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柠的床下怎么会有男人的鞋履?
他操控着符纸飞的更高一些,隐约能够看见床榻上的景象了。他猜想着也许这张床上,此刻就躺着两个人。只是薄薄的纱帐里,他的确看见了一个女子躺在外围,身上泛着白色的光晕,但里侧却是什么也看不到,因为床的中间隔了一道纱幔,在黑夜里如同一只无形的手,将床分开成两部分。
那张符纸在空中悄无声息的慢慢靠近床榻的位置。
寒夜里,似乎有人在冷冰冰的轻笑。
“看够了吗?”
符纸微微一颤,还未来得及飞出屋子,便被地火燃为灰烬,慢悠悠飘落在地上。
眼睛被灼烫的滴下两行血泪,年轻男子痛苦的跪倒在雪地上,符纸被完全烧为灰烬的那一瞬间,他看到一个身披黑色长袍的男子赤脚站在床边的地板上,因为角度的原因,只能看到披散下来的长发,还有一个苍白如死人般的下巴。
那下巴飞扬起的诡异弧度,让他一瞬间如坠冰窟。
年轻男子捂着双眼,不得已抛出了仅有一张的救命符——一个黑色的,可以让他瞬间从原地消失的灵符:替身符。
不知过了多久,黑夜重新归于寂静,雪地上那几滴殷红早已被雪覆盖,而在原地却多了一个小纸鸢。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起了风。
叶柠在迷蒙中起初觉得很冷,后来不知道怎么,四周逐渐暖和起来,她不自觉握紧了双手,却一下子感受到冰冷柔软的触感。
她的眼睫颤动了一下,终于醒了。
一睁眼她便看见浮在她身上的那层白光,吃了一惊,随后将头艰难的转过去,却只看见了一片白茫茫的纱帐,纱帐另一边似乎也躺了一个人。她的目光一下子沉了下去,想要伸手将那片纱帐扯开,但还没动,她便看见了自己的手里已然握着一只别人的手。
骨节分明,白净修长,是个男人的手。
那手的中指上还戴了一个极纤细的戒指。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心想自己怎会在昏迷中如此不矜持,但细看之下却发现身上的白光正是从那只手上源源不断的传递到她的全身。
她感觉自己的伤口早已止住了血,也不甚疼痛,只是晕的厉害,大约是之前流血流的太多。
她的手一直不敢动,保持着僵直的姿势静静握着他的手,感受到空气里弥漫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地火暖意时,她终于知道她旁边躺的人是谁。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她下意识就抓紧了那只手。睁眼看向黑暗的时候,她忍不住想,为什么他的手会这么的凉呢?仿佛真的是死人的手。
想着想着她便想起之前在叶家废墟时她做的梦。
脑海昏沉下来,视线忽然变得一片血红。
一片血红里,她仿佛再一次看见了那个容颜绝色的男子。
他正慢慢走向她的床榻,他的身影就像纸片一样,没有丝毫的立体感,脸也煞白的没有半分血色,如同刚从面粉缸里捞出来一般,嘴唇却突兀的呈一片殷红。
她的眼睛忍不住红了,轻轻扯开挡住她视线的纱帐。
他笔直僵硬的站在那里,一双尤为漆黑的眼睛毫无生气的看着她,动作呆板的朝她伸出一只手,殷红的嘴唇一翕一合。
一个冰冷透骨的声音立时钻进了她的耳朵,“叶柠。”
冷冰冰的话语仿佛能将时间冻结住。
她看着那熟悉的修长白净的手,有些发颤的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语气微噎,“我在这里……我都想起来了。”
“是吗?你还能认得出我吗——”他忽然之间将手抽离,险些将她从床上带下去,呆板僵硬的语气忽然变得阴寒,“既然已经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我既然想起来了,就该回来看看,做些我该做的事情。”她慢慢坐起来,站直了身体想要碰触他的脸,“可是为什么只有在梦里你才会认我,才会承认你是谁……”
黑夜中她的脸色同样苍白的厉害,语气又急又有些发抖。
“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那只冰冷修长的手被她攥的发疼,感受到有什么东西从她的脸上滴落下来,他仿佛被烫了一下,整个人都往后退了好几步。
她没能触碰到他的脸,但那样毫无生气的脸和冰冷刺骨的温度,让她的声音一下子就沉了起来,“你已经死了,对吗?谁杀了你?”
