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小东西,我们又见面了。”
——尤其是一开口说话的时候,就更让人窒息了。
欧若博斯悄然后退了一步,垂下了眼去。虽然知道这个动作没有什么作用,但总归能让他远离那可怕的口臭。
梦魇的食谱虽然繁杂,但绝对讲究,每一只梦魇在口味方面都有属于自己的独特喜好——欧若博斯不是臭味爱好者,只有像“主人”那样充满了惊喜口味的梦境才是他的真爱。
虽然很久不曾有机会品尝,但不妨碍他偶尔偷偷地惦记。
“居然敢当着我阿奇耶德大人的面发呆。”骸蛛嗬地发出一声轻响。
欧若博斯撇嘴:“什么时候骸蛛这种生物也好意思自称大人了?你欧若博斯大人我都已经很久没用这个称谓了。”
“呵呵,虽然不知道你是什么东西——但你身上那虚弱的气息却是骗不了我的。”
“那又如何?”欧若博斯眼皮也没掀,“如果要比状态,你这虫子也好不到哪里去……怎么,先前被降临种炸成花的滋味还不够你尝的?”
“降临种”这三个词果然刺激到了骸蛛。
它的眼珠立刻转深,一瞬不瞬地盯着欧若博斯,像是想要将他一口吞下,但不知道为什么,它并没有直接冲上来。
“你也就只有现在嘴硬一下了……”骸蛛嘶嘶叫道,“等我抓住你的主人的时候——你就只能跪在地上祈求我的宽恕了。”
欧若博斯下意识就想呿他一口,可下一秒他便敏感地意识到骸蛛说了什么。
——主人。
它怎么知道他是有主人的?
骸蛛仿佛看穿了他的所想一般发出了低笑:“怎么了?为什么要藏起来?啊,你以为我看不见?虽然不知道你们用了什么伪装,我居然看不出你们的原形——但你们真的太、太、太、太小看阿奇耶德大人了!”
“……”
在蜘蛛大张的口器中,欧若博斯看到了那条粘液四溅的舌头——以及舌根上那一抹淡淡的、灰黑色的眼睛符号。
是奴隶印记。
这种东西,除非是同样领主或者力量级别相同的家伙,就只有奴隶本人愿意的时候,才会展示给别人看——算是亮出保护者的身份,让觊觎的家伙仔细掂量掂量。
欧若博斯终于色变。
“你们这些愚蠢的东西根本不知道阿奇耶德大人的可怕之处——曾经我才是暗影裂谷的霸主!巴洛尔是什么东西——也敢夺取属于我的东西,我才是命定的候选者!他还敢给我打上这耻辱的印记!以为这样就算完了吗?绝不!绝不!在这个地方,哪怕巴洛尔也找不到我!谁也别想打败我!等我恢复的那一天,就是把那群家伙做成肉茧的时候!”
骸蛛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兴奋,浑身的刚毛都在颤抖,仿佛为那样美好的前景激动不已。
“你用的不是法师之血?无限回复?”
欧若博斯突然打断他的喋喋不休。
“当然不是——无限回复算什么,我拥有的是时间,只要我愿意,能随时回到完好的那一点——”
阿奇耶德下意识地接口答了,随即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原来如此。”欧若博斯恍然,“所以刚才你是暂停了时间,趁机恢复,然后把我拖了过来——那么所谓的宝贝其实不是法师之血,而是这里的这些像金沙一样的东西?是这样没错吧?”
