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湛轻笑了声,凤鸣面色不愉,但好歹压住了没有爆发。凤舞将东西交给了道子,回来便见自己总是笑盈盈的弟弟脸上阴云密布,她想要问一两句,却又想到凤鸣这看似温和实则任性的脾气,干脆也就不问了。
而凤鸣瞧见凤舞冷冰冰的面孔,哪怕心里知道凤舞惯来就是这幅表情,心里却奇怪的忍不住又生气火来。
他哼了一声,也不理会凤舞,甩袖便走。凤舞皱着眉头,却也只当他闹别扭,道子在此处,她也确实没空去在意凤鸣的脾气。
道子往昆仑,似乎真是只是想去昆仑。
整整半日过去,秦湛便在昆仑残垣处随意看了看。这里原本是昆仑八峰中的主峰,也是昆仑真正的嫡系所在,故而破败得也最为彻底。像是那些辅峰,因着还有些愿意自称昆仑传人的传承者,多少还留着些昔年的形貌,至少还有个能住人的屋子。
秦湛随意寻了棵长在雪地里耐寒的老树,挑了根枝便躺了上去。
夜幕渐起,群星闪烁。
因地势高,昆仑主峰上的星星是最清楚的,秦湛原本带着越鸣砚上昆仑,还存着借昆仑山上的群星教他星舆图的心思,最后未能达成,也是可惜。
秦湛倚在自己的剑上,瞧着这天上星。
离她不远处,敛了呼吸的道子站在树下。
他同样看着星海,眼里映着的却是见星海的人。
他终于与见星海者,见到了同一片星。
第83章 一梦华胥13
道子似乎打定了注意,要将秦湛困在昆仑。
第一日,秦湛尚且觉着他无外不过天柱,毕竟昆仑也无它处再值得天上城青眼。可一日过去,道子不仅未曾提过一句要于昆仑借天柱现天梯,他更是连要帮秦湛飞升的意思都没有。
若说他先不动手,能够理解为秦湛修为庞杂,一时半儿也无法顺利调和帮她飞升。但连着三日毫无作为——这个理由大约便也不能用了。
道子作为天上城主,此世悟道的源头。昆仑传下的东西他自然都会。
秦湛见着他抬手融雪,昆仑的残垣断壁在他的手下重新自立拼接,最后竟当真凑出了一座暂且能做到遮风挡雨地殿阁来——为了让这殿阁看起来好些,秦湛见着道子从袖中取出了一枚花种。
那是云水宫内花树的花种。
道子将那种子种了下去,转眼间种子便在他的手下长成了遮天蔽日的大树,粉色的五瓣花骨朵缀在枝头尖上,转眼间便一簇簇地绽开了拥在枝头上。昆仑的冷风吹过,枝上花簇倒也不怕寒,随风颤巍巍地嬉闹着,远远的看去,犹如一片笼在殿阁上的淡色粉云。
秦湛在一旁瞧着,也不做声。
凤鸣凤舞不知道子其意,却也不敢违逆他的命令,只帮他在这昆仑上寻些可以用的东西,最后竟然也将这殿阁拾掇得能够住人了。
秦湛从来不是会刻意去委屈自己的人,有屋子自然好过露天。
她毫不犹豫进了殿阁里。
凤鸣那时正辛辛苦苦地修剪树木枝干,好让它既能遮住风雪,又不会全拦住了日光。他正辛苦,见着秦湛抱剑倚在殿中树干旁合目浅眠,心中便止不住地烦闷生气。
可偏偏凤舞半点也不允他去找秦湛的麻烦。
凤舞道:“秦湛该如何,尊上自有打算,不是我们该插手的。你若实在清闲,不如替尊上寻他缺失的那部分去。”
凤鸣看了眼秦湛,冷笑道:“我倒是想去,只怕是我前脚刚走,后脚这位便能借口我去会伤旁门宗派而要逃了。”
凤舞皱眉,她道:“你收敛一些,不再肆意妄为,我想有很多事情都会变得简单。”
凤鸣脸上笑意微顿,他对凤舞道:“姐姐,你以前可从未说过我肆意妄为。”
凤舞面色冷肃,她极中肯道:“若你不攻阆风,今日尊上仍在云水宫内。”
凤鸣脸上笑意渐消,他同样冷下了面容。当他与凤舞一般毫无表情时,这两人的相貌便尤为相近,近得几乎要分不出谁才是真正“冷心冷肠”的那一个。
凤鸣轻声道:“你这是怪我吗?”
