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人!”
有举子叫了起来,众人都抽了口凉气,藏人离着这么远,居然也跑来了?
“扎西得勒,我格桑顿珠和身后的兄弟姐妹,都是康巴藏人,今天也是来让大家领略我们康巴藏人的风采……”
格桑顿珠袖子一挥,“嘿喝!”一声,康巴汉子弹起札木聂、吹起竖笛,藏女展开悠悠歌喉低唱,一个服色艳丽,银饰满身的少女行得人前,长袖一展,盈盈开口,那一刹那,所有人的魂魄也像是陡然升起,立在了雪山之巅上,领略着那剔透冰雪,尽览瑰丽风景。
直到康巴藏人的身影消失,众人还觉余音绕耳,心神全都揪着这前后三族的风采,半天都没醒过来。
“好!”
一个人啪啪鼓掌喝彩,这才叫醒了梦中诸人,那正是李肆李天王。
“好!好!”
掌声顿时如雷一般荡起,这是真的好,他们这些举子,虽各有见识,却还是极少真正听到看到过这几族的歌舞,更不用说这是李肆专门花了时间点拨过的产物。
“天王仁义!知我们明日就要入试,还专门请来三族男女展现歌舞,为我们怡心清神……”
有举子鼓起胆气,高声叫了起来,引来众人不屑而不甘的眼神,谄媚小人!为什么抢在我们前面!?
李肆暗自嗤笑,为你们?连盘石玉、龙高山和格桑顿珠都上了台,就为给你们娱乐?
这三族之乐可不是只演这一场,以后还会作为收费节目,变着花样演下去,这也是李肆早早就谋划好的一项课题,格桑顿珠“献上”的藏女,龙高山招揽来的苗瑶姑娘,就是为这事作的准备。
“天王,让我等士子见识这一番异族风情,可是有什么讲究么?”
一个清亮嗓音响起,李肆还没什么反应,段雨悠却是心弦一震,这不就是之前在黄埔书院藏书楼里听到的那个声音么?抬眼看去,正见到一个年轻士子双目蕴光,直视着李肆,目光含着三分悲凉,三分慷慨,三分疑惑,还有一分忐忑。
“郑燮,郑之本的儿子。郑之本之前遇刺重伤,循着天王颁下的恩科例,他也报了名,要参加明日的恩科之试。”
于汉翼低声对李肆介绍着此人,段雨悠也听到了。
“郑……郑板桥!?”
李肆微微抽了口气,怪不得以前觉得郑之本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呢,原来是这位大名人的父亲。
名人就是名人,看出他摆出这一套节目的用心,这是在催他这个正主上台呢。
“此人之前未有什么形迹,连他父亲倡办的《士林》都没搭手,还不知根底。”
于汉翼再多说了一句,李肆却是笑了,这郑板桥的根底,他可是再清楚不过。现在么,是自己要给他们亮根底。
“免礼……前日种种,孤确是心有所感,今日到此,也正欲与尔等畅言。”
李肆起身朝台上走去,士子们赶紧折腰,李肆挥袖摇手,言语中已换了自称。
“孤所立之英华一国,是以上天所主大道为根。这天主大道到底是什么,今日就在这里,与尔等讲个清楚,也好叫尔等明白,这英华一国,到底是谁的国……”
第三百六十八章 你让孔孟,我让君父
第三百六十八章你让孔孟,我让君父
英华所倡之天主道,在《白城学报》上经常提及,例如天人之伦、天演资本、天文历算和各类格物之学,但都零零散散,不成体系。动辄为上天代言,却又语焉不详,这也是传统读书人一听天主道就面露不屑之色,将其与道佛神鬼事联系在一起的原因,其他书友正常看:。
今日李肆登台语及天主道,下面数千人都暗道一声戏肉来了,这两三月的口舌之争,李肆是要在这里,如英华所推行的“文符”一般,落下一个句号。不少人赶紧掏出硬笔小本,就准备当场记录,他们都是为各类报纸撰稿的主笔或者“消息人”。
大多数举子都想,李肆该是在这里为他老师段宏时的“真理学”开道,由此奠基为英华国学。想及孔孟之儒多半是要被踏于足下,心中又是哀楚,又是彷徨,一辈子都是读孔孟书过来的,日后之世,又该如何立身呢?