他呆板僵硬的脸上浮起诡异的表情,似乎痛苦又欢悦,静默良久,空气中才慢慢飘来一声冗长自嘲的低喃,“不关你的事。”
“不要走——”
视线里的红色忽然潮水一般褪去了,纱帐无风自起。
她睁开眼睛,四周一片安静,床上分明只有她一个,哪有什么别人。
摸了摸已经湿透的衣襟,她心头一跳——这分明不是她的衣服。
一件黑色的刺绣长袍盖在她的肩上,是她从没见过的男款式样,不起眼的边角处还细细勾勒着血红色的鲜艳图腾。
质地绵软舒服,隐约散着一股特殊的,极淡的香气。竟然有点像——寐海浮沉香的味道。
☆、巫王
窗外的大雪丝毫不见半分颓势。
星水云庭里的人此刻大部分美梦正酣; 自是无法得见这场奇异的雪; 然而却是有许多人在梦里; 看到了自己曾经或深或浅神伤至深的回忆,在梦中已是泪流满面。
不过在这众多人中; 自是有一部分人是例外的。
暖阁里的熏香正幽幽燃着; 女子精致清雅的闺阁寝房里,露肩红妆的娇艳女子站在一旁; 正默不作声的看着坐在桌前沉默不语的年轻男子; 感受到他回来时身上弥漫的与以往不同的淡淡香气,不由暗了目光。
“这雪下得越发蹊跷了……”边上的紫幽看着窗外的物景,面上掠过一丝凝重; 语气微冷; “北冥第一高手宫上月也不过只有两千多年的道行。这次出现的妖灵,只怕不是我们提前安排的那一个。”
西罗浑不在意道:“不管它是怎么出现在沐守郡的,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现如今十二神启大部分都被引了过来。那妖灵再厉害,与我们也没什么相干了……”
苏幕却没有回应她的话,平凡无奇的面上纹丝不动; 看不出表情,只是微微垂眼; 许久,才低声问了一句,“那么,今晚第一批被派出去巡查的皇家仙道军; 是由谁带领的?”
紫幽沉吟了半晌,方有些不确定的缓声道:“似乎是凡界流原王朝如今的国师青云隐……他们出动了所有的人手,好像也没能找到那个雪妖。在这场大雪中,根本无法察觉到她任何的妖气,她似乎同这雪是一体的……”
“青云隐?”仔细回想了一下,苏幕淡色的唇微微弯了弯,语气轻蔑微冷,“十二神启那边是无人可派了么。难道都以为如今的青云隐可以代替当年的百里若郁?”
百里若郁?西罗怔了怔,是了,她对这个名字其实并不陌生。她记得那个人似乎是凡界史上最年轻也是最卓越的一位国师,姿容俊秀,儒雅有礼,天资更是超越所有人。她甚至还记得有一位熟识的女子在他死的时候,曾经疯狂的屠掉了两座城。
她毫无疑问从苏幕的话里听出了惋惜和嘲讽的味道,因那个人是为数不多能与苏幕的造诣比肩的符师之一,亦是凡界中唯一一个以凡人之躯挤进整个八荒强者之列的人。
只可叹凡世帝王疑心太重,他死了之后,大约凡人里再也不会出现这样一个人物了吧?如今的青云隐比之上一任的国师百里若郁,实力确实无法相提并论,也难怪眼前这个人会有如此冷厉的说法。
西罗暗自在心里喟叹了一番,面上却仍旧漾着艳丽绝伦的笑意,附和道:“的确无法可比,只是,如今星水云庭里的这几个神启少主似乎出了些什么内讧——白慕楚两个时辰前就离开了沐守郡,而蓝雨也寸步不离别夜馆前方的偏厅。至于那个太子,似乎还忙着安抚慕容家的那一位,这么看来,确实也派不出别人了……”顿了顿,似是想到了什么,她试探着又问了一句,“苏皇大人刚才是去过别夜馆了么?”
