回到厨房,望望头顶横梁,摸摸腰间皮带,有了决定。
厨房里传出咕隆异声,胤禛扭头喊道:“你是不是又犯贱了,非要去逮耗子!?”
骂完了人,胤禛回头向钮钴禄氏一笑:“李卫那蠢材,不骂不长记性!”
钮钴禄氏也笑道:“听说四爷你不止骂人,在报上可是天天骂国啊。”
胤禛淡淡一笑:“别看我现在没了龙椅坐,可我跟圣道那家伙的斗法,一日都没停过。圣道确是精明,知道广开言路,取他人之智。这未尝不是我的机会,今日这大英,我艾尹真一名,我艾尹真手中的铁笔,足以撼动他的国策……瞧,他让你来了,面上是他酬谢我过往在报上所提的诸项国策,可骨子里……他是自承国政之智不如我,他是在向我认输。”
钮钴禄氏钦佩地道:“四爷……身在牢笼,依旧不忘救亡大清,护我们满人,没有四爷和茹喜,我们满人怕早亡了。”
胤禛脸色一沉:“茹喜!?别把我跟那个跳梁妖婆混为一谈!她现在是在玩火!我跟你说,现在她玩的这些个小花招,最终只能激怒圣道,只能给满人招祸……”
胤禛开始吧啦吧啦讲起大道理来,听得钮钴禄氏头晕目眩,再听到厨房异响不停,赶紧插嘴道:“李卫那是出了什么事。97ks.net!?妾身去看看。”
胤禛停了论政,想到每次自己在报上发表国策谏言,李卫就给自己摆脸色,没好气地道:“那个狗奴才,死了才省心……”
正咬牙念叨着,就听钮钴禄氏一声惊叫,刺破满月之夜。
等胤禛滚着轮椅进了厨房,看到悬在半空,脚尖还在哆嗦的李卫,也啊地大叫出声。
他叫得比钮钴禄氏还尖:“叫人——!救人——!”
守卫很快就冲了进来,可把李卫放下来时,身子已经僵了,呼吸也没了。
“捶胸灌气法!”
守卫都受过紧急医护训练,赶紧给李卫作人工呼吸,鼓捣了好一阵都没结果,胤禛爆发了:“我来!我来!”
也不顾自己已经瘫痪,胤禛径直扑到李卫身上,两眼绽着精芒。
压、压、压……呼……
压、压、压……呼……
“蠢材!活过来啊!”
胤禛一边叫着一边忙乎,再一次嘴对嘴灌气时,李卫咳咳出声,终于醒转。
胤禛一耳光猛抽上去:“你个没用的蠢材!连死都死不了,还要我来救,你能干点什么啊!?”
李卫哭喊道:“主子……啊,主子,我是没用啊,主子……呜呜……”
“你要死也别在我眼前死,知道不!?脏了我的眼!”
“是,主子,奴才不敢了!”
两人抱头痛哭,一个骂一个悔过,看得旁人也是热泪盈眶,钮钴禄氏一边抹泪,一边心道,看来我才是该死的那一个……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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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七十二章 历史在爱恨中螺旋上升
在李卫的努力下,团圆夜先变作惊恐夜,再转为闹剧夜,而当胤禵带着一大帮人出现时,这一夜重回正轨。。)
弘历来了,带着他的小弟弟,嘉庆废帝弘?,还有傅恒、明瑞等一帮钮钴禄氏和富察氏的族人。改名为傅兰的富察氏也在弘历身边,一脸余气未消之色,弘历倒像是个气管炎一般,在旁小心翼翼伺候着。
胤禛对自己与茹安的遗腹子弘?虽没有什么感情,可终究是自己儿子,这一夜,一个老婆、两个儿子,一个弟弟都齐了,刚揪在李卫上的一颗心被烘得滚烫,泪水再忍不住落下。
“这夜风吹得……真是渗人,十四啊,你也不事先打个招呼,我这的月饼可不够。再说了,正是多事之秋,你还上杆子地给圣道送话柄,那家伙还嫌他仁名不彰么?”
胤禛故作冷淡,还不忘讥讽下圣道皇帝,中秋夜让他这个手下败将享受家人团聚之福,怕是又在暗示自己给他写悔过书,感谢信吧,虚伪!