李肆开口却道:“刚才那三族歌舞,大家觉得美不美?”
现在都还瞳有残影,余音绕梁呢,说不美那可就太违心了,众人纷纷扬扬群声道:“美——!”
接着李肆问:“那你们说,这三族,是我华夏同胞么?”
这问题众人没有马上回应,苗瑶等族与汉人同为华夏子民,这倒没什么疑问,都是在盘算康巴藏人算不算。细一想,唐时吐蕃就奉唐太宗为天可汗,也算是朝贡藩属了。宋时有差,元时设宣政院,藏人就归于华夏之治。照着英华之论,元不算华夏正朔,可明时设乌斯藏和朵甘卫两都指挥使司,还封了喇嘛教的大国师和法王,不管是政还是教,藏人都已在华夏治下。
沉寂片刻后,算清楚的举子们高喊出声:“是——!”
李肆点头,开始话入正题:“华为美,夏为大,我华夏绵延数千年,卓然傲宇,余漾广泽,由这三族即可见一斑。”
连段雨悠和郑燮都在点头,这是南方,更是广州,即便再是书呆子,也已知世界之大,无独华夏一处,那种“华夏之外皆愚昧蛮夷”的自大思想少了许多。但也正是稍稍开了眼界,审视华夏自身,又另有一种自豪,看那化外之地如海潮般一**起伏,华夏虽两三百年即改朝换代,还遭了五胡乱华和蒙人亡国,但传承终究未断,书迷们还喜欢看:。
接着李肆道:“而此华夏,是由何而来?”
举子们几乎是要脱口而出,那还能是怎么来的?华夏乃礼仪之邦,这礼仪自是孔孟之道,华夏因孔孟之道而内圣外王,自然四海宾服,夷狄也因教化而入华夏,这才有咱们这泱泱华夏。总而言之,这就是道统的力量嘛。
可话到嘴边,却又觉得这未免太牵强了,他们这些举子,不是那种只读烂了四书五经的秀才,都是有一定学问的,至少熟知历史。定神再想,今日之华夏,就以版图论,早在三代就已基本砥定,秦汉后定型,那时所谓的“道统”,原料还在董仲舒手里捏着呢。
李肆说着众人再耳熟不过的历史:“上古之人,藏身穴地,苦于风雨。有贤者造巢,众人王之,名有巢氏。上古之人还茹毛饮血,有贤者钻木取火,众人王之,名燧人氏。继而有伏羲造字,神农尝百草,大禹治水,人皆王之,后世更奉其为圣……”
李肆拔高了音调:“后人言必称颂三代,以为君贤,臣德,民乐,这是为何?那是因为自上古到三代,我华夏之邦,求的都是万民福祉!求的都是尔等所持,孔孟圣人所言之仁!”
上古到三代的事都是传说,细节可是没办法争论的,但李肆所言确实历代圣贤所公认的道理,举子们不得不点头应是。
这里不是辩论会,要论舌战,在场举子都是靠着孔孟之道,靠着理学那一套逻辑自洽的东西吃饭,李肆可不一定是其中佼佼者的对手,他也没再作论述,而是直入他的主张。
“我李肆立英华,早有所言,此国为万民开,此国也是为万民福祉,勿论孔孟老庄、杨朱墨翟,也勿论我李肆与尔等举子,此愿都该是心**有的。”
这是在连通基本共识,举子们默然点头,老庄还无所谓,杨朱墨翟就是孔孟大道的死敌,要跟他们站在一起,很是不愿,可只是说大家所求为何,这一点却怎么也难否定,勿论各家有何道,道正不正确,至少终点都是一个,书迷们还喜欢看:。
李肆提到了他的天主大道:“英华立国檄文里就说过,人立于天地,所承大道为何?即是相安相利,共得福祉。此道之下,方有践行之论,尔等所学孔孟之言,程朱之理,高于此道乎?难道不是践行此道的细论?”