一句话,空气静了一下。
紫幽不由皱起眉来。
房间内的气氛悄无声息的慢慢沉了下来……西罗有些后悔。
“你想说什么?”静坐沉默了几秒钟之后,苏幕轻轻抬头,似笑非笑的朝她看了过去,眼神古井无波。
“西罗、西罗只是闻到了苏皇大人身上有女人的香粉味道,而且您的外袍也丢了……”西罗有些慌张的低下头去,眉目间的嫉恨和杀气尚来不及掩去,便尽收那个人的眼底。
“西罗。”苏幕轻轻垂下眼,语气很淡,“你,跟我多久了?”
西罗一怔,继而有些不自然的低下头去,双手有些发颤的在身后搅动着艳红流苏,不明其意的诺诺答了一句,“罗烟跟随苏皇大人,已有五年多了……”
言毕,她不由自主的看向他,却见他手指轻叩,难得的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来,“五年……是不是久了点?”他漆黑的眸子淡淡扫过她的双眼,凉薄的声音温柔的能掐出水来,“所以,你连规矩都忘了。”
西罗脸色骤变,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惶恐,“西罗不敢……”
“忘了也好……”苏幕眼也不抬的轻轻一笑,“我就耐着性子再教你一次如何?”
“西罗大人还是自行去极地黑塔领罪吧。”紫幽适时出声,“这么久了,难道还真的要苏皇大人亲自教你何为规矩吗?”
西罗身子一抖,一下子跪倒在地上,“西罗知错,请苏皇大人降罪。”
“降罪——”苏幕唇角的弧度加深了一些,“降什么罪?”
西罗的声音一下子变了腔,“是属下僭越,不懂规矩。”她的肩膀轻轻颤抖,“西罗以后一定谨记自己的本分,还请苏皇大人饶过西罗这一次。”
“你还敢妄动杀念……”他轻垂下眼帘,看着脚下匍匐跪着的不断发抖的娇艳女子,“僭越的不是一点半点啊。”
紫幽看见了苏幕指尖已然萦绕而出的黑色符文,不自觉也跪了下来,“西罗护殿使在星水云庭尚能帮我们作掩护,苏皇大人三思。”
西罗将头压得更低,微微发颤的语气听起来有了哭腔。“属下愿意将功折罪,此前苏皇大人命我查的事情,西罗已全查清了。”
“是吗?”
西罗稳了稳心神,“昨夜擅闯别夜馆的那个年轻人的确和她颇具渊源,属下查出他每年上元节都会去叶家祭奠,至于具体身份,属下尚需要些时日。至于慕容婳,她的确是堕天殿的人,但却并非受羽皇指使而来,她擅自动手,羽皇已经派人出来了。”
苏幕的表情并不见任何变化,“那么,唐絮呢?”
紫幽似有不解,“唐絮不过是个普通人,查她做什么?”
他无声笑了一下——能看到他影子的人,怎么可能只是个普通的小姑娘?