“四哥想多了,圣道给这边疗养所早有谕令,除了不得擅离外,一应诸事都随常人。今日我来,不止是带大家跟四哥和小四一起过个团圆夜,也是谈点正事的。”
胤禵一声招呼,傅恒明瑞等人摆上满席月饼糕点茶酒,到再拿出香炉和线香时,胤禛似有所悟:“你这正事,就是说咱们爱新觉罗家吧……”
胤禵点头,再正色道:“四哥,早如我们所料,茹喜再这么闹腾,辽东也再庇护不了满人,我们爱新觉罗家,应该作点什么了。”
胤禛冷哼道:“茹喜这贱人,早知她本性!她心里根本没什么满人,就只惦记着她的权势!可怜辽东那些满人还愣愣被她牵着嚼子走。以为她真是一心为了满人的未来。”
一边弘历哆嗦了一下,说到茹喜,他就浑身发寒……
胤禛接着叹道:“可我们还能作什么?我和弘历是面上的死人,你和弘?都还顶着大帽子。这时候大清都是小事,满人该怎么处置,国中舆论万马奔腾,连建挖酸海将满人噬骨化水的话都大行其道,圣道都有些慌了阵脚,不然怎会紧急勒停大军?你们这时候出头说话,就怕适得其反啊。”
胤禵道:“四哥看得透。可四哥未免看高了舆论之能,胡乱鼓噪的都是新起的民人舆论,此事终究还得看圣道决心,其他皆不足虑。如今这形势,圣道像是被国中这般乱象和茹喜一并逼了宫,所以他才要审慎行事,如果我们出面帮上一把……”
胤禛抚须沉吟,眼中光芒闪动。片刻后,他沉沉点头:“这确是个好机会,能把我们满人从茹喜的魔爪下拉出来。拉多少算多少……”
接着他瘪嘴道:“这事大家商量着办吧,我就出出主意,也别想我给圣道写信,这辈子,我绝不向他低头!”
爱新觉罗、钮钴禄和富察几家满人正在圆月下商讨存族大计时,东京未央宫里,李肆也正跟媳妇们就茹喜这个话题谈到深处。
李肆被朱雨悠一番话给问梗了:“咱们自是不信夫君跟那茹喜真有什么连我们姐妹都不知的私情隐秘,可弄到如今三人成虎的地步,背后也该另有一番隐秘,夫君多智近……仙。不该对此情势毫无所料吧,又有怎样的隐秘,让夫君一直纵容这般情势呢?”
李肆脑子转了一整圈才明白朱雨悠的意思,有些啼笑皆非,难道自己平日给媳妇们留下的全是阴谋论教主和大棋党党魁的印象?
传言四起的原因很简单,就像当初李肆需要雍正。需要乾隆来维持北方皮面一样,不管是大清还是满人,都需要一个有一定默契的代言人,方便进行整体处置,而不是散乱成无数方向不同的势力,进而将动乱扩散到各个区域,各个层面。
早年他跟雍正南北沟通时,民间不也有传言说他跟雍正是拜把子兄弟么,乾隆上台时,甚至还有荒谬绝伦的“乾隆乃圣道之子”之说,民人总是习惯用自己熟悉的思维方式,熟悉的人情世故,去解释他们所不明白的政治事务。现在传出他跟茹喜三十年前就定情定谋的谣言,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朱雨悠再道:“这么说,夫君认为这些谣言都是自发而起的?”
四娘恨声道:“那妖婆狡诈无耻,定是她自己散播的!”
李肆失笑,怎么可能!?茹喜散播这种谣言,不仅无益于她在自己手上夺到满人存族的机会,反而会害了她在满人心中的统治地位。这谣言不仅让自己头痛,茹喜怕也是头痛无比。
三娘来了一句:“感觉夫君……把那茹喜当作一只蚂蚁,根本不重视她。”
李肆反问:“难道她不是一只蚂蚁?”
三娘道:“那这只蚂蚁到底作了什么,想作什么,夫君怕也是没认真想过吧?”
李肆又想摇头,暗叹媳妇们真是不懂国政大事,茹喜还想作什么?她不就是想保满人存族么?牺牲掉武卫军那帮顽固死硬派,再以正式国书请降,步步逼着英华,这不都是她在作的?她还能作什么?她还想作什么!?