阿奇耶德不再说话。
他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确实话多,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全然的愚蠢,或者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愚蠢之处。
然而在这种情况之下,沉默即是默认。
欧若博斯得到了需要的答案,也随即沉默下来。
——虽然不知道刚才为什么这只骸蛛没有直接把林给拖过来,但显然这是一种非常危险的能力。
他必须得赶紧摆脱这家伙,然后去告诉她……
阿奇耶德眼珠子咕噜噜地乱转了一通,直觉意识到实在不能再拖下去。
所谓秘密,还有知道秘密的人,只有统统吞到肚子里才能算是安全。
阿奇耶德张口俯冲了下去。
满是獠牙的嘴狠狠磕在金沙之中,却什么都没吃到。
虫子总是十分灵活。
对此结果,阿奇耶德不能说是感到意外,却依旧十分火大。
“狡猾的东西!”他大吼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伪装得再好,也掩盖不了你们身上魔物的味道,来,让我先剥开你的皮,看看里面是什么好吃的东西!”
这样说着,他掀起浑身所有的纺器,朝着那只虫子扑了过去。
欧若博斯展现出了与他那法师一般近乎孱弱的身材不符的灵活,在漫天蛛丝的罅隙间冷静地穿梭。
他一边在满天躲闪,一边思考观察——比如这个看起来完全没有门、也看不到传送阵的地方,这只蜘蛛先前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居然还敢发呆!
阿奇耶德深深地感受到了一种被无视的屈辱。
如果是以前……如果是以前——根本不可能有人敢这样对待阿奇耶德大人!
骸蛛十二对深黑的眼充满怨毒地盯着那乱窜的虫子,心里满是冰冷的杀意。
——太久了。
他想。
一定是因为他恐怖的威名消失了太久,被困在这里太久,所以连一只虫子也敢妄图骑到他的头上去。
骸蛛张嘴,从上方喷出一股毒液,欧若博斯被逼得只能朝后超侧边滑去。
——就是那里,虫子。
骸蛛停止了喷吐蛛丝,从反方向掀动纺器,将所有的蛛丝朝着他的方向吸了回去。
也就是在这一刻,所有看似凌乱的蛛丝在一瞬间收紧,在欧若博斯周围形成一张无法逃脱的立体的网。
然后骸蛛清楚地看到了,那虫子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慌——当它被包裹在内时,猛地抬头望向骸蛛,流露出了绝望的神情。
死吧,虫子。
骸蛛狞笑着彻底收紧了网——
“奴隶。”
也就是这一刻,它听到了一声传唤,傲慢而冰冷。
那声音是那样的熟,以至于他反射性地就立刻收起了所有的蛛丝,甚至不顾的里面虫子的状态,将所有的长腿蜷缩起来,跪伏于地。
他不敢抬头——因为不敢承受来自于那位的注视。
哪怕这样缩成一团,他也能感受到那位如同刀割一般锋利的注视——就像是沾满了剧毒的锋刃,只消一眼就能将诅咒刻入敌人的心脏,将猎物拆筋剔骨。
“大……大……人,”他的声音颤抖而细弱,“您忠实的奴仆恭候您的到来已久——在魔眼的见证下,我一直为您守护着通往暗影裂谷的入口,小心翼翼地保存着这里的一切。”
听对方没有说话,阿奇耶德更加慌张了。
“并非是我刻意隐瞒——纳森·弗莱德满确实在这里藏了一样东西,那个东西,能够保存使用者的影子,记录下使用者在那一刻的状态,然后每当这个房间被地上的东西填满——使用者就能暂停时间,开启时间回廊,回到影子记录的状态——千真万确。”
阿奇耶德慌张之下什么都说了。
他隐瞒得太多,也隐瞒得太久——因此几乎是那位出现的一刹那,他就什么都说了。
没有谁比他更清楚那位的残酷。
如果他想死得痛快点,那么就只有一条路可走。
他一口气说完了,忐忑不安地等待那位的发落。
可他等了又等,却始终没有听到任何一点动静——他突然意识到,那刮骨剔髓般的目光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
骸蛛终于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可抬起头来,哪里看得到那位恐怖领主的身影?
