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宅院,马鹞子听李卫沉声说出“抓李肆”这话时,一时难以相信这是真的。
“此事为真,就不知本王是不是能信你。”
胤禛逼视着马鹞子。
“卑职领下三百兄弟,唯王爷马首是瞻!”
马鹞子毫不犹豫地应道,肚子里却在念叨,李肆在这广东可是手眼通天的人物,要整治他,广东真要大乱了。
从戴铎相熟的商人那获知,李肆在广州的巢穴就是城西之外的青浦货站,据说前两天还亲眼见过,眼下多半还在。
李卫等人觉得这是天赐良机,之前就听那商人说,李肆正为广东少煤发愁。于是商议由戴铎扮作山西煤商,要求当面会晤。然后李卫亮出胤禛的钦差关防,剥了其典史官身,由马鹞子领的精卒径直押回广州城。
听着李卫这般直接了当的“计划”,胤禛却连连点头,马鹞子也兴奋起来,看来四阿哥虽然待人刻薄,可做事却杀伐果断,正对他这种人的脾性,当下也真心投进了这事。他提了意见,李肆身边有侍卫,货站也是他的地盘,只是一道文书,万一镇不住,厮杀起来,未必能讨好。如果大队人马过去,却又容易走漏消息,所以这事还得想想细节。
“本王亲去!”
胤禛站了起来,一个典史,一个很有能量的典史,难道还敢在他这个皇子面前放肆?其他人等更是不可能再为那李肆效力,那可就是造反!
李卫等人赶紧劝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皇子亲临抓人现场,这事太出格了。
“本王心意已决!休得多言!”
胤禛冷声呵斥道,众人闭嘴了。
“眼下日头尚高,说做就做!”
接着胤禛的决定,更带起了一股风雷。
“跟四阿哥做事,还真是快活。”
马鹞子一边挑着手下,一边这么想着。
戴铎邀那商人先行,探知李肆是否人在青浦货站,胤禛等人隐入马车在后,七八辆马车穿街过巷,半个多时辰就到了西关外,听着哗哗的流水声,还像是过了座桥。
再行片刻,马车停下,门开之后,戴铎压低声音道:“李肆就在前面的楼里,只是在忙其他事。”
戴铎倒是一脸兴奋,可从车厢里看去,他身后的马鹞子和李卫等人却有些失神。胤禛暗自讶异,出了马车,还没及打量,就听身边一个叫常赉的年轻侍从哇噢叫出了声。
“好大!”
胤禛定睛前看,也顿时感觉整个人微微发飘,似乎正直坠而下。
果然好大!
宽阔平整的地面像是原野一般延伸而出,将前方泥土尽皆盖住,直达江面。一栋栋库房整齐肃然,单座看上去不出奇,可如林般排开,却显得异常震撼。
库房群的对面,是一座方方正正的石楼,周围百步之内都无建筑,他们的马车正停在这楼前方几十步外。这楼的主体其实不过五六丈高,三五十丈长,可棱角分明,柱台敦厚,如一尊巍峨石山,压得人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石楼中间还有一座高塔贯空直上,更像是戳在人心上一般。
“僭越!违制!”
胤禛在心中怒骂道,广东地方官员的眼睛真是被银子闪瞎了!这么宏大的高楼,居然视而不见!
“多半是巧借工商无制所为……”
胤禛对律礼很熟悉,已然明白蹊跷,书迷们还喜欢看:。这地方估计全是报的仓储,那楼也一样,建筑违制,历代都只涉及居室、庙宇,没细化到工商这上面,而工商原本是没必要搞这般宏伟建筑的。
将这条记下,胤禛再转头打量,
怒意瞬间被什么力量给击散了,马车来往如潮,人流熙熙攘攘,更远处的码头上,是之前在杭州见过的那种铁绞车,只是更大,马拉人摇,正在不停地卸装着船上的货物。咣当咣当的声音沉闷浑厚,耳膜都在微微震动。
眼前所见是一番从未见过的景象,宽宏的布局,坚实的地面,金属的撞击,人马的川流,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在推动着,胤禛等人只觉自己的心也被这手提住了,再难凝聚心神。单只是建筑宏大也就罢了,何处能比过紫禁城?可这里似乎多了一些东西,一些他们从未接触过的东西,让他们感到畏惧。
“真……真要在这里抓人吗?”
