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更重要的是,“妖头”已经漂到自己身边了,浮屠香却依然飘向小船沉没之地。
既灵蹲下来,将已经快要烧完的浮屠香贴近“妖头”,香缕依旧对此物丝毫不感兴趣,坚定而执着地越过它的头顶,奔赴心仪之处。
“姑娘,在下还活着,上香是不是早了点?”
“妖头”……还挺贫。
既灵知道自己看走眼了,水中分明是一无辜男子。她有点后悔自己的鲁莽,自然也生出歉意:“对不住,我以为你是妖怪。”
谭云山这辈子没受过如此重视,以及,如此打击:“在下像妖?”
既灵觉得这也不能全怪自己:“你躺在船中,我距离远没看清楚,但想也知道,哪有人会在这种天气里出来游船?”
嗯,这个解释非常合理,谭云山伸出一根指头戳戳佳人的“坐骑”:“抱歉,我下次也坐木盆。”
既灵:“……”
谭云山见好就收,毕竟自己在水中,人家在盆里,他又豁不出去做那把姑娘掀翻落水的壮举,只得迅速回归原题:“就算在下是妖,姑娘见了我也该跑,怎么还动起手了?”
既灵很少对萍水相逢的人透露自己的身份,一来没必要,二来对方未必能都理解,往往一个问题得到解答之后还会跟着若干个后续问题。可眼前这位毕竟因自己落水,又奋力游过来攀谈,她也便如实回答了:“我是捉妖的。”
本以为谭云山听完之后会像从前那些人一样追问其他,不料对方只静静看了她片刻,然后语气微妙道:“这世上没有妖。”
既灵一听就明白过来,这人把她当骗子了。
世上不信邪的人很多,水里这位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道不同不相为谋,她也懒得费口舌,不过在分别之前,她还是想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就算是游船总也要游吧,可刚刚你的船停在那儿一动不动,而且你也不是坐着,是躺着,躺着能看见什么?”
谭云山没料到既灵不与自己分辩,直接换了话题,不过也好,他本来就不是个喜欢争论对错的性子:“赏月。”
既灵怀疑自己听错了,下意识抬头看天,除了阴云细雨,别无其他。
水里人还抬手给她指呢:“就在东边那朵云彩后面,你仔细看。”
既灵发誓,她就是把眼睛看瞎了也看不出来。
算了。
脾性不合,道法不合,连看个月亮都不合,要维持这段萍水之缘实在太难,既灵将净妖铃重新系到腰间,准备熄灭浮屠香,与这位水中男子告别。
就在她准备掐断浮屠香的时候,烟中忽然划过一道紫光。
既灵一惊,立刻抬头去看,只见原本盘桓在沉船处的香缕忽然化作几道紫光,如利剑般越过高耸围墙,直直射入深宅大院!
既灵懊恼,是她疏忽了。
虽然水中这位不是妖,但不代表水中无妖。
谭云山见既灵不看天,光看自己家的围墙,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怎么了?”
既灵抬手一指朱红色大门:“你认得这户人家?”
谭云山哭笑不得:“非常认得。”
既灵听出话音:“你家?”
谭云山点头,点得太用力,差点又喝口水。
既灵顾不上关心他,急切道:“快带我去你家!”
谭云山愣住:“去我家?”
既灵定定看向院墙,仿佛能透过它们看见庭院深处:“紫光现,妖入宅。”
既灵自认这话说得严肃高深,颇有说服力,却迟迟没等来水中人的回应。
雨不知何时竟然停了,阴云下只剩清凉夜风,吹得天地间一片静谧……和尴尬。
“姑娘……”水中人终于开口。
既灵舒口气,低头望他,洗耳恭听。
“听我一句劝,骗人终归不是长久之计,歪财终要歪路去,何不回头走正途?”
“……”
她的净妖铃呢!!!
话不投机半句多,既灵不再费口舌,直接坐下,拿起小盘子斜插入水——开划!
