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家一姓所有,崔兵马,别害怕,我可无意作到那一步,民心还在大王,还在李氏。”
李光佐语气变得热切起来:“只要你我同心,朝鲜未来必将自立于天下,我已是罪人,前程、声名都无所谓,而你……崔兵马,天下兵马大元帅,五军府大都督,枢密院枢密使。政事堂首辅,左右丞相。你想当什么,就是什么。”
崔成性呼吸急促,面泛红晕,目光闪烁了好一阵,点头道:“容我布置,尽量不伤大王。”
目送崔成性离去,李光佐脸色冷了下来,低声自语道:“我不是无心作到那一步,而是还没必要。若真有必要,我不惜来当一回太祖!”
崔成性回到自己的兵马节制使署里,在后堂踱步许久,才终于下令召集部将。
“李光佐勾结年羹尧。异日我朝鲜亡国。他就是罪魁祸首!”
崔成性一言惊得部将鸦雀无声,他们可是克服了老大的心理障碍,才跟崔成性站在一起。为李光佐效力,现在崔成性居然要反了李光佐?
“大清和英华要怎么待我朝鲜,那都是以后的事,总还有应对的办法。年羹尧就像是窃贼入室,总不能因为担心邻居趁火打劫,就不呼救。反而跟窃贼一道,祸害自己家人!李光佐是借年羹尧谋逆。逞他儒生私欲,谋夺朝鲜天下!”
崔成性想明白了,朝鲜国难当头,自己已经错了一步,绝不能继续错下去。
“要安朝鲜,就得铲除李光佐!”
崔成性动员着自己的部将,匆匆作了布置,自己亲率精锐去景德宫护住大王,分遣各路人马去杀李光佐、左未生和他的亲信。
圣道十二年三月三十日,朝鲜国史所称的“崔李之乱”爆发。
崔成性没能说服所有部将,当他带着兵马入景德宫时,手下已暗通消息给李光佐。李光佐说动崔成性的部将站在自己一边,兴兵围景德宫。
本是崔李敌对,之前被李光佐压制的老论派又借机跳了出来,以勤王救驾,诛杀反贼李光佐为名,聚兵相攻。这一日,喊杀之声环绕景德宫,慕华馆又是另一个血火焦点,左未生和年斌坐困馆内,一面抵挡崔成性的兵丁,一面忧心景德宫的形势。
入夜,李光佐一方终于占了上风,原因说来也荒唐,老论派也视崔成性为寇仇,想当黄雀,火候却没拿捏好,被李光佐借力,反而当了螳螂。成了蝉儿的崔成性遭两面夹击,抵挡不住,护着李昑逃出汉城府,直奔京畿左道兵马节制使黄焕中处。
“嘿……这朝鲜的事,怎么越来越搞不懂了呢?”
四月三日,福华公司船队拼死拼活,好不容易才登陆仁川,建起了小小的滩头阵地,正忐忑不安地等待着预想中的朝鲜大军。却收到了汉城府大乱,朝鲜王南逃,李光佐宣称大王失风,扶商原君摄王政的消息。
罗五桂不太明了政治,就觉朝鲜人真能折腾。自己这股外敌就在国门前呢,他们自家人居然都闹成这样了?
“有什么不懂的?看看明史和南明史就知道了,儒生当国就是这德性,大明和朝鲜,一丘之貉!”
冯静尧也来了,收到这消息,冷声笑道。
“那咱们怎么办?本是要找朝鲜王告状,结果朝鲜却已经崩了,朝鲜王说话也再不算数,就算要开国门,现在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踹。”
范四海摊手,这情形他可料不到,剧本走样得一塌糊涂。
“国门?朝鲜现在还有国门么?”
范六溪瞪眼,门已经开了呀。
众人沉默,接着同时大笑,没错,不必踹,朝鲜的大门已经开了。
范四海道:“得赶紧让通事馆跟上,咱们得跟年羹尧抢时间。”
冯静尧却叹气:“这形势变得太快,朝廷怕还难下决心,伸手朝鲜。”
“能插多深算多深,朝廷下不了决心,咱们就推着朝廷下决心!”