凤舞蹙眉。
凤鸣见凤舞没有回答,他心中烦躁逾甚,秦湛在一旁冷眼瞧了,倒是轻笑了一声。
她的笑声不轻不重,恰好能让这对姐弟听见。
凤鸣冷眼回头,秦湛的双目却是闭着的,看起来也不像是先前笑他的模样。凤鸣心中烦躁更甚,他用力丢了手中树枝,砸出的声音引得秦湛微睁开眼,自然也惊动了屋外的道子。
道子回首,一双漆黑的眼睛扫向这对姐弟。凤鸣自知失礼,连忙低下头来:“……尊上。”
凤舞抿着唇角,向道子欠身见了一礼。
这对姐弟间的气氛简直绷得只差最后一根丝线断开。
道子看着他们片刻,忽开口道:“凤舞去寻我缺失之处,凤鸣留下。”
凤舞怔住,但她从不会对道子的任何命令有所犹疑,当下便领命去了。临行前,凤舞瞧了一眼凤鸣,见凤鸣仍在生气,心中也略感无奈,只得叹气先行。
凤鸣见凤舞便这般走了,眉头皱得更紧。
秦湛见状说了句:“你们姐弟看起来关系可不太好。”
凤鸣冷笑道:“我听说绮澜尘恨你入骨,桃源门口还有块碑?”
秦湛沉吟片刻,开口道:“你倒是了解的不少,谁告诉你的,知非否?”
凤鸣借着先前秦湛说过的话回她:“我知道也比你想象的要多。”
秦湛笑了一声,也不问了。
凤鸣正还欲说什么,却被道子一句话给尽数堵在了喉头。
道子垂眸,声音平淡,他道:“凤鸣。”
凤鸣只得闭嘴。
他欠身行礼退出了屋子,为了不见到秦湛,他宁可去吹昆仑山顶的冷风。
道子倒是未对此多说什么,他只是走向秦湛,而后将手中采来的东西送给了她。
秦湛看了一眼,那是一捧新鲜的果子。也不知道在昆仑这样的地方,道子到底是从哪儿找到的这些果子。
秦湛有些犹疑,道子先开了口。
他说:“没毒。”
秦湛:“……”
话说到这份上,秦湛拿了一颗吃了。果子不仅没毒,味道也出奇甜。秦湛看了看手中的果子,想了片刻,问道子:“是桃峰的果子?”
道子点头,顺便坐在了旁边,他将手中的果子连布一起铺在了地上,往秦湛处推了推。他难得有所感慨,静静道:“昔年一场天火烧毁了昆仑桃峰。却不想数年前后,昆仑不再,反倒是桃峰又重复了生机。”
秦湛原本还在吃果子,听到这话动作却顿住了一瞬。
她抬眸看向道子,慢声道:“天火绝桃峰……这事落在记载上可是桃峰自绝,道子是怎么知道的?”
道子拨弄果子的手指滞了一瞬,而后他答:“你和我……你和他说过。”
“就在这里。”
秦湛带着越鸣砚来昆仑的时候讲过多少秦湛自己都不记得。越鸣砚记得不奇怪,但道子记得却很奇怪。
越鸣砚的记忆与他本来就是在大海里寻粟米,更何况是要从粟米里寻芽尖?
从道子恢复起,他面对众人总大多是自称“越鸣砚”,却无一人会将他与越鸣砚真正联系起来。如今他第一次在秦湛面前用了“他”来形容越鸣砚,反倒让人觉着他与越鸣砚之间确有关联。
好似大梦初醒,一人两面。
秦湛的指尖停在了半空中,她收回了手。
道子见状,随口问了句:“涩?”