见李肆一脸不以为然,朱雨悠摇头道:“夫君啊,国家大事,咱们不明白,可女人咱们难道也不明白?天底下,真能有多年如一日,就为家国族人谋利,而置己身于不顾的女人?”
李肆脑子一震,开始感觉自己之前的思维似乎出了点问题,但这话他还是不赞同的,怎么没有?萧拂眉不就是?许五妹不就是?
听李肆提到自己,萧拂眉梳理着已显灰白的长发,静静看住李肆,眼里满是温馨的满足,而许五妹则羞红着脸低头,两人同时道:“因为有你/大叔啊……”
此时李肆终于把握到了什么,整个人愣住了,就听朱雨悠继续道:“听说那茹喜跟雍正就只有个名分,算起来她守了整整三十年活寡。''除了夫君……也没听说她跟哪个男人有情感纠葛,如果换作我,我怕满心都会想着怎么把这个世界毁了,还在乎什么满人一族的未来!?而对夫君你么。怕也是恨到了骨髓。”
三娘却道:“夫君不是说过什么……绑匪虐恋情结么?我倒认为,那茹喜的恨,不定还是彻骨的爱呢。这一刻还想着跟夫君抗争到底,下一刻,夫君吹声口哨,她怕跑得比狗儿还快还欢喜,这也不难解释。她为什么要散布这样的谣言,她本心就是想着此事成真的啊。”
李肆额头已经蒙上了一层密汗,瞧你们说得,原来一切都是因为没有爱么……
这一夜之后,连续几天,李肆都有些神思恍惚,不可能吧,英华满清的收官之势。竟然不是由繁杂的国家政治和民族大义所主宰,而是由茹喜对他的爱恨情仇所主宰的?这未免太偏离他的史观了,甚至连帝王将相史观都靠不上。直接拐到了言情路线上。
这个疑问一时难以得到解答,但李肆幡然醒悟,终于确定了一件事,他忽略了茹喜这只蚂蚁的主观能动性!
范晋和萧胜从另一个角度讨论了此事,也将历史进程从错误的路线上拉了回来。
“茹喜现在所作的一切,怕不是为保满人,而是保她的权柄!”
“她现在最怕的就是两件事,一是陛下将她跟满人分别对待,不再把她当作满人一族的代理者,散播她与陛下的龌龊谣言。恐怕就是这个目的。”
范晋的话让李肆有些不解,这个论证是怎么完成的?
“陛下心性好洁……”
范晋措辞委婉,李肆一听就恍悟,该死!真着了茹喜的道!
他的确是有心理洁癖,以此稍作推演,为了不让国人觉得此谣言为真。他不会将茹喜迎入国中,不管是以什么身份,他都不愿意,因为这会让谣言越来越真。而后的处置则更是麻烦,容茹喜活命,那就是自证两人有染,杀了茹喜,那就是自己心虚,要杀人灭口,遮掩往事。
原本他就没认真想过单独针对茹喜的处置,大方针还是让茹喜带着满人一族滚去西伯利亚,越远越好。有自己这心理洁癖在,有这谣言在,茹喜就上了一层双保险,把自己跟满人紧紧绑在一起。
李肆没好气地看了看范晋,心道你跟你老婆的多年恩怨纠缠,也不是全无收获的,至少你在某种程度上,比我更懂女人……
萧胜再道:“茹喜怕的第二件事就是要被苛厉处置,那些鼓噪族脉至上论,鼓吹以最惨无人道的手段处置所有满人,甚至对付蒙古人的言论,怕也是茹喜散播的,为的是借我英华仁人大义之力,助她谋划得成。”
这话将一个人名从李肆脑子里提了出来,招来近侍吩咐道:“传安国院知事陈举觐见……”
安国院是之前与登闻院一同新设的,职责是接替禁卫署,负责对内的国家安全事务。这个部门的设立还曾引发过一场小风波,首任知事陈举为安国院办事人员“国班”所定的制服竟然是……飞鱼服,加之安国院也是干密谍侦稽之事,还直属皇帝中廷,所以大家都认为,皇帝是新立了锦衣卫。
还好,皇帝的谕令里确认了这个部门的归属,这不是皇帝私器,经费和人事归于政事堂,经办事务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