范四海却不管那么多,他的任务就是撬开朝鲜国门,而酬报则是朝鲜市场。眼下国门已开,形势却难被英华掌控,如果容年羹尧入主朝鲜,光靠福华公司,可难从中获利,朝廷必须得伸手。
尽管清楚朝廷的重点方向,可冯静尧掌管四洋司,推着朝廷注目朝鲜,也能让自己多得资源,由此建功立业,在职论事,这是他真心所愿。
冯静尧先是皱眉,接着脸上的狰狞笑容再难抑制,咧嘴道:“朝鲜大乱,国王南逃,正是握住朝鲜的良机!机不可失!我会马上告知枢密院朝鲜变动。求请朝廷急派通事入朝鲜。”
“另外,刘松定就在长崎。让他的海军情报司立即入朝鲜,去跟朝鲜王接触。老范,你也跟白燕子说说,让他的巡海队在朝鲜海岸‘不慎搁浅’,然后跟朝鲜人起了纠纷。等朝廷再定策的话就晚了,咱们先走一步。”
这是在自作主张,以官方力量插手朝鲜事务,跟朝廷之前的训令不符。可眼下机会难得,冯静尧胆子也肥了。要驱策海军和情报司
枢密院四洋司提举跋扈行事,相关人等自然更无顾忌。
“不慎搁浅!?好,海河号、淮河号,一二三队、七八队。紧急集结。准备搁浅……不,作战!”
北洋舰队总领白延鼎横下一条心,一下拉出了两条巡洋舰。六条海鲤舰和四条海鳌舰,加上舰队所有伏波军。
“唔,天马号先走,先去全州外海‘搁浅’。”
他也没忘了把面子上的事做足,借口一条巡海战舰在朝鲜海域搁浅,被朝鲜人围攻。北洋舰队群体出动,救援自己人。由此插手朝鲜事务。这虽也有违军令,但总算是有个交代。事后枢密院和总帅部追问违反军令的责任,萧老大乃至皇帝才能帮他开脱。
“找到朝鲜王,然后通知海军,把他握在我们的手中!”
海军情报司头目刘松定的行动方略也是大大超出他现有的职权范围,可有冯静尧背书,加之英华外事的原则就是趁机取利,作为王道社和天刑社的双料社员,刘松定也鼓起了泼天胆子。
“日本之事,就只有陈郎中你一人自为了。”
离开长崎时,刘松定还不好意思地向枢密院北洋司郎中陈兴华道歉。他来长崎,本是要配合陈兴华调查萨摩藩涉足鸦片贸易有多深,以及日本海商反水,攻击福华公司的罪行。
“无妨,朝鲜事紧要,日本这里,也并非只有我一人嘛。”
陈兴华笑得有些诡异,上司在朝鲜闹出了大动静,相信他很快又能送上一份大礼。
官方民间,军政两面都动了起来,效率惊人。四月九日,刘松定就在忠清道清州府跟朝鲜王李昑一行人搭上了线。
“小王本就心仪天朝,未料竟被奸臣所害,一国沦落至此……”
见到刘松定一行,李昑落泪而慨。
“可国中人心还未尽服天朝,更有天朝商人贩运毒物,若容天朝大军入国,小王也难向国人交代。还望天朝能有妥善处置,安国人之心,小王定当奉上国书,尊天朝为上国。”
李昑说得很直接,现在他孤家寡人,就靠着崔成性护卫,南方诸道文武官员,态度还多在骑墙,对英华本就抵触,鸦片入朝鲜,更是普遍不满。靠着他的国王名分还能勉强震慑。如果此时就容英华大军入朝鲜,下面还支持他的文武官员,不知会有多少人转投李光佐一党。
这事刘松定就难办了,只能请求李昑容许海军情报司的人留在他身边,保持双方联络,同时还尽量将王驾移到靠海府郡,以便局势危急时,北洋舰队能随时支援。
“小王安危还是其次,就担心小王家人受贼子胁迫,还请刘将军带她们暂时避祸……”
李昑这么说着,然后招呼出了一行人。竟是一帮女子,老幼都有,以一大一小两个姑娘为尊。
“小王两女,和顺、和平,不忍她们与小王一同颠沛流离……”
随着李昑的介绍,一个十三四岁出头的少女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女童,向刘松定盈盈万福。
“原来是两位翁主,在下不敢当!”