木盆作船,瓷盘作浆,谭云山这辈子头回见如此清新脱俗放荡不羁的女子,要不是对方一脸誓要骗到底的执着,他真的愿意就这样安静欣赏。
扑腾——
哗啦——
扑腾——
哗啦——
“你跟着我干嘛?”水中这位抡开胳膊以矫健之姿,三两下,竟已同自己的小木盆并驾齐驱。
“姑娘现在要去我家,岂有不让在下跟着的道理?”
所谓风度,就是浪里白条满脸泥水都不影响人家谈吐文雅,平和从容。
既灵发誓她所有捉过的妖里,都没这位让她焦灼,偏对方不急不躁,态度平和友善,让她都没办法翻脸,只能无奈叹息:“就算你要跟,也可以站起来蹚水走吧,非这么扑腾地游吗?”
“好。”谭云山倒好说话,立刻从善如流地应,然而身姿一动不动,仍只有一颗头和少许肩膀露在水面之上。
既灵被打败了:“那你倒是站起来啊。”
谭云山一脸真诚无辜:“我已经站起来了。”
既灵仔细打量,果然对方已垂直立于水中,一动不动,当下诧异:“水已经这么深了?”
谭云山叹口气,道:“我家这里是城中地势最低的,水都往这边涌,没办法。”
既灵了然,难怪木盆到此处也不大愿意再漂了,四面八方的水都往这里来,木盆哪里还漂得出去。
弄清楚缘由,既灵继续划水,想以最快速度抵达正门。虽然水中人把她当骗子,但这么大的府宅,当家话事者怎么看都不像会是水中这位雨夜赏月的奇男子,所以入不入得了宅,也不是他一句话可以定的。
既灵边想边划,直到木盆重新漂出一丈多远,她才发现水中人并没有再跟上来。莫名其妙地回头,就见男子一动未动,虽看不见水下,也能料想到他依然原地站着。
“怎么了?”虽然厌烦对方跟随阻拦,但对方不跟了,又着实让人没底。
水中男子眨眨眼,开口:“我家这里是城中地势最低的,水都往这边涌,没办法……”
既灵:“……”
是她记性发生了错乱还是男子忽然失忆了,这话不是刚说过吗!
“……所以?”受不了无声沉默和看不见尽头的等待,既灵咬牙切齿地又追问了两个字,她发誓,自己这辈子最好的耐心都献给槐城了。
好在,对方可能领悟了她的脸色,祭出后半句:“所以像刚刚那样不分青红皂白就砸沉了别人的船是非常危险的,但凡换个水性差的,都容易出人命。”
虽然过程煎熬,但人家最后说的这句话,确实没法反驳。
既灵沉默下来,片刻后,诚心道:“是我鲁莽了,抱歉。”
“没关系。”水中男子露出满意微笑,应答之迅速,笑容之灿烂,让人真的很想再砸他一次。
“在下谭云山。”
既灵刚想继续划,就听见对方又追加一句。
来而不往非礼也,她只能报上名号:“既灵。”
“哪两个字?如何写?”
“……”
谭云山眼见着骗子姑娘腰间的铃铛开始隐隐闪出熟悉的大钟似的光,识相闭嘴。
他不相信世间有妖,但却相信世间有人能修炼出威力巨大的道法奇术,比如莫名其妙变出一口丧心病狂的大钟什么的,所以安全起见,不撩拨虎须为妙。
一盆一人,同时抵达谭府大门,谭云山现行游上台阶,至门前停住,哗啦起身,竟大半个人都立出水面。
一袭月白色衣衫已被泥水浸透,却并未显出更多狼狈,反倒因湿透贴身,勾勒出谭云山挺拔颀长的身量,比泡在水中时,少了些秀气,多了几分舒朗。
既灵怔怔看了半晌,总算开口:“你家台阶怎么修得如此高?”