他愣了愣,随即松开先前已经成团抓住猎物的蛛丝——然而里面除了一束漆黑的卷发,哪还有什么别的东西。
……
欧若博斯看着骸蛛疯了似地朝房间顶部冲去——穹顶之最高处,那里有一个从下面看不算粗、差不多手臂粗的孔隙,而骸蛛的蛛丝恰巧从哪个地方垂下来——如果不仔细看很容易忽略过去,以为那蛛丝是粘在顶上。
也就是等到骸蛛钻了过去的时候,才能发现哪里原来还有个洞——即使知道哪里有个洞,恐怕也很难想到,骸蛛居然能从哪里钻过去。
大概是个传送口吧?
他揣测。
直到骸蛛的身影彻底消失,他才不慌不忙地从墙壁上落了下来,脱离了石像鬼的姿态。
欧若博斯从地上捞了一把沙子揣进怀里,并不贪心,随即便朝着骸蛛通过的地方飞了过去。
到了近前才发现,是一个不算小的圆孔,黑洞洞的,大概足够容纳下两人。
——还是很难想象骸蛛是怎么过去的。
欧若博斯不爱纠结无意义的问题。
他稍稍等了等,然后从那个孔洞中跳了下去。
进入孔洞的刹那,他立刻感觉到了一种异样。
太安静了。
他想。
就像是连空气也凝固了。
他不敢多想,继续向上飞去。
索性折断让他不安的距离不算太长,他很快就看到了出口的亮光。
出去前,他小心翼翼地用了个“侦查”,发现没有什么异样之后,才走了出去。
再次接触到闷热的空气的瞬间,梦魇终于松了口气,有了种活过来的感觉。
他下意识地想要喘口气,可刚一抬眼,就愣住了:周围断壁残垣,满地战斗的痕迹,还有不久前骸蛛离去前匆匆留下的蛛丝——除了没有顶之外,和刚才那个地方看着完全一样。
欧若博斯望着周围的一切,突然就觉得有点冷。
难以言喻的冷意从他的尾椎窜起,一路爬上头顶。
他知道自己必须赶快离开,可却无论如何也动不了——不是他不想,而是确实动不了了。
“嗨,又见面了。”
当那轻快柔和的语调响起时,有那么一瞬,身上的压力似乎松了些。
欧若博斯慢慢地转头,然后看到了那张消失已久的脸,肤色雪白,红唇艳丽。
“欧拉,”他说,“我总算找到了你——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他对你非常感兴趣,相信我,他会为你实现心愿。”
第101章 错位(上)
曾经,梦魇一直都想把那个印在额头上的印记给洗了。
一直都想。
对任何强大——或者曾经强大的魔物来说, 那样的印记都是一种屈辱。
在所有者的面前, 肉体可以被肆意操控,精神世界则被迫完全袒露。
——根本就是个玩物。
而世界上所有魔物都可以是奴隶, 唯独他不可以。
“很高兴见到你,梦境回廊的……前守护者。”
拥有者深红色眼眸的魔物坐在熔岩的王座之上,这样对他说道。
梦魇一阵恍惚。
这个称谓对他来说太过遥远。当它从眼魔的口中吐出之时, 听起来甚至是那样的陌生。
就好像他从不曾听过那样的一个称号。
就好像那个称号从不属于他。
——就好像他不曾是一只强大、狂妄、肆意的魔物。
一点都不高兴啊。
梦魇想。
真是太奇怪了, 明明他一直都想摆脱那个印记的。
他甚至曾经一度想过,—无论是谁都好, 只要不是那个家伙就可以了。
——可为什么不高兴呢?
