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
蓦地,忘川之上响起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她嗓音喑哑,因此听起来有些吃力,说话时不染情绪,因其声线的缘故,听着有点慈祥。
“离那条河远一点……”
谢长寒的目光陡然上抬,朝四面八方不动声色地戒备起来:“谁?”
细散的碎片忽然在他面前的半空中凝成一道虚幻的佝偻身影,人影现形,竟然孟婆。
孟婆满脸皱纹,形容苍老,手中还拄着根拐杖,长得实在不太像个有修为的鬼差,反倒跟那些吹灯拔蜡两脚一蹬寿终正寝后被鬼差带回来投胎的新死鬼差不多。
不过,谢长寒并不会因此小瞧了她。
因为孟婆乃是地府中一个十分神奇的存在,她隶属于地府,却不怎么需要看十殿阎罗的脸色,日日搬一张板凳坐在奈何桥头,只管给前去投胎的鬼魂们煮汤。
单独摘出来看,她毫无法力,但在忘川河边上,她无所不能。
有鬼差上人间界办事,闲来跟谢长寒闲聊,一副嗑瓜子看戏的口吻悄悄跟他说,好些鬼差都怀疑孟婆其实是个地缚灵。
总之,无论想不想和孟婆说话,在忘川边上的时候最好还是对她恭敬些,再说,也正好向她打听打听忘川的情况。
毕竟要说整个地府谁对这条河最了解,天天守在奈何桥头的孟婆绝对榜上有名。
他作了个揖:“不知孟婆可否指点一二。”
孟婆的幻影落了地,站在不远处看他:“年轻人,你给老婆子说说,刚刚是想做什么?”
谢长寒微一犹豫,道:“我想下河。”
“忘川不能下,”孟婆用那种特有的、喑哑而舒缓的语调缓缓说着,“老婆子守了奈何桥三千年,只做两件事,一是给那些哭天抢地的死鬼们炖汤,第二就是……防着有谁放着命不要,下忘川。”
“忘川里究竟有什么?”
“怨念,还能是什么?自古,无论是人生在世,还是修行论道,大小劫难只多不少,谁能没点怨气呢?要说三界中有什么地方怨念最重,那便是忘川吧……你不过一介元神为成的修道之人,拿什么去跟这河下几千年积攒的怨念抗衡。说白了,下河,就是自投罗网罢了。”
“可是……”谢长寒重新叠了一张黄符纸鹤放飞,等着它再次被河中的阴物拖下水,这才重新看向孟婆,“我来此处,为的是寻找一位朋友,可我的纸鹤仿佛是在告诉我,我的朋友在水下。”
孟婆那浑浊的双眼紧紧地盯着谢长寒,开口道:“先不论你那朋友下了忘川,还能不能全身而退……老婆子只问你一句话,你那朋友的命,可值得你拿命去换?”
“我……”谢长寒怔住了。
突然间,林淼的眉眼、神态、动作,说过的话……一幕幕展现在谢长寒眼前。
“我能为她放弃自己的命么?”他扪心自问。
能么?
