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按照段宏时的指示,将腰牌连带一些伪造的证物丢到了范家院子附近,可李肆还是不太确定这计划的可靠性,毕竟他对这个时代官府中人的行事心理把握不足。
“捕快这样的小人物,一个人或许脑子笨,可能隐下,可几个人就不一样了,其他书友正常看:。都怕其他人有什么心思,这一多想,就会灵智清醒。想到隐下后反而更是大麻烦,将军亲兵找上来怎么办?自己是不是会被灭口?所以还不如公事公办,把责任丢上去。然后番禹知县,他能借着官面上的方便,听从叶旉的指示,小小整治一下范晋,可要拿身家前程为上头背黑锅,该不会愿意。因此也该公事公办,记录在案,把责任推到广州府叶旉那。”
段宏时这么一说,李肆感觉挺熟悉,不对,甚至这满清的官员,脑子还更好用一些,说起来这还拜康熙几十年来刻意营造“仁政”所赐,地方上办事还挺在乎这官面上的规矩,至少样子得装像了。
“那么这时候,腰牌应该到了叶旉那了吧。”
李肆的预料出了错,腰牌已经到了广州将军管源忠那。
“不愿意给卷宗!?他是什么意思?”
管源忠很生气,腰牌是拿回来了,可记录腰牌发现地和上报人的范家命案卷宗,叶旉却不愿意给。
“叶旉说番禹县也有档,他要番禹县销档,这事动静太大,就没敢动,所以府里的档也不能乱动。他还说让大人放心,没人会查。”
马鹞子这么回到。
“放屁!他是留上一手,不想替我挡祸而已!”
管源忠有些烦躁,什么文档首尾是他这种武人最厌恶的。
“怪不得你要黄三刀去辽东呢,原来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这是怎么搞的!?”
之前还赞马鹞子谨慎,这会管源忠却骂了起来。马鹞子欲言又止,黄三刀可没说丢过腰牌,但……或许是他们不敢说,其他书友正常看:。想到这,马鹞子也对那黄三刀一肚子气,只让他们去放火恐吓,却不想弄出了四条人命,现在是补一个窟窿又多出两个窟窿,真是何苦来哉。
“算了,反正这事也不该有人来倒腾,以后多注意点!”
再一想,管源忠也没怎么在意,随手挥退了马鹞子。
几天后,管源忠又找来马鹞子,这次脸色铁青,直让马鹞子心中打抖。
“你亲自带人去番禹县衙,还有广州府衙,把文档缴了,番禹县那些发现腰牌的捕快,让番禹知县全打发出来,再随便办他们一个罪名,全丢到琼州什么地方去捞鱼!还有……”
接着管源忠说到一户人,马鹞子已经没心听了,赶紧全力劝解。
“大人,这番手脚是为的什么?动静这么大,漏一个人,到按察使、巡抚甚至总督衙门前敲个鼓,大人你可就麻烦了。”
管源忠鼻孔都在***:“又有人在范家附近找到了一块腰牌,直接交到了叶旉那!然后那个被杀的番禹县刑房书吏家里也上告到了按察使衙门,现在叶旉是怎么也不愿再挡在前面,连那块腰牌都不再给我!还给我发了文书,要我给个说法,入娘的!”
又一块!?
马鹞子满额头是汗,再劝道:“大人你还是跟按察使那边商量下的好,就算要动手,也不能让大人露了形迹。”
管源忠也冷静下来了,如果有叶旉愿意帮忙,这点屁事也不算什么,随意遮掩下就好。可现在事情捅到按察使那,叶旉赶紧推卸责任,还摆出了公事公办的架势,让他无比恼火,他能给什么说法?
事到如今,也只有拉上按察使遮掩了,甚至还得找到巡抚一起出手,只是总得有人背黑锅才行。
“叶旉这混蛋,赶紧给我滚,其他书友正常看:!”
管源忠真怒了,之前就被这家伙一个劲地逼压,要他表态支持八阿哥,现在却不愿为他担点事,这家伙有多远滚多远!