举子们沉默,当然是,但他们不愿公开表态。
李肆再道:“早前即有言,孔孟之道,根基在于血脉宗法,由父子、夫妻、兄弟之血脉人伦及于一国,扩之诸事。然宋明即有论,此乃古儒,上古乃至三代,都是封建之国,而后始皇帝起,化为郡县,这根基早已变化。孔孟之言,若无董仲舒诸人新造为官儒,又何能举内圣外王之旗,行儒法一家之政?”
这话说得诛心,但外儒内法的根底,读透书的举子们却不得不承认。
眼见李肆要将孔孟之道借儒法一家踏于足下,郑燮挺身而出。
“正是君王不顺天应道,以皇权恶法逞私欲,钳人心,才使得仁义不行,天下乃有率兽食人之乱。若是历代君王以仁为本,诚心修德,我华夏岂有绵延祸患!?”
这反驳是老套路了,不是我孔孟之道不行,而是没人真心行道。
李肆呵呵一笑:“尔等也视法家为恶?”
郑燮带着众举子朗声道:“然!”
儒家讲道德文章,当然不愿承认法家是老搭档,至少面上是不认的。对未入仕的举子们来说,法家那套的根源可不在他们儒家身上,而是从皇权,从宫廷,从朝堂和官府里流下来的。那是权之私欲,是孔孟大道受了权钱邪魔所惑的侵蚀。
李肆摇头:“可一国终须有法,嗯,你们会说此法非法家,那么一国之军是该行法家呢,还是该行孔孟之道?”
见举子们沉默,李肆继续道:“孔孟耻杨朱,那么商货流通,是该用算盘呢,还是以道德?尔等都是饱学之士,不必孤来重讲义利之辨吧?”
接着李肆道:“英慈院救治伤病,又是依的什么道?医者眼里,人人皆一,这不就是墨翟之道么?而工匠造物,依着的又是格物致理,这是什么道?更是天道!尔等要论奇技淫巧,上古时若无有巢氏、燧人氏、伏羲和神农浸淫这格物之事,我等今日不都还是茹毛饮血,口吐兽言!?”
有举子不甘地道:“上古先贤求的是民人饱暖相安,此外再多,圣人言,饱暖思***,那工匠之事,怎么就不是奇技淫巧?”
李肆嗤笑:“你来应试,是为饱暖么?”
那举子连连摇头。
李肆问:“既已饱暖,何不就在家中传宗接代,来应试做什么?”
那举子怔住,憋了好一阵,涨红着脸道:“学生又不是猪!学生心怀天下,求的是一展所学,为民造福!”
不等李肆开口,其他举子都笑了,你不是猪,那就当别人是猪么?你有冠冕堂皇的大理想,别人就不能有小心思,想过得更好?
这小插曲过后,李肆总结道:“上天施于人之大道,即便是圣人,也难以一蔽全。尔等肯定是在想,这英华一国,要行的天主道是斥孔孟,兴杨朱,这可是大错特错!英华所行天主大道,容下了孔孟杨朱、老庄墨翟,乃天人相应的大道……”
李肆举掌对天:“天主大道,这及天的一条,就是上天本在!我们头上有一个老天!善恶上天在辨,功罪上天在论!”
这是华夏人的共识,俗语有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从士子到民人,都是这般认识,其他书友正常看:。而此说也如董仲舒尊儒一般,将上天摆在主宰人世的至高地位,举子们都默默点头。
“上天有大道,不仅及于人,也及于万物。而此道我辈凡人只能漫漫追索,可执一脉,可得一鳞,却无人可极尽此道。”
这是道家之说,举子们心想,这就是要将孔孟之道从神坛上赶下来。但又一转念,隐觉有什么文章,那君王呢?立了上天,再立无人有权威之道,君王之权,又由何来?