刘松定赶紧长拜回礼,心中却是一动,小的是和平翁主,大的是和顺翁主。大的这个……本是要嫁给年羹尧次子年富的吧。
他也不遮掩,直接问出了口,李昑叹道:“小王虽位卑,总还是一国之主,岂容年羹尧那等胡贼辱之?还请大皇帝陛下主持公道。”
这话其实已是认了英华为天朝上国,刘松定虽不知李昑本心,却也明白,到了这个地步,李昑也只能依靠英华。碍于臣子之心和鸦片之事,还不好在面上马上倒向英华,将两个女儿送到英华“避祸”,也是间接的献质称臣。
刘松定当然要收下,看到这两个小姑娘,特别是那个已到婚嫁年龄的和顺翁主,一脸惶然,令人怜惜,刘松定暗道,不如让皇帝直接纳进宫中……
“咱们海军情报司不愧是军情司出身啊,甚至还青出于蓝。罗老大只抢了一个宝音公主,咱们却牵来两个翁主,我看啊,大的是皇帝享用,小的留给哪位皇子。”
护送两位翁主的路上,部下这么说着,刘松定一巴掌就拍了过去,说什么呢?有这么乱了伦常的么?
不过这话前半句倒真没错呢,不管是军情司还是海军情报司,都跟公主翁主什么的脱不了瓜葛,隐隐像是帮皇帝拉皮条的……(未完待续)
第七百七十五章 朝鲜风云:东院初鸣
黄埔天坛,依旧是习以为常的鼓噪声,几帮人举标喊着,不知道又在闹什么,小孩就在人群后面嘻嘻哈哈放着风筝。
两个中年人在广场漫步闲谈,黑衣警差朝他们懒懒瞄了一眼就再没理会,他们关注的是在天坛卖吃喝的小贩,以及暗带兵刃的潜在匪徒。这两人衣着光鲜,举手投足都是人上人的味道,不是官员,就是两院的院事。
咿咿呀呀的二胡声响起,钹铹咣咣,还伴着小鼓点,竟是一个梆黄戏班子【1】进了天坛,曲头还没亮完,就被警笛压了下来,这里可不是唱戏的地方。
那两人熟视无睹,边走边聊着。
“国院的票价真是高啊,花了六万两才把王爷你送进来。”
“这只是东院的价,西院掌着工商国事,特别是税法,票价更高,我听说广东本地,西国院一张票就要三千两。”
“西院选人少嘛,一省工商联会里的选人不过几千到万把人,选额也少,票价当然贵了。”
“东院一省才五人,但凡秀才以上都是选人,一省选人数十万,票价虽低,要揽得足够的票数,开销可不比西院低。”
这两人是刚得选东院国院事的朱一贵,以及凤山知县杜君英。他们二人说到的“买票”和票价,正是院事推选渐入人心后,国中兴起的一桩新买卖。
眼下英华从乡到府都是单院制,省和国是两院。省和国不仅名分高,握着的赋税和法案审定、谏言和弹劾大权更具影响力,因此省国两院是大家关注的重点。
但凡是公司股东,所占本金超出某个标准【2】的。都是西院选人,而但凡小学毕业的秀才【3】。都是东院选人。
西国院院事少,全国定额四十五人,东国院院事多,全国定额一百八十二人。任期都是四年,两年改选一半。
早期推选还很简陋,西院的豪商东主们被赶下台,要入西院,就不能在上市公司任职,也不能握有股票。因此入西院的都是豪商东主们的子侄宗亲。相互之间和气协商,定出名单,推选只是走个过程。
而东院还多是有才而不愿出仕的文人,他们名声响亮。而早期的东院选人又以读书人为主。都是推举而非推选。
但时势精进,民智渐开,民识猛增。而朝廷为容天下人发声,也让两院之权渐渐长了起来,这种和谐气氛很快就消散,十来年下来,推选变成了选战。越来越多的人,不管是想出名的。还是想代言得利的,都朝两院里挤。之前的和气推举。变成了暗箱投票,再不顾人情。选人们也渐渐发现,自己的推选资格是一桩资源,可以待价而沽。