“赶紧去给我查查,是不是还有第三块!”
管源忠的唾沫喷了马鹞子一脸。
这事原本好查,把当时办事的黄三刀几人喊过来一问就好,可惜,人都被他遣走了。
马鹞子没办法,只好亲自出马,带着人暗中在范家附近摸索,结果没发现腰牌,却发现了好几张贴在树上墙边的单子,仔细一看,是寻范家女子范莲书。正要丢开,其中一句话引起了马鹞子的注意,“如有音讯线索者,愿以要物酬谢。”
稀奇了,不提银钱,却说什么要物,马鹞子一个激灵,莫非就是腰牌!接着再是一震,这单子没在大街小巷发,却贴在荒僻之处,竟然是专门给他留的!?
“莫非是那穷酸秀才……”
马鹞子皱眉,之前黄三刀跟他说起过整件事情的经过,现在看来,那穷酸秀才是想跟他们谈判了?
“他们会去转悠吗?”
李肆还不放心。
“你的女人不是从管小玉那打听到了将军府几个亲兵事后就离开了吗?腰牌是不是真丢了,丢了几块,将军府那边心里也该没底,肯定是要去转一圈的。”
段宏时胸有成竹。
李肆点头:“那么,我该又去找安爷子了。”
“安胖子来过了,是替那个李北江来的,其他书友正常看:。那姓李的小子挺乖巧,说那穷酸以前在他家教书,念着有段情分,就收留了那穷酸。如今听了些风声,觉着怕了,来问我是不是在意……”
马鹞子回报时,管源忠叹了口气,似乎觉得一番折腾都是场虚惊。
“有李北江作保,那穷酸秀才该是不会跳腾了,就给他一个交代吧,当然,凶手是……叶旉!”
管源忠这么说着,马鹞子明白了。
“连着两块牌子都吓不住叶旉的话,还有吴家投告按察使衙门,他怎么也要自保,这样就惹恼了管源忠。这时候再出面跟管源忠说合,叶旉这替罪羊就坐实了。”
段宏时向李肆这么解释着,这一整套动作,各个环节,李肆都觉缝隙太大,可能性太多,可在段宏时看来,却都合官场心态,该是十拿九稳。
果如他所料,安金枝又亲自上了门。
“将军府的马催领跟我说,那事该是他人假冒将军亲兵所为,管大人已经查过,嫌疑是……这般缘由。”
接着安金枝又说了一通叶旉和八阿哥的关系,以及八阿哥为十阿哥招管小玉作侧福晋的事,最后作了总结。
“虽然没直接说明,可言中之意很清楚,这事是叶旉遣手下所为,他也是旗人嘛。马催领说,地方也问出来了,就在东北三里城隍庙外。还要我转告你,将军府愿意出一笔药汤费,说这事毕竟跟管家有关,管大人心中也很歉疚。只是叶旉那边丢下的东西……”
听到了地点,李肆心中一黯,此事早有预料,可有了准信,还是让人不好受。
“哦,那就麻烦安爷子转告他们,范秀才说,那东西已经被人捡了,而且……他也想明白了,将军大人何等尊贵,怎么可能干出这事?是叶旉的话就说得通了,书迷们还喜欢看:。”
李肆的话让安金枝愣住,还没转告范秀才呢,怎么就是一副事事代劳的态度?莫非……
一股寒意在脊椎游走,安金枝那被胖脸挤成两条缝的小眼睛瞪圆了,他脑子可好使,几乎在瞬间就明白了事情前后的来由。
“真是将军府那边人干的?李肆啊,你……何苦呢,为一个穷酸秀才作主?”
