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绍元笑笑坐下,问起家中情况。
很简单的一顿饭,他们三人竟吃了许久。
饭后,周月明兴致不减,仍同兄长说话。
周绍元只笑了笑:“你这几日都没睡好,先去歇着吧。反正我已经回来了,有什么话以后再说也不迟,不急在这一日。”他看一眼祖母,低声道:“我还有些事想问祖母呢。”
“哦。”周月明点头,“那我去歇着。”
她也不回房间,直接宿在春晖堂的暖阁里。
而周绍元则直接询问祖母,关于卿卿“见鬼”一事。
刘氏轻叹一声:“前天早上说是见鬼了,我下帖子请了连道长过来。连道长说咱们家没鬼,说卿卿身上也没有见鬼之人必有的鬼气……”
“嗯?”周绍元皱眉。
“我央着连道长做法,说是在咱们家布了阵,什么妖魔鬼怪都进不来。道长还给卿卿了一张符纸,卿卿说没用,说她又见着了……”刘氏犹豫了一瞬,又道,“我琢磨着,是不是她发了癔症……”
周绍元神情微变:“这话怎么说?”
刘氏略一迟疑,将先前纪云开求亲,卿卿不许的事情说了,末了又道:“昨儿你爹还在慨叹,说卿卿若是没拒绝这婚事,云开不去战场,就留在府里筹备婚礼,或许也不会……如果卿卿也这样想,难免会自责……”
周绍元哂笑:“生死有命,这也能怪到卿卿头上?”他缓缓站起身:“祖母,我先去拜访连道长,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也好。”刘氏点一点头,继而又问,“你不先见见你爹?”
“回来再说吧。”周绍元含糊答道。
比起父亲,现在的他更担心妹妹。
他的妹妹周月明正在暖阁小憩。她这些天睡不好,特意点了凝神香,睡得还算踏实。醒来后,她梳洗好,去见祖母。
见祖母正在佛龛前祈祷,她不由放轻了脚步,缓步过去,听祖母声音极低,模模糊糊,听不甚清楚,只听得“卿卿”、“见鬼”、“安康”、“茹素”等语。不过稍一思索,不难猜出祖母的意思。
她不由地动容,自己见鬼惊恐不安,也没少给祖母添麻烦。
“祖母。”
刘氏听到她的声音,回头看她,笑道:“醒了?”
周月明点一点头:“嗯。”她到祖母跟前,也在蒲团前跪了,问道:“我哥呢?”
“你哥去找连道长了。”刘氏也不瞒她。
周月明不用细想,就知道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兄长一路奔波到家,也不休息,匆匆忙忙就又出了门。她心里微微有些发疼,又觉得阵阵暖意。她轻轻“嗯”了一声。
周绍元再次回到府中,已是黄昏时分了,他面色沉沉,回想着连道长的话。连道长很自信,坚称安远侯府没鬼,还建议他请个太医给妹妹看看。
他也想过再找术士来看,但本朝能强过连道长的,恐怕只有其师尊了。不过连道长的师尊正在闭关,一时也不出门。周绍元无法,只得回府,递帖子请太医。
卿卿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如果“被鬼缠上”这件事传出去,只怕名声也就没了。是以只说是妹妹近来失眠多梦。
周月明见兄长陪同着一个太医过来,心中称奇,但还是很听话任太医诊脉。
太医认真看诊后,只道:“小姐是心事郁结,所以才会少觉多梦,不妨事的,吃两剂药就行了。”
周绍元道了谢,收下药方后,送太医出去,问道:“失眠多梦,会不会看错东西?”
“看花眼吗?”太医略一思忖,“一直睡不好的话,倒也有可能。精神不济,看花眼,很正常的事情。”
周绍元点一点头,心说,或许真是这样的缘故?