那个常赉两眼失神,低声呢喃道。
“人也太多了,怕出什么意外。”
马鹞子之前只远远看过,现在亲临其境,感受和其他人没什么分别。原本满满的信心,也如破了口子的水囊。
“这怕有好几千人!就怕喊出一声,王爷就要出事。下官看王爷还是先回,让我等见机行事。”
即便是李卫,话里也带了些退缩。
“还见什么机!这不是打草惊蛇吗!?”
胤禛楞了好一阵,出声呵斥道。
“你们做事怎么这么粗疏!事前就不打探清楚地势!?真是一帮无用之辈!”
他冷声说着,甩着袖子上了马车,书迷们还喜欢看:。马鹞子和李卫对视一眼,心说这四阿哥的刻薄,果然是天生的。
一行人收摄心神,灰溜溜地上了马车,主楼顶层,李肆正倚着玻璃窗,无聊地数着这几辆马车掉头而行的马车,他正在等特勤组尚俊和特攻组罗堂远等人从英德赶来。马车里的胤禛不知道自己躲过了一劫,而李肆则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一个绝好机会。
“直去他的南海典史署房,在那里押着他的手下发去消息,哄他回署,然后下手!”
就在路上,李卫又定下了新计划。
广州城西南,南海县典史署房,马鹞子以将军府问事为由,带着李卫戴铎等人进到署里,可计划又搁浅了,因为他们再度有了新见识。
满眼都是行色匆匆的巡丁,不断有犯人被抓进来,排着队地登记姓名、家境等事由,更有像是当地保甲的民人在辨认犯人。数百人来来往往,这哪像是典史的芝麻衙门?
“是在为迎接钦差清城么?”
马鹞子随口问着。
“天天都是如此啊,陶典史在这里建起的新规矩,大家都是忙得脚不沾地,又是南通街?那里出什么篓子了?派一队巡丁过去挨巷查查!”
接待他的是一个巡丁头目,虽然在诉苦,却没多少真的苦意,还随手办着公务。李卫对这类事务很有兴趣,就四下张望。进了署房的正堂,见一张张地图挂在墙上,上面还有密密麻麻的红黄小点,定睛一看,居然是细致到了每条小巷的城图!
“陶典史不在,该是陪他媳妇去了。李肆?李三江?他怎么可能来这里?不过是挂着一个名而已,咱们都没幸见着。”
这个该是本地人的头目耸肩说道,其他书友正常看:。
马鹞子和李卫对视一眼,“不可行”的心意瞬间互传。这里也是人色纷杂,而且这些巡丁……气息怎么也觉怪异,就跟那青浦码头的人色一般,他们都下意识地感觉,靠什么官威压人,似乎不靠谱。
眼见天色已晚,马车里,胤禛的脸色也已经如夜幕一般阴沉。
“不如从容布置,反正李肆总得露面。”
戴铎缩在马车地板上,不敢跟主子对着平坐。
“从容?估计他已经得了钦差里有王爷的消息,这会正在收拾首尾,准备潜逃呢。”
李卫是坚决咬住不放,这正合胤禛的心思。
可眼下却不知该如何下手,正在挠头,马车停下,马鹞子来禀报说,王百花就在不远处的百花楼里。
“王百花?一个女人?”
胤禛还有些不解,戴铎解释说,王百花就是那代典史陶富的妻子,更重要的是,她是百花楼的大掌柜,而百花楼据说也是李肆的产业。
“百花楼?”
胤禛感觉有些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
“本王行事,何须跟一个女人计较,再说……”
话没说完,他记了起来,之前老八得了不少稀奇玩意,还假惺惺送了他几件,都是从这广州百花楼来的。
“既然是李肆的党羽,就先拿下!”