接着李肆转掌,指向自己。
“此道及于人,有血脉之道,立学之道,有工商之道,军政之道,道道纷杂,要怎样才能相济相成?就得另有一道,调谐阴阳,仲裁黑白,绝各道之害,扬各道之利。这一道就是君王道,我李肆……持此道而治国,持此道而王天下。”
静寂了好一阵,举子们一片哗然,李肆这一论出口,含着太多内容,举子们却是先领会到了两桩。
第一,李肆并不是要废孔孟之道,只是要这一道从治政的位置上下去。
第二,李肆所说的“君王”,就是一个居间仲裁调停之人,不再是统宰一切的圣人。
郑燮两眼圆瞪,失声道:“自此之后,再无君父!?”
李肆含笑点头,那是肯定的,要把孔孟之儒赶下去,皇帝也就没办法再成“当世师表”、“在世完人”,更没办法依着儒家血脉宗法之理,成为天下人的大家长,成为“君父”。
“这家伙,还是把事情当作一桩生意来看啊,他要孔孟之道不再掌国,自己也交出君父,这不就是一场交易么?”
段雨悠心有所感,无比感慨地想着。
第三百六十九章 真理三纲
第三百六十九章真理三纲
【这两章很难写,估计很多人也不喜,但这是书的立意,英朝思想根底,也不得不写,如此不讨好的事,匪头不得不干,此章过后,将是其他方向了,书迷们还喜欢看:。只希望看厌了的读者,还能接下去看后续情节,其他书友正常看:。】
天主道这一论的冲击,让举子们心弦剧震,却不像要踢飞孔孟那般抵触。明清交际时,黄宗羲、顾炎武和王夫之等一辈人,已经在讲虚君之治。但在外一面,有满清入关,打断了这思潮,在内一面,这几人之学说,未能深究成理,终究只是飘渺之言。
现在按照满清纪元,已快是康熙五十六年,黄顾王等人之说虽有淡薄,却还留着余韵。此时的读书人,多多少少接触过一些,都只觉是遥不可及之学理,永难践行。
却不想李肆丢出这天主道,一脚将孔孟道统踹下朝堂,一脚也将君王踹下遥不可及的云巅,竟是再牵起了那三人之说的尾音。而与之不同的是,李肆不是要虚君,而只是“矮君”,他要君王跟着孔孟一起矮下去,由此敞开空间,迎入其他的道。这一说竟是自洽一理,让黄王顾那番虚君之论有了实在的落处。
这个表态让举子们心中蠢蠢欲动,董仲舒立起上天,大讲天人感应,也是含着让士子制衡皇权的用意,却曲折蜿蜒,遮遮掩掩。而李肆只把君王立为世间仲裁之尊,这样的君王,必然就要倚道而行,而他所倚的君王道,大家都有了发言权。
说得直白些,他们士子们能更理直气壮地高举道统,将孔孟道变为君王道,当然,这个过程本身就得受李肆那君王道的仲裁,光靠之前什么“圣人言如斯,当世即该如斯”的蛮横,那可是不行的。
“华为美,美乃循道而显,夏为大,海纳百川方为大,刚才三族歌舞,大家都看得明白,各族有各族风情,此理及于一国,士农工商,衣食住行,国政军事,都各有自己的一番讲究,也须得各自的道去领,由此才能相济相成。”
李肆此言,让举子们都开始为孔孟道低头去找起地盘来,同时也都在想,这跟之后中了会试,进了翰林院,到底该干什么可有密切关系。
“天主道有三论,一是上天,二是诸道与君王,三就是天人之伦,其他书友正常看:。包括普天之下,人人皆一、上天许人自利、上天期人自利而不相害,这就是孔孟老庄、杨朱墨翟所讲的大同之治!我英华立国,为的就是万民福祉,为的是大同之治,这英华一国,也就是华夏人之国!是你,是他,是我,大家一同的国!”
李肆手掌转下指地,再道出这一论,英华的天主道,终于清晰地展现轮廓。这不是一门学问,这是一个共识,顶着同一片天,脚踩同一片地,君王执中守正,国人各索其道。治国上没有君君臣臣了,什么事得守那事上本有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