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无月眯起眼,这些事情她从来没有给任何人说起过,就连苏幕那日在这间客栈问起她为什么会沦入无回城时,她也只是岔开了话题。
其实镜无月一直觉得自己是整个无回城罪过最大的一个人。
若说起她的原罪。
一定要提到一个人——那就是宫上月。
这只狐妖似乎与巫族有着不死不休的孽缘。
相传,北冥和极地引发战争的时候,北冥不敌,于是青丘、寒荒、羽民、犬戎这四片封地上的四位封王便连夜将自己的继承人送去了凡世避祸,希望能留得青山。
这其中便有宫上月,那时他还不过是个孩子,天资却高的惊人。
只可惜他星命不好,凡世之途注定陨落,那时他本来已经是必死的命局了,巫族却出现了一个相当厉害的女子,那女子怜悯他的命运,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帮他改命,使他避过了三次死劫。
后来那女子便遭了天罚。
镜无月只知道那女子后来每一次转世都活不过二十岁,而且每一世都会因宫上月而惨死——可怜那女子并未算到她自己的命运,每一世都在重复一样的痛苦。
但宫上月大概比她还要可怜——他在这千年的时光中,反复等待和挽救一个人,结果却每次都是看着她死在怀中,然后再亲手将她埋葬,等待下一次重逢。
这是一种没有尽头,周而复始的惩罚。
宫上月用自己的方式反抗天道,他尝试过不和那女子产生任何交集,但她依旧会因他而死。
镜无月低低叹道,“我三岁的时候就遇到了他。”
叶柠睁大眼睛,“你就是那个帮他改命的姑娘?”
镜无月苦笑,“曾经,所有人都以为我是那个姑娘,包括我自己。”
那时她是孤儿,宫上月把只有三岁的她带出了巫山,亲自抚养到了十六岁。
他一直对她很好,而且看她的时候眼底携满了星辰一样温柔的光,镜无月完全无法抵抗那样的深情,日渐陷落。
后来她渐渐长大了,他却一点变化都没有。
巫女的寿命和凡人一样长,妖却没有上限。
镜无月私心想和他永远厮守,于是偷偷探入皇宫去寻找传说中由皇室代为保管的长生禁术。
后来,长生禁术没有找到,她却被凡世的人皇抓到了。
而那个时候,宫上月居然说他搞错了,他要找的女子根本不是她,而是另一个尚在襁褓中刚出生还不满一月的婴儿。
镜无月不甘心,百般纠缠他,但他除了说一句对不起后便再也没有回头。
她于是心灰意冷,本来已经逃出了皇宫,却又自甘堕落被抓了回去。
后来,那位皇帝强取豪夺将她按上了榻,许她后位,掏心挖肺的对她,那样的宠爱几乎震惊朝野上下。
“那时朝堂上有个很厉害的藩王。”镜无月说起他时,眼里的神色冰冷,“就是他利用我害死了陛下,自己顺利登了帝位,随后却将这一切都推到了我的身上。”
“他昭告天下说我是个妖女,祸国殃民,不仅害了陛下还乱了朝纲。”镜无月放声大笑,“真可笑,说我祸国殃民,那我就让他们看看真正的祸国殃民是什么样子……”
叶柠忍不住打断她,“你说的那个杀了皇帝的藩王难不成是……”
镜无月冷冷道:“就是当今人皇,十二神启之一。”
作者有话要说: 困的睁不开眼。。。
☆、雨中人
叶柠的表情明显怔了一下; 随即问道:“那; 然后呢?”
“他们要杀我; 但我逃出来了。”镜无月喝了一口酒慢慢道:“后来啊,京都爆发了巫蛊之灾; 全皇城的人身上都被我种了蛊; 我还用巫咒引来天灾,哈哈哈……”她大笑; “三年大旱; 整个国家饿殍遍布,到处都在死人,所以说; 千万别招惹女人啊; 当初怎么能把祸国殃民的帽子扣给我?”