他冷声吩咐道。
第一百九十二章 四哥对四爷:忠诚与背叛
第一百九十二章四哥对四爷:忠诚与背叛
王寡妇在广州城已经挣出名号,给自己取了个王思莲的名字,已近黄昏,李肆发了回乡令,但瞅着离钦差到广东还有段时间,她依旧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事务,这会是在给手下掌柜交代帐目。
带着随身侍女,还有李肆分派的两个司卫,王思莲就准备下楼,陶富还在百花楼旁边的酒铺等她。刚踏住楼梯,一大群人咚咚直冲而上。
“王百花!?你的事犯了,跟我们走一趟!”
为首之人一脸暴戾地嚷着,正是马鹞子,在青浦货站和南海典史署连连碰灰,心绪正坏到极点。
司卫赶紧拦在了王思莲身前,而王思莲见多了场面,却是不惊不慌,淡淡问道:“你们哪个衙门的?”
胤禛身边那个叫常赉的年轻随从也和马鹞子一般心燥,径直就叫道:“钦差衙门!”
王思莲心中一震,近日的风声她可是清楚,可脸上却不动声色:“钦差呀——哪个钦差?”
她调门拉高,常赉呛啷拔刀:“这娘们在告警,动手!”
他刚踏前一步,就被一个司卫一脚踹在胸口,咚咚滚了下去,另一个司卫一边拔刀一边喊着:“从后梯走,其他书友正常看:!”
来不及了,百花楼并非民家小楼,楼梯宽阔,两个司卫想要拦住,却各被数人围住,更有人直冲王思莲。
轰……
一声巨响,白烟升起,冲在最前面的一个兵丁从前胸到后背炸开两朵血花,这是李肆发给要员们的随身火铳,这段时间还刻意提醒了要始终弹药上膛。
正围着司卫砍杀的那帮人都是一愣,然后又多出了两具朝下翻滚的尸体。这些负责要员安保的司卫没带火铳,只有腰刀和刺刀各一把,即使如此,两人依然在十多人的围攻下坚持了好一阵子。
“妈的,窝囊废!闪开!”
马鹞子恼怒地叫着,后面几人从背上布囊里摸出了几具短弩,弓弦嘣嘣弹动,两个司卫踉跄后退,然后被涌上来的人群淹没。
常赉抹着额头的血,再度冲在了人群前,小侍女一把推开了王思莲,拦在他前面,高喊着夫人快走。
刀锋斜斩而下,当面劈入侍女的脸颊,那估计也就关蒄般年纪的丫头立时就没了声息。常赉用力太猛,这刀嵌入骨里,第一下还没拔动,带着纤弱的躯体晃了几晃,他恼怒地骂了声“晦气”,一脚踹在尸体上,才将刀挣了出来。
见那小小人儿的躯体在墙上撞出一抹血痕,王思莲嘶声哀呼,被冲上来的兵丁摁倒在地。
“思莲!”
接着是陶富的呼喊,他听得枪响,赶紧冲了上来,然后就被眼前这一幕惊得咆哮出声,轰轰两声巨响,他的月雷铳发话,两个兵丁胸腔塌陷,倒撞而出。接着陶富拔出腰刀,形若癫狂地扑了上来。
战斗很快结束,陶富则跪在了地上,任由自己被牢牢捆绑,马鹞子的刀就搁在王思莲的脖子上。趁着一片混乱,马鹞子等人将王陶二人押入了马车,同时带走了自己人的尸体。
“何等罪孽!你们这般嗜血,不怕被佛祖报应!”
得知这一趟捕人,雍王府的随从死了两个,将军府亲兵死了八个,百花楼的人死了五个,平日吃斋念佛的胤禛大发雷霆。
“咱们怕的是主子的责罚……”
戴铎谄媚地笑着,然后一只水杯砸在了脑袋上。
“此间事了,你们每人都得念上三天往生咒,我更要斋戒沐浴,诵经悔过!”