今日是中秋佳节,不过因着府里纪云开一事,也不大过,就一家人简单在春晖堂的院子里拜月吃饭。
周月明再次见到了父亲安远侯。他容颜憔悴,见到儿子归来也不见多欢喜,只简单说道:“这次回来,好好想想以后该怎么做,一天大过一天的,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胡闹了……”
周绍元垂头,做认真聆听状。
周月明心里却很不服气,哥什么时候胡闹过?他刚回来,爹爹就又这样说话!
安远侯心情不佳,勉强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你们慢慢吃,我还有点事。”
他一走,周月明就松了一口气,她担心兄长心里难受,有意讲起自己这大半年的经历,来转移他的注意力。
周绍元含笑听着,不过他为了在中秋之前赶回来,接连数日都不曾好好休息。一回到府中,又为了妹妹的事东奔西走。这会儿实在是困得厉害,眼皮也越来越重。
周月明说着说着,留意到兄长脑袋一点一点,似小鸡啄米一般。她止住了话头。
虽然眼前的画面引人发笑,而她却笑不出来,感动之余,又有些许歉疚。她轻轻推了推他:“哥,累了就回去歇着吧。”
“嗯?”周绍元睁开眼,面上犹带一些茫然,“睡着了,你说到哪里了?”
周月明轻笑:“还说到哪里?我说你困了就回去歇着啊。我之前让人把你院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被褥也是新换的,还熏了香,你回去歇着吧。”她打了个哈欠:“我也困了呢。”
周绍元点点头,又辞别祖母,这才去歇了。
周月明在陪祖母回房的途中,再一次看到了飘着的纪云开。
月光融融,洒在他的白衣上。明明是鬼,却偏偏有几分仙姿。
周月明瞬间清醒过来,几乎要尖叫出声。然而瞥了一眼祖母,她又生生咽了下去,目不旁视,跟着祖母继续往前走。
这次看到自己,她居然没有大喊大叫,纪云开有些诧异。他犹豫了一瞬,缓缓“下沉”,向她飘去,开口问道:“你看不见我了吗?”
周月明恨不得闭目掩耳,她只装作没听见,走得更快了一些。她一颗心怦怦直跳,也不知道他会不会使些手段来对付她。
然而她这番举动,却让纪云开确定,她分明看见了自己。他回想着那个男子对她的称呼,试探着问:“卿卿?”
她耳朵微微一动,并没有作声。
周月明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看不见看不见,听不到听不到……”
似乎这般便可以当纪云开不存在。
路途不长,刘氏已经回了房间,周月明转身回暖阁。
纪云开神情茫然,又有一些不甘心。他飘着追上她,就悬在窗边:“你明明看见我了,也听见我说话了。为什么不理我了?你不是说你认识我么?”
周月明深呼吸尽量平复情绪,她佯做无意,关了窗,扬声道:“青竹,取些热水。”
然而一撇头,发觉纪云开并未被她关在外面。他飘在门边,正疑惑地看着她:“卿卿?”
周月明额角突突直跳,她瞪着他,壮着胆子,声音小而凶狠:“我要沐浴了,你到底想怎么样?”
然而一低头,她眼圈儿就红了,数日来积累的恐惧不安瞬间爆发。
因为这个“纪云开”,她自己有院子不能回,还连累折腾疼爱她的祖母和兄长。思及此,她不免觉得委屈。她自问除了拒婚以外,没有对不起纪云开的地方,为什么他做了鬼还要缠着自己?