她说的语无伦次,叶柠却听得暗暗心惊。
镜无月忽然掩面,“我那时年轻气盛,哪里会顾有什么后果,我的所为彻底让新一任的人皇见识到了巫族的力量。”
“他是个很专…制的人,根本不允许有任何力量凌驾于皇权之上; 或者威胁到他的统治,所以他开始绞杀巫族的人; 并让国师调…教出了殿前御灵师和皇家仙道军来对付我们。”
她的话语里有了鼻音,“我的族人被他们一批一批抓进了皇城的死牢,尝尽百种酷刑后被挂到城门前活活绞死,还有五六岁的孩子……他们什么错都没有; 你知道每天晚上做梦梦到他们是什么滋味吗?”
叶柠坐过去拍拍她的肩,声音干涩,“你已经知道错了,这不能全怪你。”
“不!”镜无月抬头,泪水弄花了她精致的妆容,“我的手上沾着千万人的血,他们都是无辜的,因果报应啊,叶柠,这都是因果报应,我害死的那些百姓最后报应在了我族人的身上。”
叶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低着眉眼,脑海中浮现的却是苏幕的脸。
是啊,万事都有因果报应,苏幕,你又该怎么办呢?
镜无月伏在她怀里叙叙说着,“若是没有酒,我根本无法闭眼,叶柠,你不知道,我当年是巫族的大护法,天资之高让所有人都骄傲,可就是这么一个让他们感到骄傲的人,最终却给全族带来了灭顶之灾。”
她喃喃,“他们在梦中指责我,浑身是血的求我救他们,可我什么也做不了……”
叶柠抱紧了她,拍拍她的背,“所以,你们为什么不反抗呢?”
镜无月闭着眼睛,“并不是所有的巫族之人都力量强大到像我一样,他们其实很弱小……”手中的酒杯渐渐滑落,她意识模糊起来,“我是个罪人,阿柠,不过苏幕答应了我,他会把那个人留给我,他的命是我的,我一定要亲手手刃他,那个时候,我就可以下去向我的族人请罪了……”
叶柠的语气不自觉绷紧,“你知道苏幕出远门是去做什么,是吗?”
“是啊,这件事情虽然听起来危险,但对无音殿殿皇来说,也不算什么完不成的难事。”她眯起眼,恍恍惚惚的一笑,“毕竟无音殿的暗杀术,在三殿之中排第一啊,何况还是殿皇亲自出马。”
叶柠的脸色沉了下来,“暗杀?”
印象中,苏幕只会正面较量,杀人这种事情,以他的境界,还不至于藏于暗处。
“没办法啊,他现在力量不够,肉身又出不了冰封池。”镜无月没有睁眼,似乎就要睡过去,“……星水云庭里那些人,又个个都是高手,前天你们从那里回来,他不就丢了半条命……?”
叶柠脸色发白,想起之前在无回城偷听到的那段话,终于猜到他去做什么了,“你说他去了星水云庭?”
“你别怪他……”她嘟囔了一句,“苏幕也许不是个好人,他走的是一条不归路,但他对你……”
后面的话音含含糊糊,她什么都没有听清。
片刻,怀里的人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叶柠看着门外的夜色,陷入沉思——她得想办法偷偷把他带回来,这件事情很危险,对双方都很危险。
一对六,而且是在他只剩下一成力量的前提下,他根本没有办法全身而退。
就算他成功了,她也没办法看着白言轻蓝雨他们就这样死在他的刀下。
此刻刚过丑时,从子时街那个出口出去就是沐守郡,以她的速度天亮前赶到星水云庭完全不是问题。
“对不起,姐姐……但我很快就能带他回来。”叶柠吃力的将她扶上了楼,帮她掖好被子,喃喃,“希望你能睡个好觉。”
她披上镜无月的黑纱,没有回头,就这样消失在子时街的夜色深处。
虽然被凡世的人皇通缉,但沐守郡的街头空荡荡的,这里的城镇几乎没剩下多少居民,更不用说深夜还会有来回巡逻搜查的官兵了。
叶柠低头看了看手腕上那一串黑白分明的符珠,人皇派了殿前御灵师来对付她么?