胤禛磨着牙,一副恨不得将他们吃了的怒样。
旗人地界的一处宅院里,李卫和马鹞子等人在审问王陶二人。就听叮铛声不断,那是从两人身上搜下的贴身兵刃。
“别动了,王爷可不喜此类污秽。”
李卫出声警告,马鹞子怏怏不乐地将手从王思莲身上挪开。这女人年过三十,他本没什么兴趣,可之前在青浦货站和南海县典史署兜了一圈,只觉被什么东西吓着了,然后在百花楼又死了九个手下,心中的羞恼再难按捺,若不是有李卫这话,他真要提枪上马,在这女人身上补回面子。
粗粗审过,李卫向胤禛作了通报,“那陶富早前只是李肆的亲从,到广州后就一直代典史事,问不出什么根底,那女人也只作杂货生意,不知李肆和官员有什么具体关联。”
戴铎摇头:“也不指望问出什么,他们的价值,还是引出李肆。”
胤禛嗯了一声,他有些倦了,并不是身体疲累,而是窝火,书迷们还喜欢看:。堂堂皇子,居然不得不行这偷鸡摸狗之事。同时还在后悔,在青浦货站的时候,李肆就在那楼里,为何他就不敢径直进去拿了……
甩着袖子,胤禛说道:“你们处置妥当,绝不可再出之前的差错!更不可妄伤性命!”
接着就不是审问,而是威逼,陶富还紧咬着牙关,可眼睛马上瞪圆了,马鹞子的刀尖在王思莲的背上拉开了一条大口子,痛得她浑身都在抽搐。
“你是个硬汉子,我们不逼你,可你女人的身子,却是软得很……”
马鹞子冷冷笑着,在她刀下的王思莲使劲摇起头来,陶富的目光开始闪烁。
许久之后,李卫松了口气,出门禀报,马鹞子则是哈哈一笑。手腿被反绑,嘴也被堵住的王思莲双眼就直直盯住陶富,眼瞳里不是惊恐、哀怜,而是愤怒的火芒。
“你们该庆幸,王爷是信佛的。”
马鹞子给陶富和王思莲松了绑,既然陶富合作,就给点甜头,四阿哥,慈悲为怀嘛。
之后的情形有些怪异,王陶二人并没如寻常遭难夫妻那样,径直相拥求慰,见陶富满眼哀苦地王思莲摇着头,似乎在分辩什么,而王思莲则是眼眸如刀,就在陶富身上刻着,仿佛要挖出他的心来看看一般。
马鹞子觉得不对劲,下令将两人再绑上手脚,靠近王思莲的一个兵丁忽然捂档闷哼,呛的一声,他的腰刀被王思莲抢拔而出。
“陶富!你知道我这名字的意思吗?”
兵丁铿铿拔刀,王思莲一丝不顾,就盯住了陶富。
“上天怜恤我们,才降下四哥儿救难,你就为护我,为护你这点幸福,出卖了四哥儿!”
王思莲该是哀莫之心大于死,神色平静,言语淡然。
“我怎么也不能再跟你这猪狗不如之人同活,陶富,你被我休了!”
话音刚落,她轮起腰刀,猛然倒劈在咽喉上,用力之大,所有人都清晰地听到刀锋斩骨的喀喇脆响。直到这女子带着嵌在脖子上的腰刀,直直仆在地上,众人才魂魄归位,已是出了一身的透汗。
“不——!我没有——我没有!”
陶富如野兽一般嚎叫出声,冲向他妻子的尸体,周围兵丁涌过来想摁住他,却被他抢过一柄刀,接着刀锋挥洒着血光,身中十数刀的陶富也倒在了血泊中。
“我……没有……”
最后一刻,陶富还在低低细语。
当胤禛见了现场时,只觉一股冰凉恶寒从脚底直冲头顶。
“这李肆真能蛊惑人心!”
李卫的话还微微颤着,眼前这一幕他不知该如何描述,女人是个商贾,男人是个憨汉,就为一个李肆,居然有如此血性,殉节?殉道?
“这是一个邪魔!”
胤禛咬牙说着,这已经不止是官商勾结之事,听马鹞子对王思莲自刎的描述,他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浮起少时师傅顾八代所述的一些情形,那都是……七十年前的事了。
“赶紧布置!绝不可走脱了他!”
胤禛一只手掩住口鼻,另一只手则拨着佛珠,此等邪魔魂灵,可不值得他超度,他是在安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