纪云开愣了愣,随即笑了,笑得眉舒目展:“哈,你果然还是能看见我。”
他笑得舒心,周月明心里却越发不快。但是打,打不到。赶,赶不走。还怕他使些厉鬼的手段来报复她。
纪云开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心里欢喜:“那你沐浴吧,我先走了。”
竟是十分好说话的模样。
他身形一转,穿过了墙壁而不见。
周月明目瞪口呆。
第9章 约定
沐浴之前,周月明将门窗掩好,又搬了椅子死死顶着。不过她也很清楚,这些东西,防得人,防不了鬼。这么做不过是求个心安。
她沐浴时速度极快,一直提心吊胆,真有点担心白衣的纪云开会忽然从哪里飘进来。
还好,直到她换了寝衣上床安睡,都没再看见他。
床铺柔软,凝神香散发着淡淡的香味,周月明回想着这几日见到“纪云开”的场景,好像似乎也没多可怕?至少没勾她的魂,也没索她的命。反而是她自己见鬼之后的反应,让祖母和兄长担心。
她重重叹了一口气,心中满是茫然。
次日清晨,周月明早早醒来。
刚一出门,就看见了一身白衣的纪云开。他同前几次一样,依然飘在半空,大约是看见了她。他迅速下降,向她飘来,眉梢眼角俱是笑意:“卿卿。”
纪云开这几日一直飘来飘去,但是能看见他的,只有卿卿一人。他有心想同她说说话,可她只要一见了他,就会失态,这让他很不自在。
周月明身体微微一僵,她看一眼身旁的青竹。青竹显然什么也没看到,没听到。她扯一扯嘴角,算作回应,继续往前走。
她这次没有大喊大叫,还冲他露出了“笑容”,纪云开心中舒畅,不由地随着她飘了一会儿。
周月明虽不回头,却知道他一直在身后跟着自己。她深吸一口气,猛地回头,直视着他。
他反倒像是受惊一般,向后飘了数尺。他指了指她的头发,神色如常:“你,你头上的簪子好看。”
“姑娘,怎么了?”青竹诧异地问。
周月明捏了捏青竹的手:“没什么,咱们走。”她冲他做了口型:“别跟着我。”
纪云开盯着她一张一合的唇,自己试着重复了一遍。他皱眉,但到底是没再跟上去。
周月明拉着青竹,转身疾走。行得数十步后,到了拐弯处,向后望了一眼,见他仍飘在原地,没有跟上来。她莫名松了一口气,心里却隐约生出一个念头来:好像真的没多可怕。
今天是她的十五岁生辰,然而因为纪云开战死一事,也就不再办了。
她暂时将种种思绪都抛之脑后,给祖母磕头行礼。
刘氏待她站起身来,命人将一套崭新的头面递与她,轻声道:“收着吧,我们卿卿是大姑娘了呢。”
时下规矩,生辰当天,要吃鸡蛋和寿面。这些刘氏早就准备好了,在一旁含笑看着孙女吃。待她吃完后,刘氏才压低声音,问道:“太医的药管用不?喝药以后,有没有再看见‘脏东西’?”
“我……”见祖母神情紧张而不安,周月明沉默了一瞬,轻声道,“还好,挺有用的。”
刘氏长舒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周月明动了动唇,心说,算了,还是别让祖母担心吧。反正他现在又没害着她。
兄长周绍元问了她同样的问题:“今日还见鬼不曾?”
不等她回答,他就又从怀中掏出一物,递给妹妹道:“我今天又去找了连道长,从他那儿借了这个东西回来,你拿着,能驱邪避鬼。”
“什么?”周月明定睛看去,见是一只玳瑁手串。
“这是玳瑁精血凝固而成,是不可多得的辟邪极品。”周绍元笑笑,“你戴着,任何鬼怪靠近不得。”他有些赧然:“昨日也忘了这件事,今天才想起来向他讨要护身的宝贝。”
周月明盯着兄长手中的手串,视线渐渐模糊。连道长所住的清风观离安远侯府距离颇远,而他已经去而复返,定然是天不亮就出发了。他昨晚用饭时,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却一大早为了她上山求人……
她接过手串,“嗯”了一声,仰起脸,冲兄长笑了笑:“今天没见着。”
“是么?”周绍元点头,“那就好。快戴上吧。”
他担心妹妹被鬼缠上,也担心她生癔症。听她说“没见着”,他心里那块石头才算真正落地。
周月明低头戴上手串,打量了一番,由衷赞道:“好看。”
“这有什么好看不好看的?”周绍元笑了,“关键在于驱邪避鬼。”
周月明瞥了他一眼,有些任性:“就是好看啊。”
至于能不能避鬼,她还真不确定。连道长画的符纸都不管用,这玳瑁手串真的管用么?