他不敢去深想。
梦魇天生向往自由, 那样奴隶的印记, 根本不是他想要的。
为此他曾很是费心了一阵,结果不了了之, 一直到现在。
——一切都是为了食物。
他曾不断告诉自己。
他喜欢那个家伙的梦境, 为了食物, 为了尽快恢复力量,他是可以忍受的——所以现在的潜伏只是为了迷惑她、观察她,然后有朝一日出其不意,将那家伙踩在脚下,告诉她谁才是主人。
他原本是这么打算的。
“宣誓忠诚——然后我将为你抹去那个记号——珍贵的守护者不应被那样对待。”
拥有整片暗影裂谷和深红山脉的王者这样对他说。
——对待。
梦魇忍不住仔细咀嚼了这个词。
努力想要回想起自己曾经被错待、虐待甚至折磨的记忆——但是很可惜,一点也没有。
哦——也许有一点。
但是伴随着那样奇怪痛苦而来的, 却是某种隐秘的、无法诉诸于口的快乐——也许还有一点点期待?
不, 错觉。
他马上制止了这个危险的念头。
使劲追想自己在那个蛮荒、落后又粗糙的地方的生活——然而记忆所过之处, 却全是吵吵闹闹熙熙攘攘,虽然吃的方面总是不尽如人意,却没有一点孤独,也没有一点阴霾。
与之相比较,曾经在巫妖学院——还有在更遥远的梦境回廊时的记忆,都变得模糊而又暗淡,淡得只需要呵上一口气,就能随时遗忘……
果然,像他这样习惯懒散的人,就适合那样粗糙而热闹地活着。
“所以,你还有什么别的要求?”
统治着深渊三分之一领土的王者难得的语气平和。
“我想要回去。”
说出口的刹那,梦魇先是惊讶,随即平静,甚至还觉得有点好笑——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非得到这个时候才想明白么?
他想。
真不是时候。
地面开始融化,空气烫得仿佛要将他粉碎成灰。
他却不打算再改口。
撕去属于人形的伪装,苍蓝的火焰自他脚下一路向上缭绕,露出他那如同梦境一般优美的身姿。
“别冲动啊。”坐在眼魔右手边的魅魔笑得分外开怀,“想清楚了再做决定也不迟。”
“从没有谁能在我的土地上违逆我。”眼魔沉沉地咆哮着。
“我无意与您为敌。”梦魇的声音十分平静,“也无意撒谎。”
“我身上有属于主人的印记——在它的见证之下,我无法违逆祂。”
也不想违逆。
所有幻术都以现实为基础,它要求施术者永远保持内心的清醒,不然便会迷失在梦境与现实的分界之间。
“真是让人感动的忠诚啊……”魅魔发出赞赏般的喟叹。
而这样的话语非但没能缓解形势,反倒让眼魔更加愤怒。
在眼魔的注视之下,梦魇稍一动作,便被暗影的荆棘团团围住。
自那荆棘上生出了火来,钻入梦魇额心的环形印记之中,深深烙入他的躯体里,焚烧血肉,侵蚀骨骼。
“就让我看看吧,”他说,“你所谓的主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货色。”
……
——陷阱。
欧若博司消失的第一时间,林的脑中就出现了这样一个词。
随着梦魇一同消失的,还有那如芒在背的恶意。
她自然不会天真到以为,就这样追上去便能够全身而退——对方显然有备而来,而且在暗中潜伏已久。
她试图追踪欧若博司身上的印记——但很显然,对方不会留给她这样的机会。
她能感觉到它的存在,但也能感觉到之间距离无比遥远,像是隔着重重的浓雾。
是骸蛛?
刚才那白色的蛛丝很显然来自于那只叫阿奇耶德的魔物。
可它有那么强大的力量吗?
林持怀疑态度。
虽然一切非常明显,是那只不知道何时、通过何种方式又恢复原样的骸蛛掠走了梦魇,但她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但她也没有更多的时间思考对方的阴谋诡计。
对面像是一个神秘而充满恶意的主人,如同专门为了迎接她那样,在潮水一般的骸蛛群众按下了暂停键,清晰地指示出她所能前进的唯一方向——跟上去。
走之前,林从怀中取出唯一的传送卷轴,想要放在乌拉拉手里——哪怕逃离时的忙乱中,鱼人依然忍不住朝她的方向张望。虽然只有一瞬,但却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