她心里一点惧意都没有。
到了星水云庭外,到处都是高墙,当她施展隐身术想从星水云庭的高墙外飞进去时,却被一道看不见的墙壁挡住了,空气中隐隐有灵力波动散布开来。
以前从没有出现过这样严密的防守,果然还是发生什么事了吧?
大门外那几个猎妖师依旧像松树一样站在那里,叶柠知道自己大概只能从正门进了,虽然门令还带在身上,但那些人早在之前便记住了她的样貌。
如今她被通缉,只怕会被抓起来吧?
她裹紧了脸上的黑纱,眼看东边的天际慢慢泛白,正着急,便感觉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她吓了一跳,回头才发现是叶淮,他压低声音皱眉问她,“你昨天带着苏幕去哪儿了?我找了你一天一夜了。”
叶柠松了口气,“先不说这些,现在星水云庭戒严了,你知道怎么进去吗?”
叶淮道:“你在外面被通缉了,这样进去肯定是不行的。”他从怀中摸出一把药粉递给她,“这是易容粉,擦一点就会模样大变,而且洗也洗不掉的。”
叶柠看着他又变成第一次见面时那个陌生纨绔的样子,听话的抹了一把在脸上擦匀了,“我的样子有变化吗?”
叶淮点头,“有……”
叶柠有些好奇,“变成什么模样了?”
叶淮咳了咳,“皮肤黝黑,变得比以前丑了些,不过还是漂亮的……”
叶柠变了脸色,“有方法恢复吧?”
叶淮道:“自然。”他又摸出一袋药粉给她,“这是洗颜粉,只有这个才能洗掉易容粉。”
叶柠接了过来,感叹,“你都是哪里弄来的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啊。”
叶淮再没说什么,将她脸上的黑纱带好,便领着她进去了。
大门前的猎妖师查看过他们的门令,提醒了一声,“几个时辰前太子的东麟阁刚死了几个人,所以现在全庭戒严,许进不许出,进了这道门,便不允许出来了。”
叶柠当下眼皮一跳,强压着不安的情绪道:“死的是什么人?”
“一位美姬,两名侍卫。”
她脸上露出困惑不解的表情,似乎有些想不明白,但叶淮很快将她拉进去了。
现在卯时还不到,天边是黎明前的青灰色。
似乎要下雨。
叶淮拉下幕帘将门窗都仔细关上,屋里很黑,他也没有点灯,只是肃然问她,“叶柠,你昨天为什么要救他出去?”
叶柠知道他说的是谁,沉默了一会儿,回答,“我不该救他出去吗?他是来救我的,不是来杀人的。”
“是吗?”叶淮显然不信这个理由,“那你今天为什么又回到这里来?”
叶柠低头说了两个字,“找人。”
说罢便要趁着夜色出去。
叶淮见叶柠开门,起身解释,“我只是怕你像小时候那样……你要知道,叶家已经没了,我只是担心你为了旁的人再把自己给搭进去。”
“我知道。”叶柠回头,朝他笑了笑,“我真的只是找人,晚上就回来。”
叶淮皱起眉,“你那么确定这里有你要找的人?”顿了顿,“是谁?我可以帮你一起找。”
他倒没想到是苏幕,毕竟他昨日才目睹了他气息奄奄被带出去的样子,一夜之间怎么可能又会回到这里来。
叶柠摇了摇头,“不用了。”她踏出房门,喃喃,“他就在这里,我很确定。”
夜色渐渐消散。
天光微亮,却是带着阴霾的,远处的天边是一片挂满乌云的青灰色,空气微微有些压抑,也有些冷滞。
风里带着泥土的气息,湿润的拂在脸上。
虽是冬月,还不到下雪的时候,然而雨落下来却是彻骨的冷。
没想到一大早便出师不利,叶柠举着手罩在头顶上跑进东麟阁附近的一个长廊上避雨,因为没注意,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
“对不起。”她回神之后立刻道歉。
对方没说什么,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指着天上的雨,然后递给她一把伞。
叶柠愣住了,不会说话?