却见西罗深吸了一口气,不紧不慢道了一句,“她是这一世的巫王。”
苏幕眯了眯眼,“果然。”静默片刻,轻轻击掌,“忘川。”
一个半透明的身影立时便出现在房间里,“苏皇大人。”
苏幕站起身,表情恢复了淡漠,“本殿的护殿使不甚懂规矩,劳烦你带她去黑塔重新学一遍。”
紫幽脸色一白,却见西罗已完全瘫坐在地上。
“西罗谢苏皇大人不杀之恩。”
有风呼啸而过,房门忽然大开,苏幕一下子消失在夜色下的黑暗里。
……
“好冷啊……”
夜半,站在空荡荡的街上,小絮不断往手心里呵着气,看着从夜幕之上幽幽飘落的鹅毛大雪,禁不住有些恼怒起来,“好端端的四月天下什么雪嘛……到底是哪个害人的小妖精,害得我这么晚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阿嚏!”一句话未落,浑身瑟瑟发抖的少女便在风中凌乱的打了一个喷嚏。
双手环抱着身子,小絮将衣服再一次拢了拢,鼻子突然酸涩起来,嘟囔了一句,“那帮坏蛋……真是没人性。”
雪渐渐下的有些大,迷乱人眼。地上早已铺了厚厚的一层,然而这雪却似乎大的有些异常。远处星水云庭的灯火已经越来越模糊,不过以小絮粗枝大叶的性子倒是无论如何也难以察觉到的。
默不作声的从包裹里拿出那一小段枯藤,小絮蹲下身子,缩成一团,嘴里小声的喃喃,面色歉疚的小心往藤上呵着气,“对不起啊,跟着我这么一个主人。让你受苦了呢……”
话音刚落,已经干枯了的枝藤却突然伸展了一下,接着便在顶上开了一朵小花,似是在安慰此刻情绪低落的少女。
“哇……你从来都不会开花给我看的呢。”小絮果然雀跃起来,冻得通红的双手紧紧攥着枝藤,翻转不停的看。
然而看着看着,却似是想到了什么,小絮无端端叹了口气,孤独和辛苦突然满满的涌来,将她淹没掉,她长久的在大雪飘飞深夜无人行走的街上沉默下来,许久许久,她望着天空喃喃自语,“我想婆婆和那个人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小絮才是隐藏最深的大佬啊,悲剧还要靠你化解,加油,我看好你。
苏幕:我呢?
作者:你……你是创造悲剧的大佬。
☆、奇妙客栈
其实六岁以前; 小絮一直都是一个幸福的孩子。虽然她不懂为什么她的婆婆总是会带着她东躲西藏。那个时候; 尽管贫苦; 然而记忆里,婆婆对她却十分疼爱纵容; 从没使她吃半点苦; 而且常常喜欢用粗粝的手闲暇时抚着她的头发,满脸慈爱的喃喃; “等到小絮长大了就好了; 一切都会好的……”
……
六岁那一年的寒冬,除夕夜——这似乎是她幸福的尽头。
站在破旧的床榻边,她一脸恐慌和惊惧的看着婆婆的身子慢慢变冷; 只记得床榻上慈爱的老人反复说着一句话; “如果只剩下了小絮自己,小絮一定要想办法去沐守郡啊,有个人一直都在那里等着你。”
她拼命摇头,一声一声的喊,声泪俱下,“婆婆不能离开小絮啊——”然而却无法得到任何回应。六岁的孩子生平第一次有了世界陷落的感觉。
披着家里唯一能遮蔽风雪的破草大麾; 她踩着雪深一脚浅一脚的进了几里外的汣离皇城去找大夫,然而——她的手里紧紧攥着的; 不过只有四个铜板。
城中处处弥漫着除夕过节的气氛,烟花炮竹声声作响,却全然无法入得了这个孩子的耳目中。她脏兮兮的小脸上挂着汗珠,脸上焦虑的慌张神色和这个城中张灯结彩; 喜气洋洋的氛围俨然格格不入。
已经不知道进了多少家药铺,可毫无疑问都被轰了出来。
站在城中最后一家药铺门口,她终于放声痛哭,仿佛已经处于绝望和奔溃的边缘。那一刻,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跑过来一只流浪狗,瘦到皮包骨头,浑身的疮疤让人不忍直视,它看起来还很小。
她看着它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无依无靠的样子,一下子受到了某种冲击,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这让她瞬间鬼使神差般的把自己身上披着的草麾盖在流浪狗的身上,把它抱回了家。
婆婆是什么时候死的,小絮已记不清了。然而她当时什么话也没有说,亦或许,那个时候的她,还不懂什么是死亡。
她从小就能听懂所有自然界的语言,流浪狗告诉她,它见过很多这样的死人。婆婆似乎并不是因为生病才死去的,而是被皇城里一种特殊的军队下了什么妖法,他们常常会在全国搜捕巫师,有的就算侥幸逃脱,也会这样无声无息的死亡。
婆婆离开以后,只有六岁的小絮不得不去汣离皇城中乞讨,她给流浪狗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