谭云山还以为她要发表什么高见,等半天,等来这么一句,无奈解释道:“我家这里地势低,只要雨下得稍微大一点,就算别家不淹,我家也一定进水,到我爷爷那辈终于忍不了了,正好家里也有钱,索性重修了宅子,据说是下面支了粗木,塞了巨石,反正生生将整个宅子抬高了三尺,听我爹说从那以后家里再没淹过。”
既灵看着没过谭云山膝盖的水,对这个“再没”,持观望态度。
谭云山看懂了她的揶揄,也承认:“今年的雨确实邪性……”然后又赶在既灵挑眉之前,补完后半句,“但天灾就是天灾。”
既灵不再和他争辩,起身跨出木盆,毫不犹豫踩入水中。顷刻间,水就没过了她的膝盖,刺骨的冷像针一样扎得她整个下半身都打寒战。更不能忍的是,同样是水漫膝盖,在谭云山那里,就是刚刚漫过,明显人家一抬腿就能蹚水轻快前行,可在自己这里,就直逼大腿,怎么瞧都不是一个可以用“浅”形容的深度。
既灵不甘心地仰起头,企图以气势挽回身高上的劣势。
谭云山毫无所觉,反倒是被她的利落入水惊着了,心想满槐城怕是也找不出来一个敢这么就往泥水里下的姑娘,不带一丝为难和扭捏,大方得就像身处的不是黄泥汤,而是百花园。果然,骗子也不是好当的,且得豁出去呢。
“你不拦我?”既灵已上前拿起门环,正要叩,却又停住。
她当然希望谭云山不要拦他,可谭云山真不拦了,她又有点没底,毕竟对方坚定认为她是江湖神棍。
谭云山好整以暇地等着她叩门,没成想自己的大方倒换来对方的警惕,这真是上哪说理去。
“反正也拦不住,何苦徒劳。”谭云山耸耸肩,说的是真心话。
既灵是真琢磨不透这个人了,你说他迷糊吧,他又看得挺透,可你说他精明吧,又并不作为。反正要是换了既灵,就算打不过,她也要同骗子殊死一搏。
叩叩叩——
谭云山是精是傻与她无关,既然知难而退,她乐得方便。
叩叩叩——
“有人在家吗?在下既灵,灵山人士,今见妖星入宅,恐生灾祸,冒昧前来,驱魔降妖,匡扶正义,不取分文,道无不应,急急如律,我佛慈悲,善哉善哉。”
既灵说起话来透彻清脆,尤其这会儿雨已经停了,蛙叫虫鸣更是多日不见,久违的寂静衬得她的声音更为空灵,随夜风飘出很远,仍有余音。
谭云山扶额,在感受到对方的嗓音之美前,已被那乱七八糟的“叩门词”搅得心累。旁的不讲,单最后八个字,就能让太上老君和如来佛祖气得一起下凡。
虽然分不清“法师”修的是道还是佛,但门内之人显然也不在意这个,起先叩门还没动静,一听是来驱魔降妖的,立刻响起脚步声,且是小跑着的,转瞬便由远及近。
随着“吱呀”一声,朱红大门开出半人宽的缝,应门小厮探出头来,第一眼看见既灵,刚要说话,又瞄见了谭云山,大吃一惊:“二少爷?!你怎么跑外面去了?”
谭云山摸摸鼻子,似在想该如何回答。
既灵好心帮忙:“赏月。”
不料小厮没意外,倒是一脸“果然如此”的无奈:“二少爷,你就行行好别做这些奇怪的事了,回头老爷问起来又要骂我没看住门。”
自有人失踪,水鬼传言喧嚣尘上,谭老爷就不许人出门了,除了必须采买应用之物的,其余人等一概不能踏出宅院半步,一来是怕出去有个闪失,二来是怕将邪祟引进家门。
既灵不清楚此事,只是惊诧于小厮对谭云山的态度,一个下人能对二少爷这样讲话,究竟是二人关系太好,还是少爷太过软弱,下人太过张狂?
不过埋怨归埋怨,小厮还是迅速打开大门,毕竟是自家少爷,于情于理也要赶紧迎进来。
谭云山越过既灵,抬腿迈过门槛,蹚水而入。
小厮则重新把目光放到既灵身上打量,但话还是问谭云山的:“二少爷,这位是?”