他看起来很年轻,而且面容俊秀气度不凡,她不免在心里为他感到遗憾,“你把伞给了我,你怎么办?”
对方又指了指不远处紧挨着东麟阁的梧桐苑。
叶柠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你就住在梧桐苑?”
他点了点头。
叶柠将伞撑开,“那我送你回去再走吧,等雨停了再把伞给你送过来。”
男子眉目温和,垂眸应允了。
这把伞其实并不大,因为授受不亲叶柠也不敢离他太近,所以在路上走的时候伞往他那斜了大半,她半个肩膀都淋在了雨里。
男子似乎皱起了眉,修长的指尖不动声色的抵着伞柄,将伞推到了她的位置。
叶柠发现了,立刻将伞又斜回去,解释道:“这本来就是你的伞,再说我是修道之人,淋一点雨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男子听到这话脚步微停,极其自然的伸手握住了伞柄,叶柠的手在最下面,见他接过去不知怎么条件反射般的就松了手。
然后那把伞完全罩在了她的头顶。
叶柠,“……”
推拒不得,叶柠只好加快了脚下的步子,从长廊到梧桐苑本来也不算远,没一会儿功夫两人便跑到了梧桐苑的檐下。
男子慢条斯理的擦了擦额边的雨水,将伞递给她。
叶柠看了一眼檐外的雨,有些不好意思的接过去道了声谢,“谢谢。”
她一脚迈入雨中,忽然想起什么,又停下来回头看他,再三保证道:“等雨停了我会送过来的。”
男子在檐下点头,目中明暗交杂,一笑生花。(1)
叶柠撑着伞在雨中走远了。
她是个路痴,因此早在来之前便寻了一份星水云庭的地图。
雨势渐大,她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探查了星水云庭的每个角落,隐匿身形看了每一间房屋,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现。
这里的每一寸地方,都没有他的踪迹。
仿佛他根本就没在这里出现过。
但叶柠知道他一定就在这里,只是藏得太好而已。
傍晚时分,她终于找完了所有地方,然而,还是半点线索也没有。她有些受挫,好在这星水云庭来来往往这么多人,她又隐了容貌,因此也没什么人注意到她。
但她这样大肆寻找,苏幕肯定已经知道了。
就是不知道她换了容貌,他还认不认得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1)引用了起风了里的一句歌词,你的眼中,明暗交杂,一笑生花。好好听的,每次听都有种初恋的感觉,。。
☆、有色交易
雨天的傍晚要比晴日里黑天更快; 叶柠没有任何发现; 只能先回房。
然而; 经过走廊拐角处时,她却停下了。
脸上血色褪尽。
因为前面的柱子上正对着她写了三个字——“别找了。”
字是用雨水写的; 痕迹正慢慢变淡。
就在她看后不久; 便仿佛蒸发般的慢慢消失了,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
叶柠只觉得腿脚发软; 战战兢兢的跑过去顺着柱子一周打量了一圈; 然而,附近连个影子都没有。
她死死盯着字迹已经消失的柱子,心一点点沉了下来——他果然在这里; 而且已经知道她来找他了; 甚至连她虚假的容貌也认了出来。
然而她却连他半点踪迹都追查不到。
天色渐渐黑透,廊下的灯笼被下人点了起来。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敛了眉间的种种异色忧心忡忡的回房了。
叶淮显然等了她一天,午饭和晚饭都给她留着,见她回来,脸色沉下来; “中午不知道回来吃饭?”
叶柠放下手中的伞,小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