他不知道。
可若是就此扭头走人,从此就当天地之间没有林淼这个人存在,他却又做不到。
“我总觉得……”谢长寒的脸上不知何时带上了一层迷茫之色,“我一见到她,就觉得心软,好像上辈子欠过她什么一样……总想着,若是有事能帮上她的忙,就尽量多帮一些。能不能拿命去换这事,我也没有答案,想必等真死到临头了才能知晓,在那之前,我不该停下找她的脚步。”
孟婆苍老的眸子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瞧,心道:“也是一段孽债。”
“再说,”谢长寒垂下眸,声线低沉,自嘲地笑了笑,“不怕您笑话,我也是死过一回的人了。”
说罢,他撩起单边衣袖,一道金光自小臂上闪过,那白皙的肌肤立刻变成了其他的样子。
孟婆眸光一闪:“原来当年你也……”
“什么?”谢长寒问道。这孟婆说话的声音本就喑哑,大声说话也很难听清楚内容,更别说这句话她还压了嗓子。
“没事。”孟婆摇了摇头,“你既这样说,老婆子我也不想再拦你,忘川上有两棵树,从那里下河能安全一些。”
说完,她身影骤然消散,瞬间出现在二十米之外,回头看向谢长寒,招了下手,似乎是要带路的意思。
此时,最重要的事莫过于找到林淼的踪迹,确保她的安全,即使直觉告诉他孟婆刚才那句他没能听清的话很重要,谢长寒却也来不及多问,只能立刻跟着孟婆匆匆前行。
穿越迷雾,孟婆带着他沿忘川一路往前,不知走了多远,直到空无一物的河面上出现了一棵虬枝盘曲却无叶的老树才停了下来。
“有位故人曾经告诉过我……”孟婆看着那棵树,那双古井无波的眼里终于涌起了一丝怀念的情绪,“借由那棵树,能够一直到达忘川河底……可惜老婆子我不能离开奈何桥,始终没有亲自下去看过,你若真要下河,不妨从这儿试试。”
谢长寒拱手施礼:“多谢孟婆。”
“不用客气。”孟婆最后看了他一眼,视线在他带着的小木牌上流连,叹了口气,“若不是你出自清净派,老婆子也懒得管这闲事,都是孽债啊……唉……”
“孟婆这是什么意思?”谢长寒一愣,“和我清净派有何关系?”
“此事,说来话长,只能说‘冥冥之中皆有定数’。老婆子不耽误你救人,这便先走了。”
“诶——”谢长寒还没来得及追问,原地已经没有了孟婆的身影。
的确,至少在忘川的范围内,孟婆是来去自如的,谅谢长寒有心去追也追不上。
“这是摆明了不想说啊……”谢长寒叹了口气,“看来是打听不到什么了……不过,有这棵树在,总比贸然下河好。”
他视线投向那棵老树,深呼吸一口气,便心念一动,整个人几乎化作一道流光,向着那棵树冲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更
第53章
黑暗瞬间没顶,下一刻,无形的压力自四面八方而来,像万只手,提着万柄剑,毫无铺陈、平铺直叙地刺向他的周身。
自谢长寒修行以来,或者说,自他这一段记忆伊始直到现在,从未受过如此百骸俱焚的苦楚,当时便下意识地想要发出一声闷哼。
而那些仿佛无处不在的疼痛却连这点自由都不愿给他,他的口鼻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像是忘川的水——包裹住了,无法发出哪怕一丝半点的声响,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十分困难。
窒息以及疼痛带给他未曾体会过的痛苦,整个人像是要从中间裂开。
眼前是无穷无尽的黑暗,他分不清那究竟是因为他闭着眼睛,还是因为忘川河水下,生机断绝。
下落着……下落着……
无尽的黑暗中,出现了一点光。
那光很微弱,通体洁白,却叫人看着就生出了一点点希望似的。
有光,就有方向;有了方向,人便不至于迷惘。