已进门的谭云山转过身来,终于有了点主家少爷风范:“门口偶遇,她说她是捉妖的,振振有词妖孽进了谭家,我不信,她非要叩门。”
虽然对方陈述的都是实情,可既灵就是从中听出了重重的“我不认识她,以后发生什么也与我无关”的撇清意味,心说这人被她弄得无故落水都不怒,觉得她是骗子都不争,“自保”起来倒干净利落。
不过眼下不是探究这位奇男子的时候——
“在下既灵,师承灵山青道子,行走江湖驱魔除妖,不取主家分文,绝不是骗子。如今妖星已入谭家,事关紧急,还望尽快通禀。”
小厮起先隔着门只听了个模糊大概,如今“妖星”二字真切入耳,当下脸色大变,恐慌惊惧,没等既灵说完,已转身跑向后宅通禀去也,速度之快犹如水上飞奔。
门内只剩谭云山。
门外仍是既灵。
谭云山道:“你不说是紫光入宅吗,哪又生出个妖星?”
既灵歪头:“反正就是邪祟,妖星听起来更容易让人重视。”
谭云山佩服:“姑娘果然经验丰富。”
既灵拱手:“不敢不敢,也才下山两三年。”
谭云山:“……”
他是轻嘲不是恭维,不必真的就谦虚上吧。
既灵当然听得出弦外音,但谭云山非迂回,她乐得装傻。
不过有件事她倒是一直没想通,索性趁着没人,直截了当地问:“你既然一早就打定主意和我撇清关系,那溜回府就是了,你能溜出来,自然也能溜回去,何必非要跟着我一起叩正门,还挨小厮一顿说?”
谭云山闻言调整情绪,眉眼重新染上浅淡微笑,恢复风雅从容之姿:“我不是非要叩门找挨说,而是必须跟着你。”
既灵皱眉:“跟着我还是盯着我?”
谭云山继续微笑:“怎么理解都行。”
既灵叹口气,道:“谭公子,别怪我直接,我要是想作恶,十个你恐怕也拦不住。”
谭云山笑容僵在脸上,尴尬地眨巴两下眼睛,忽然抬头,而后一声慨叹:“我就知道会很美。”
既灵这辈子没见过转话转得这么不走心的,简直是对交谈者的侮辱,可身体却比心情先一步作出反应,很自然随着谭云山一起抬头。
然后,既灵就怔住了。
阴霾的云雾不知何时已散开些许,就在谭云山不久前非要指给她看的那个位置,一弯新月,皎皎银光。
☆、第 4 章
下人飞奔而去,又飞奔而回,同时带来的还有自家老爷的盛情:“法师快快请进——”
既灵似有若无地瞥了谭云山一眼,仿佛在说,你看,你爹比你通情达理多了。
谭云山仍盈着淡淡微笑,也不分辩,只低头温和提醒:“姑娘,小心门槛。”
他说的晚了一步,既灵水下的一只脚已经踢到了门槛上,有水阻着疼倒不疼,只身体失去平衡向前狠狠栽去。
门内的谭云山眼疾手快抓住她的胳膊,既稳稳扶住她,又没半点旁的不该有的身体接触,可谓从力道到姿势都极其精准,就像……他早有准备似的。
终于千辛万苦跨过那道看不见的水下门槛后,既灵再琢磨对方之前的提醒,怎么品,怎么像诅咒!
谭云山还真的被冤枉了,他自认及时出言,哪知道既灵还真是不管何时都风风火火,那一脚踢的,埋在水里,都能听见闷响,可想而知踢得多急多重。出手相扶是下意识的身体动作,虽然只是抓住了对方的胳膊,但毕竟男女有别,就算是骗子,也终归是个骗子姑娘,他本想等人站稳后出声道歉的,结果人家好像半点没觉出不妥,抽出胳膊昂起头,英姿飒爽就跨过了门槛。徒留谭云山站在原地,呆愣得像个被占了便宜的黄花闺女。
既灵在下人的带领下穿过空荡前庭,绕过冷清正堂,又于幽长曲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