不仅明白了事情背景,还清楚了李肆在其中的角色,安金枝除了抽凉气,就只能再抽凉气了。
“我这人顾旧情,就算讨不来公道,也要替范秀才弥补一二。”
李肆笑着这么说,安金枝先是呵呵低笑,然后是哈哈大笑。
“好好!我是放心了。”
安金枝走后没多久,范晋就到了广州,就在范家院子东北远处的城隍庙外,李肆带着司卫四处勘察挖掘,最后有了发现。
“老天……”
司卫们丢下铲锄,捂着嘴鼻,纷纷躲开,有人转身就吐了起来。李肆是看惯了各种凶案现场,见到地里的情形,也是心中震颤不已。接着他看向范晋,生怕他受不了刺激。
“阿莲……”
范晋果然有了崩溃的迹象,身体晃着,差点软倒在地,可接着他就稳住了。
“我带你回家……”
他并不激动,甚至眼泪都没有,就静静地刨开泥土,将已经腐烂残缺的尸体抱出来。
“还要去叩阎吗?”
见他神智清醒,李肆问道,书迷们还喜欢看:。
“我已想明白了,他们主子的主子……就是皇上,我去叩阍有什么用?”
范晋一边将妹妹放进棺材里,一边平静地回答着。
哗啦一声,棺材板合上,范晋抬头看天。
“我要问的是,他们这些旗人为什么不怕老天报应,连这样的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深吸一口气,范晋摇头。
“书里的圣人回答不了,朝廷和皇上也回答不了……”
他看向李肆,一只独眼里,厚厚的冰层下,正有足以融铁化石的烈焰卷动。
“四哥儿,你能回答吗?”
李肆想了想,点了点头。
“我能。”
康熙五十二年六月,广州知府叶旉因贪赃被革职,番禹县快班班头尚俊以及数名捕快因勒索民人被流遣琼州。广州将军管源忠收到番禹县生员范晋的感谢信,说自己得管源忠千两纹银,诊治伤残,不胜感激。
“事情就这么结束了……”
管源忠看向自己那正瞅着天空呆呆出神的女儿,出了一口长气。
“好戏才刚刚开始。”
英德李庄,看着正聚精会神听着段宏时讲述的独眼秀才,李肆微微笑着。
第一百六十一章 信什么是因为怕什么
第一百六十一章信什么是因为怕什么
戴上眼罩的范晋看起来不像个海盗,如果不是那秃瓢和金钱鼠尾,他那沉冷气质,外加独眼的摄人光芒,让李肆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日本的某个独眼大名,叫伊达什么来着,其他书友正常看:。
“其实……最早他们来恫吓几声,说不定我都不敢再抱什么心思。”
范晋淡淡说着。
“可显然他们觉得没那必要,我就像只蝼蚁,人被蝼蚁扰了,一脚踩死,怎么可能跟蝼蚁说话?”
范晋带着一股彻悟的释然,让他整个人的气质也立了起来。
“但是这只蝼蚁没自觉自己是蝼蚁,还想着跟人说话,所以……”
接着他看向李肆,其他书友正常看:。
“蝼蚁死了,蛊虫活了。”
李肆点头,妹妹还没下落的时候,范晋还揣着一丝侥幸,跟自己讨回公道的侥幸绑在了一起,而这希望破灭后,连带的,那条路也崩塌了。在跟段宏时谈过之后,范晋已经找到了新的方向。
只是这方向,跟李肆所想的还有偏差。
“我再不信什么,不管是圣人、皇帝,还是老天,我要的,是亲手给他们报应……”
整件事情的背景,以及李肆和段宏时的作为,范晋都知道了。他的释然带着一种出尘感,可这不是清爽的出尘,而是虚无的出尘。
“为什么不信老天了?”
“就像佛徒一样,他不信,老天就奈何他不得,因为他不怕。”
“是这样吗?”