这话似乎听谁说过……
谢长寒的意识被疼痛刺得清醒,同时又有一种麻木的浑浑噩噩,他脑海中倏地冒出了许多别的念头,或是画面,或是声音。
“沿着那光的方向走,就快到了。”
“别气馁,我们一定能找到她。”
“累了?惩妖除魔本就得如此劳心劳力,你以后还要经历许多,今天就先歇一会儿……我看,就到那光芒处歇息吧。”
……
那声音很陌生,也不知是谁,不过谢长寒一直知道自己丢失过一段记忆,倒也不觉得慌张。
他已经在黑暗中潜行了许久,对那周身寸步不离的疼痛甚至有些习惯起来,思绪渐渐松懈。谁料,仿佛是冥冥之中有什么意志不想让他好过,就在他刚刚觉得松懈的时候,四周猛然变得亮堂起来,无尽的黑化为无尽的红,像一团炽热的血在眼前绽放,又像火,毫无差别地灼烧起他的五脏六腑。
“惩妖除魔?哈哈哈哈,怎么样,现在实现了,你们高兴吗?说起来,我还得谢谢你们,替我杀了一个废物——”
脑海中响起一个女声,那声线扭曲尖锐、高亢狰狞,听上去充满了恶意。
他能很明显地感觉到,在女声说完这句之后,一种……混杂着震惊、愤怒、懊恼、愧疚等等的负面情绪瞬间占据他的心神,心魔骤然而生,如一把火将他这干柴般的身心吞噬殆尽。
“我谢长寒,自诩君子,却做下如此无可挽回的错事……”
“长寒,此事都是为师不察之错,与你无关,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不……”
“为师……时日无多……待我到地府之后,定请阎王给我个赎罪的机会……你……不必……”
不,不是,不是这样的。
没有谁是无辜的,谁都有错。
真要说无辜,想必,也只有那个人……
一道金光自体内亮起,直冲眉心,而后,失重感骤然降临,谢长寒猛地睁开眼睛,刹那间,四周的疼痛、声音、画面全都消失不见,只有那股攥紧了他心脏的愧疚感仍历历在目。
他定睛一看,自己竟然悬在半空上,背心处挂在一根足有他两根手臂粗的树杈之上。
这树竟然还是倒挂的!
谢长寒眼睛上抬,只见头顶一片灰蒙蒙蓝盈盈的雾气,层层叠叠,到高处便越来越深,直至成为一团化不开的黑。挂着他衣服的那棵树主干便是从那团黑里伸出来的,开枝散叶,范围极大。
然而这树说是树却也不尽然——无论是树干、枝杈还是叶片,无一是木头,它通体浑白,晶莹如玉,又像是镶嵌了灯泡在其中的月白色琉璃,无言地在这方寸天地间散发出柔和而惊心动魄的光泽。
脚下,嶙峋的怪石、珊瑚、海藻以及叫不出名字的东西错落分布,这是个自成一脉的小世界。
“这是……忘川河底?”
最初的震惊过后,谢长寒一拢衣衫,从那棵带着一点蓝的白色晶体树上跳下,轻飘飘地落在一张红色纤维状植物交织而成的网上。
落到地面,他这才发现方才在天上看见的珊瑚和海藻其实只是造型有点像,其实根本不是一贯认知里的那种东西——“珊瑚”是模样清奇的灌木,“海藻”则是叫不出名字的藤蔓。
“没想到忘川之下还有这样一处地方。”谢长寒一边看一边感慨,心先放下了一半,“虽然此地处处透着诡异,倒也是河面之下的一线生机……若是这样,林淼说不定没事。”
他重新叠了一张黄符纸鹤放出去,那纸鹤依旧是原地拍了拍翅膀,像是愣了愣,而后往前飞了一步路的距离,转弯,再转弯,再转弯……竟是原地绕起了圈。十圈转下来,纸鹤成功地把自己绕晕,双翼一僵,倏地落到了地上,呜呼哀哉了。
谢长寒眉头一皱,如法炮制再放一只——仍是一样的结果。
方才刚刚生出的一点点庆幸顿时被他收了回去,看来,此地虽是忘川下的一线生机,到底也是个处处危机的地方。
他下意识地手掌一翻,将一柄断剑握在了手中。
正是从林淼屋里拿出来的那把。
这剑破破烂烂,还折了一半,握在手中却是说不出的顺手,这让他搁置了好久的疑惑再一次冒出了头,旗帜鲜明地表达着自己的存在感:“莫非,我以前真的使剑?”