他忍不住蹙眉,盯着那一捧果子,似是想要重新再捡一遍。只是这种事他实在是少做,停着想了好久,方才想起要怎么挑捡。
秦湛平静地看着,直至他当真开始重新挑了起来,方才道:“道尊不必如此。”
道子身形微顿,他那双瞧着几乎能湮灭一切情绪的眼睛抬起看向秦湛。
秦湛道:“今日已是第七日,而我耐性向来不佳。”
道子闻言,反倒收回了视线,他像是没受到半分影响一般,重新做起了先前被打断的事。
他一边捡着果子,一边说:“十日尚未到,你急什么。”
秦湛闻言手指不由一紧。
道子见她似想要拔剑却又克制的模样,嘴角笑了一笑。
他笑了,眼中倒是平静无波。
他对秦湛道:“我知道你让一剑江寒设了局要杀知非否,我也知道你留在这里是为了分化凤鸣凤舞。阆风一战让你明白,他们姐弟若是联手,以绮澜尘之力怕是难以压制。所以在我提出用你来换阆风后,你方顺水推舟,借机好让他们姐弟分开。”
“我还知道,你之所以要等十日。是因为十日后,便是你定下的四宗对云水宫、对凤鸣凤舞的全面反攻。”
道子终于挑出了满意的果子,他将那果子递给了秦湛,眉目清透毫无波澜。
他说:“我更知道,你要半月珏,为得便是好在这个无人能得以抽身阻你的时刻——脱三千界,斩天梯。”
道子缓声道:“秦湛,这是我的世界,你瞒不住我。我甚至知道温晦将我的那一部分丢进了炼狱窟。”
碎星出鞘三分!秦湛看着道子眸光冷然,低声笑道:“你既知道,看来我在这十日内是要必死了?”
道子仍递着那枚果子,他见秦湛不接,却也没有收回。
道子垂眸瞧着紫色的果子,他说:“不,我想试试别的办法。”
“秦湛,我可以不拿我的那部分,就这样回天上城去。”他看向秦湛,眸中翻涌着的是秦湛无法探触到的情绪。道子低声说:“我拿不到那部分,就无法对这世界产生影响。如果是这般,你是否能放弃斩断天梯。”
的确,如果道子不取他丢失的那部分,那天梯便也不过只是个飞升骗局罢了。他无法对此世产生影响,秦湛等人的命运便也由在自己手中,这世上生灵且是安全无虞的。
这几乎是用命在做的让步,也是道子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他低下声去,声音轻得几乎是在恳求。
可秦湛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道子忍不住攥紧了手,那枚果子在他的手中被捏碎!紫色的液体从他的掌心流进指缝里,最后滴滴答答地落在了布料上,将雪白色南境天蚕丝染出斑驳。
秦湛道:“抱歉。”
“你是天上城主,纵使你不在意,你的城民也绝不会允许。届时天上城与我等是死仇,战争依然不会停下。”秦湛叹道,“即使我想要相信你,却不能去赌这个万一。”
“道尊。”秦湛温声道,“我如此称呼你,是敬你作为天道之子、天上城主,皆尽全力,既无愧于天道也无愧于天上城。”
“若非你我立场不同,求不得一存,我大约会同你做个朋友。”
秦湛的声音很轻,道子忽觉不对。
他刚想动作,却发现整座昆仑都在震动!
道子惊觉,可他却被昆仑本身困住了!
秦湛起身,手握碎星。
她弯腰从被昆仑山灵定住一息的道子身上取了半月珏,笼起的发尾因她倾身,有一瞬间擦过了道子的手心。
“我师从阆风,阆风承自昆仑。”秦湛遗憾,“你不该将我困于昆仑七日毫无动作,七日的功夫,够我借上昆仑天柱的力了。”
“抱歉。”她又说了一遍。
知道昆仑残余的力量困不住道子多久,秦湛毫不犹豫,直接冲出昆仑。凤鸣察觉不对,转身欲回,却根本拦不住秦湛分毫!