“是的,要信什么,才怕什么。”
范晋说出这话,李肆陷入到沉思中,好半天后,他才抬头再看住范晋,眼里荡着一股浩然的舒展,似乎有一道巍峨巨门在心中敞开。
“你说反了,是怕什么,才信什么。”
招手示意范晋跟上,两人来到庄学另一栋楼。
“有些圣人言,流传千古,自然有他的道理,比如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也是万物之一。由此而论,天道流转,靠人的眼耳口鼻是不可能全然看透的。比如说报应,报应不是让你像旁观者那般坐看,你说要亲手给他们报应,难道就不是老天在推着?血亲复仇,这也是圣人言,可也是天道。”
李肆叹气,其他书友正常看:。
“你也该知道,圣人之言也有大毛病,就是微言大义,所以代代才能削塑。圣人最初的本意,今人早已不知,我们不得不丢开。”
说话间,李肆找出了几件东西。
“你之所以不信老天,是因为你还没有看到真正的老天。”
一块圆圆的玻璃片,一张纸,李肆将这两件东西放在窗下。
李肆问范晋:“《淮南万毕术》说,削冰令圆,举以向日,以艾承其影,则火生,你信不信?”
范晋皱眉:“这是淮南派的古怪杂述,怕是……不准的吧。”
他还是不信,虽说心性已然不再是穷酸秀才,可他就读过圣贤书,论到具体的事,看问题还是得从理儒的角度来看。但他也知道李肆花样多,几乎是个神仙,神仙能干出什么怪事,谁知道?所以不敢坚决否定。
李肆点头,说你当然不会信,因为这事得到百多年后才有人应证,在这之前都是被人当作奇异怪事来看。
“但是金燧以弧铜之镜取火,其实道理和冰镜一样,你信不信?”
李肆接着问,这金燧就是古时的阳燧,古人早发现了光线折射聚焦的原理,但因为在光学玻璃上没有进展,所以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就只成了一种经验。而金燧取火,效率极为低下,还得有足够强烈的日光才行,所以到这时代,基本没怎么见着,甚至这事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
“瞧着了。”
李肆将这块放大镜横在纸面上,定好焦距,两三秒钟,就见一个小黑点在纸上出现,然后渐渐扩大,最后在范晋目瞪口呆的注视中生起一圈火苗,直至将整张纸化为灰烬。
“这是……什么宝贝?”
范晋指指这放大镜,他真是吓着了。就算知道有金燧,也没见过这么快就生起火来的。
“这不是宝贝,宝贝的是道理,光线呢,是有能量的……”
李肆简单说了一圈光线折射聚焦反射的道理,范晋品了好半天,终于点头。如果就是这道理在起效的话,那就算冰镜,只要弧度合适,也能在很短的时间里生火,在这段时间,冰肯定是来不及融化的。
“这……该只是格物之学吧?“
可范晋的思维还没扩散开。
“格了物,然后呢,就是致知?”
李肆一笑,开始胡掰。
“如果我将这道理研究下去,作出一面大镜,照人人化为齑粉,照楼楼塌成瓦砾,你不怕?”
范晋猛抽了口凉气。
“段老夫子也讲过了,万物皆器,道在器中。可这些器,人只靠本来的耳目是看不全的,只能以器来窥得更多的器,你都没窥全老天的真正面目,就敢说不信它?圣人言里什么天人感应,其实都能归为格物之说。日蚀月蚀,潮涨潮落,风雷地震,都是上天自己在动弹,其中的天道,无穷无尽。而人之生死伤病,也自有天道轮转。你每走一步,每一呼吸,都受这天道约束,你不怕?”
李肆盯住了范晋那独眼,满意地从中看到了一连串的变化,从疑惑到略悟,最后到畏惧,原本这已在范晋身上难以显现。
“这么说……”
接着范晋想得更多,其他书友正常看:。
“对的,不管他信不信,上天就在头上。”
李肆点头,他明白范晋的心思。
“差别只是在,信上天,懂天道,顺天道而行,我们就会更强。”
李肆沉声说着。
“人心也是器,其中也含天道。之前我说的三个相信,你也该有所耳闻。上天让金铁硬过石头,万灵要历生死盛衰,而这三个相信,也是上天赋人,经世不移的。若天道普世,我们身边,自会有越来越多的同道,到那时……”
眼对眼,李肆的心志清晰无误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