很快,她就知道了答案。
晌午,她再一次看见了纪云开。
既然她已经“康复”了,不再见鬼了,也就没理由继续待在祖母的春晖堂打扰她老人家。她用罢午饭,就回自己的院子。
青竹抱着她的一些物品在前,她在后面慢行。
刚出春晖堂没多久,她就看到半空飘着的白影。
纪云开正专心致志看瓦上的青苔。听到动静,一低头,正好撞上她的视线。他犹豫了一瞬,向她飘来。他想了想,开口解释:“我这次没跟着你。”
——虽然他觉得无聊,有意在她附近。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她,就控制不住自己想亲近她的念头。他们以前肯定认识,这一点,他深信不疑。
周月明深吸了一口气,对于他的神出鬼没已经不意外了。正好四下没有旁人,她低头瞧了瞧自己腕上的玳瑁手串,扬起右手,问:“好看吗?”
“嗯?”纪云开有些意外。这还是近日来,她第一次主动问自己问题。
阳光下的少女偏着头看他,眸色似墨玉,明亮而干净,神情紧张而又期待。
纪云开莫名感到欣喜,上前来,凑得稍微近了一些,又不敢太近,低头去观察她的手腕以及腕上的手串。
少女手腕纤细白嫩,肌理细腻,他才瞧了一会儿,不知怎么,就有些心慌了。纪云开移开视线,一本正经回答:“手好看,手上戴的有点老气。”
他目光有意无意瞟了一眼她另一只手,甚是认真:“碧色的好看。”
她左手上是一只碧玉镯,晶莹剔透,更显得她肌肤如玉,比那个玳瑁手串要好看不少。
周月明的心渐渐沉了下去,方才她还抱有一丝侥幸心理,想着玳瑁不同于凡品,又是兄长辛苦求来的,应该会有用。没想到还是奈何他不得么?他离得这么近,居然没被赶跑?
她犹不死心,将手伸向他:“你摸一摸。”
“摸?”纪云开愣住了。她怎么能让他摸一摸呢?
他隐隐觉得这是不大好的事情,他似乎不应该这么做,但是望着她伸到跟前的白皙纤瘦的手腕,他竟有些期待。
周月明小声催促:“你摸一摸呀。”
她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也不知他会不会突然发难,用厉鬼的手段来对付她。
少女的声音软软的、糯糯的、带一些勾人的味道。
纪云开点了点头:“嗯。”他试探着伸出手,一点一点向她靠近。然而他的指尖刚碰到她的手,便直接穿了过去。
不过是一眨眼间,纪云开就已经在她身后了。他这才想到发生了什么。
他低头盯着自己的手,又回头去看仍站在原地的她,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名为“惆怅”的情绪。
他知道,他跟她不一样。他不敢看她,怕从她脸上看到失望。
周月明咬着唇,没用,一点儿用没有!她就知道会这样。
纪云开想了想,飘到她面前:“卿卿……”
周月明抬眸,清润的杏眼泪光闪闪。她不理会他,大步往前走。
“你别哭啊。”纪云开脱口而出,他有些慌了,就在她身侧,飘着随她前进。
周月明低头疾行,眼角的余光始终能看见他的白衣,无法摆脱。
她停下脚步,怒气冲冲:“你到底想怎么样?你能不能别跟着我了?你去投胎,去转世,行不行?”
为什么一定要缠着她呢?为什么他人都死了,魂儿还不放过她?就因为她拒绝了他的求亲吗?
纪云开有点懵,但也能听出来她并不想看见自己。他抿了抿唇,执拗地看着她。
她的眼眸仿佛被洗过一般,亮晶晶的,然而眼中却没有他的身影,仿佛是在提醒着他:他们并不相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