于是“选商”就因应而生,他们向下联络选人,向上联络争选院事之人,买进卖出,也就有了票价。英华后世谈到这个时期,都称呼为“黄牛党政治”,说的就是黄牛党决定了两院人选。
买卖选票本是《院事推选法》禁止事项,汪瞎子和陈元龙等墨儒之人也一直在声讨这桩弊政。可无碍黄牛党巧立名目,私下来往。加之此时大多数选人都不觉得院事有多重要,选票能换到银子更实惠,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刚需”明显,朝廷也难以按下这股势头。
认真说,朝廷也没多大心思去按,皇帝都说了,就算用力去按,还会有人跳出来说推选过程有问题,不如等到大家把这票当真,不舍得卖出去,或者选人越来越多,票商运作不起的时候再来治理不迟。
因此除了名望本高,有大批拥趸之人不必理会票价外,其他人想要入选院事,就得掏银子。
杜君英道:“省东院都得了省府税核权,大家都盯住了省院,省票比国票还贵。靠着福建的名声,王爷保福建省院事,争院首都不是没可能嘛,何必要冲国院?省院的院首,连巡抚都要客客气气,更能帮着咱们凤山嘉义两县子弟争福利,好处都摆在眼前,国院嘛……”
他摇头叹道:“国院一百多号院事,分派林立,不争出名号来,位置都难保住啊。上任院首陈元龙可是江南名儒,任过满清广西巡抚,本朝的弘文馆大学士,段国师的密友,领着东院在皇帝和西院那争下了不少权,还推着朝廷办过不少大事。可今年改选,竟然连院事都丢了。”
朱一贵笑道:“时节不同了,新一拨选人大多都是读着百家书,拨着算盘,走着军步,会操弄刀剑火器的年轻人,眼界大得多了,而非四书五经出来的书呆子。陈元龙去年反对族田分户,还扯着东院,要复官绅免税,天下人都怕了他,谁还敢选他入国院?大势已经变了,汪瞎子那种人,振臂一呼就入了东院,他买过一张票?”
杜君英拉长腔调一叹:“是啊,就因如此,票商还分出了各色党类,不同党类票价还各有不同,王爷你是偏党冷党,票价才这么贵哦。”
票党又是英华政治一桩特点,新一批选人开始重视手里的票,即便是要卖,也希望能卖给合自己心意的那一类候选人,而不是画好押签好名后,把空白票直接丢给票商,同时朝廷也受墨儒压力,开始管控票选过程,要求现场投票,人票合一。
票商应需而变,以候选的出身、地域和“文化程度”,以及是否有过官身等条件,分出若干价码。越是有名望的人,价码越低,要买动选人投陌生人的票,像朱一贵窝在台湾这种偏僻之处,大名很少出现在舆论中,曾经还自封过王爷的人,价码自然很高。幸亏朱一贵还有过知县官身,否则别想跻身国院。
朱一贵自信地道:“大帅别担心,两院的格局我已经明白,那就是为民人争利,跟朝廷和官府理论。斗而不破。法权之分、法判之纠、赋税增减、厚生抚恤之事,甚至安南入华夏。鸦片在潮汕和闽南泛滥等事,都有大文章可做。现在我刚入东院,就得沉心琢磨明白,到底举什么旗号才能立身更正,发声更久。”
杜君英笑道:“王爷心中自有天地,肯定大有作为。小弟在台湾为王爷摇旗呐喊。”
刚说到这,大股人流进了天坛,呼喝声压倒了其他号子,震得所有人都转头瞩目。
“鸦片有害!奸商无德!”
“禁烟禁毒禁四海!”
人流还不停。呼喝也不止这一类。
“惩清卫朝!正我华夏!”
“满蚱犹跳!朝鲜怎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