她离开了昆仑,带着半月珏。
第84章 斩道01
幽谷阴冷。
若非亲自踏入,大约知非否自己都想不到以春景著称四境的桃源里竟然还有着这样的一个地方。
他走在桃源里,起初见的是步步景,瞧的处处画。只是花鸟草木皆有,世外仙境也仍在,但桃源里的那些弟子却都消失不见了,甚至连桃源那棵作为象征与标志的神木也因无人照料,树下生出一圈的从碎石里蹦出的野花来。
这几日,祁连山脉异动颇多,知非否瞧在了眼里,心里本是不太愿去探查。一则,祁连山脉如今四宗齐结,而云水宫的修者也并非对他十分臣服,做不到当初他以枯叶宫攻祁连山脉那般容易。二则,绮澜尘此人,外人观她冷漠自持,便说她是个合格的桃源坞主,不是个足智谋略的领袖人物——知非否却觉得绮澜尘是个比安远明要难对付得多对手。
安远明有弱点。弱点鲜明,好恶也鲜明,要揣度他的行为模式自然也就要容易上几分。
绮澜尘冷漠,在接手桃源后,更是收敛桃源避开风雨足数十年,她为人到底如何,世人竟也只能从她的外貌言行些许推测一二,知非否深知情报的重要性,对桃源的情况从未忽视过,却也得不到更多的有关绮澜尘的信息了。
同一个方法用两次本来是知非否颇为不屑的行径,但面对绮澜尘,知非否一时间也找不到别的能咬下去的口子了。
凤鸣凤舞这对来自天上城的姐弟,天生对于他们这类活在下界的人便没什么怜悯心肠。说的更难听些,凤舞看不上知非否图谋同类性命是个败类,凤鸣冷眼瞧着知非否玩弄手段只想看更精彩的戏码而不是稳打稳扎。
便是知非否想要找第二个更为要切的下口方式,这对姐弟也不肯给他机会。
似乎是察觉到知非否有着以“越鸣砚”操纵道子的心思,凤舞更是对他严防死守。若是不做出点成果来,知非否怕是连道子的面也再见不到——见不到道子的面,用道子替他除了秦湛和一剑江寒的计划,也就成了痴人说梦。
凤舞道:“尊上有命,祁连山的余孽当初是你纵走,今也该由你收拾。尊上仁慈,今允你十日,十日内祁连山若除,尊上愿允你一愿。十日后若四宗仍在,那和尚的结局便是你的后路。”
“小子,你好自思量。”
年岁过百的知非否在这状似十六的少女面前,也只能被称作“小子”。她眉梢皆冷似冬雪,口中的话语更是毫不留情。知非否清楚凤鸣凤舞与道子最大的区别——这两人对于这一处世界是确然并无太多感情的,更枉论自己这个在他们眼里根本不配跟随越鸣砚的“小人”。
或许根本没有道尊令,只是这位仙子瞧不上自己,要送他去死罢了。
知非否心里清楚,面上却依然一派风轻云淡,他甚至笑着向凤舞拱了一手,口称道:“在下明白了。”
凤舞瞧着他,眼中第一次出现了旁的情绪。她看着知非否,就像看一个难以理解的怪物。
知非否也确实不需要旁人理解他。
或许因着时日长久的关系,司幽府君多少了解他些,但也便只是了解了。
他会因同僚情谊救他,在他背弃魔尊后,自然也会为了魔尊而杀他。
——这天下何人不想杀他。
知非否折扇轻摇,走在这寂静无人的桃源里,明知道此时桃源无人,定然已是绮澜尘先一步猜到他的想法,预先设下了伏兵——他却也只是脚步略缓,神色依然轻松淡然。
他掠过桃源那棵神木,向着桃源更深处走去。
——却也要能杀的了他。
知非否按他的计划寻到了桃源的这处幽谷。
这处幽谷存在已有千年,到了夜间,是连星光都透不进的黑暗,因此被桃源历代坞主当作面壁思过处使用,就连一剑江寒与秦湛都被一同在这处被关过。
知非否踏了进去。
这一入,便仿佛踏进了另一处世界。幽谷内十分昏暗,不见日月,只能瞧见入口处的一点日光,完全不知背后有什么又会有多长。知非否仿佛早有准备,他从袖中取出了一枚璇星玉,玉石的光在幽谷内闪烁,环境越是昏暗,它便越是明亮。知非否取出了它,不消片刻,便将这幽谷内照得清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