无论是自己身上那股偶然爆发的金光,还是师叔传回来的那四个字,似乎都跟剑有关。
怀着这一点疑惑,他提着残剑,向前方掠去。
此方世界地形复杂,好在他的“缩地成寸”还能使的出来,脚程飞快,外加方向感和记性都很不错,倒是没耽误什么时间,直接对这里展开了地毯式的搜索。
然而越搜,他心里一股不合时宜的念头便越要往外冒,他心道:“这地方四处清净,怨灵的数量也比上面地府中要少不少,简直和平得不似阴间……所以究竟是谁做出的这一方天地?”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不过很快,他也不再去考虑答案了——当他来到一处怪石与怪树的夹缝之前,熟悉的呼吸声猝不及防传入他的耳朵。
谢长寒脚步一顿,几乎是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侧目向夹缝中望去——
林淼正蜷缩着手脚,躺在那里头睡觉。
好在人没事。
他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很快,走上去推了推她:“林淼?醒醒了。”
“嗯?嗯……”林淼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很快就是一怔,对着谢长寒的笑脸眨了眨眼睛,疑惑道,“是你?你……你怎么在这里?”
“你久不回去,林垚担心你的情况,又不敢擅自出房间,只好给我打电话。”
“她哪来你的电话号码的?”林淼好奇道。
谢长寒一愣:“是啊……她哪来的号码?”
两人面面相觑了半晌,而后,林淼率先想起了什么,面色一僵,低头从夹缝里爬了出来:“没事,这、这事不重要……你来的正好,我身上的修为被什么东西给封住了,现在完全是个普通人,出不去。”
“是么?让我看看。”谢长寒伸出手,按住她的脉搏,“知道是谁把你弄到这里来的么?”
脉门交在别人手上,林淼却是一点都不介意的样子,她轻描淡写地说:“大概知道。”
“是谁?”
“她自称林忘川,用我的姓氏,用我的脸,还说她自己就是我。”林淼的神情很淡,看上去不怎么高兴,“如果她说的都是真的……我怀疑,那是我的残魂。”
在谢长寒到来之前,林淼已经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假设把林忘川说的每一个字都当成真话,那她最有可能就是她的残魂。
“嗯?”谢长寒有些不明白,“可是,如果是残魂……除了天魂之外,其他的魂魄不是应该没有自主意识的么?既然你的天魂在身……那她会是什么?”
“谁知道?”林淼说,“之前那些命案背后都有她的手笔,我怀疑她正在谋划着什么,可惜,没能打听出来。”
“之前那些是她?看上去很弱啊。”谢长寒替她检查完,摇摇头,“暂时看不出是用什么方法封住的,等回去再看吧,我先护着你出去。”
“嗯……”林淼随意地答应了一声,站起身来,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主要是……可能是我使不出法力的缘故?我总觉得她在这里比较强……”
她将遇见鬼差买东西,直至被抓后直面林忘川的全部经历简略地讲了一遍。
“强么?听你这么说,她好像什么也没做。”谢长寒一手牵着她使出了一招“缩地成寸”,原路朝那棵白色大树的方向返回。
“话不能这么说,她甚至笃定我逃不出去,还没派看守在这里……诶,等等等等。”林淼眼尖地发现他们路过了一块怨灵砂晶矿,劈手扯住谢长寒袖子,“等等,帮我采一块怨灵砂,有用!”
谢长寒:“……”
他们现在好像是在逃命?
然而谢长寒心里吐槽,表面上,却是丝毫没有犹豫地“刹住车”,带她回到那块怨灵砂晶矿出来,掰下、碾碎成粉尘状,放进她拿出来的容器里。
“还要什么?”装完,他有些无奈地问。
“永秽土。”林淼摆摆手,“这个不急,出去再挖就是了,地府里到处都是。先走吧。”
谢长寒重新拉起她,正准备走人,忽地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想走?你们问过我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
第54章
林淼独自一人寻找出路的时候,将这里几乎翻了个底朝天,当时,林忘川没出现。
现在,谢长寒即将带着林淼跨越她翻越不了的沟壑,回到那棵树时,林忘川及时地出现了。
这简直就是……
林淼一眯眼:“你一直在窥视着这里?”
林忘川笑道:“是啊,我倒是要谢谢你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