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语无伦次,手上亦有些不知怎么用力——这支箭比想象中卡得深,它简直就如同长在了肉里,稍稍用力定然拔不出来,可太用力又怕弄疼巨狼……
莱斯一边听着她用颤颤巍巍的声音说自己的事,一边感受她小得和仓鼠差不多的力道在小幅度地试图拔箭。莱斯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然后站了起来。
看着巨狼忽然站起,爱莎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箭身也握不住了。然后,她就看见巨狼的头一转,张口咬住黑色的箭身,使劲一抽——
箭像那个捕兽夹一样被甩进了河里,暗红色的血液飞溅出来,斑驳了草地、巨狼自己的毛和爱莎的鞋子,这象征着力量和野性的一幕看得爱莎心惊肉跳,然而巨狼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看了她一眼,然后爬回去继续等待疗伤。
爱莎连忙上前,手忙脚乱地用能力缝合皮肉、上药、缠绷带,然后……
绷带不够用了。
爱莎立刻慌张起来。
她准备的绷带是给人用的,以剩下的量,平时来得病人即使全都是大腿受伤也能至少撑上半年,可是无奈这头灰狼体型太大、受伤太多,绷带还是不够用,而且只差一点了……
爱莎飞快地寻找着周围能够用作代替品的东西,然后……她摸到了口袋里的那根白丝带。
丝带在丰收节期间是带有浓郁暧昧色彩的东西,其实除了女孩子系丝带以招桃花、系写有心上人名字的丝带表达祈愿以外,男孩子也并非完全没有事情做。庆典当天晚上会举行露天舞会,全村人围着篝火跳舞,这自然也是年轻男女增进感情的好时候,更是男孩子们的机会——
在舞会开始之前,男孩子们足足有一整个白天的时间在森林里游荡、寻找喜欢的女孩子的丝带,拿着她亲手系得丝带向对方邀舞的话,女方是不能拒绝的。
为了能准确辨识出自己的丝带,女孩子们通常会提前在上面做好标记。而为了让心上人准确地拿到自己的丝带,比较大胆的女孩都会偷偷地提前泄露出自己系得位置以及上面的标记,要是男孩顺利拿到了自己喜欢的女孩的丝带,还发现上面写了自己的名字,那自然是一件值得开心的喜事。
当然,由于这毕竟只是个小镇节日期间的娱乐活动,并不会非常严谨。男孩伪造标记或者女孩明明认出了自己的丝带却死活不承认的事时有发生,但谈情说爱毕竟讲究你情我愿,没法按着头强迫谁。
爱莎将丝带放在手心里看了几秒钟。
这是她能系丝带的第一年,这根丝带是韦森太太特意送给她的礼物,不过……反正她也没有意中人……
于是,想了想,爱莎将丝带打了个结和绷带连接在一起,麻利地缠好、打结,包扎完毕。
总算全部完成了,看着浑身上下的伤口被小心翼翼地包扎好的巨狼,爱莎身体里涌现出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和一种难以言喻地幸福感。她满足地叹了口气,又打量了一下巨狼肩头那条看起来有些不同的“绷带”。
其实这样也算是将丝带在黄昏前系到树林里了。
爱莎乐观地想。
而且位置还挺高的呢。
这时,巨狼大概是知道伤全都处理完了,站起来走动了几步,看起来没有特别大的不便。
爱莎已经不怕这头狼了,她抬手抱了抱狼的脖子,并抚了抚他背后柔软的毛发,道:“天色不早了,我要回去了,明天再来看你……啊,不过你明天最好躲到林子比较深的地方去,明天是丰收节,大概会有很多年轻男性进林子,他们可能没有办法立刻意识到你的友好……”
说到这里,爱莎不禁有些担忧。
她知道这头狼其实是听不懂她说话的,万一明天真的遇到进来找丝带的男性……目前看来这头灰狼不会主动攻击人,可是如果被攻击的话未必不会反击,受伤的不管是狼还是镇民,爱莎都不愿意看到。
最保险的办法还是她始终和狼在一起,可她既不可能睡在森林里,又不可能把这么大一头狼藏回家。
看来只能回去将情况和镇里的人说一下了,只是不知道能通知到多少。
不过……
爱莎的神情黯然几分。
其实说不定会出现的状况不是镇民和巨狼碰上,而是巨狼回到深林中去了也说不定。它又听不懂“明天我会来找你”这种话,可能发现自己能动就会离开了……
想到这说不定会是自己最后一次和巨狼见面,爱莎伤感地摸了摸它脸上的毛,有些感慨地道:“要是你能明白的话……我明天晚上会再来这里帮你换药。现在我必须要回去了,你注意安全……我会想你的。”
说着,爱莎闭上眼睛轻轻地亲吻了一下巨狼的嘴角,笑了笑,又揉了揉对方的毛,拎上篮子挥手离开了。
她的吻离开得太快,以至于爱莎没有注意到巨狼在被她亲吻的那一刹那忽然睁大双眼、浑身僵硬。当然,她就更不知道某只禁欲到二十岁突然失去了初吻的兽族少将在她离去以后,在河边维持着兽形,望着她离去的方向独自伫立了好久好久。
这天这位史上最年轻的狼将军在周围没有人的情况下,却始终也没有变成更方便活动的人形,倒不是因为受伤变换形态很痛,而是因为……
人形掩不住脸红。
第七章
第二天就是丰收节正式的庆典,天还未亮,小镇就已经热闹起来。
尽管世界上还有许多重要的节日,但菲尔瑞的居民来说,丰收节无疑是他们最具代表性、最盛大的节日。集市上的商贩们从凌晨就开始忙碌,妇女们一大早便在准备晚上跳舞的妆容,年轻的小伙子们则摩拳擦掌地准备去小树林里一展身手、拿到爱慕的姑娘的丝带,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淡淡的微笑,空气中弥漫着特殊的节日气氛。
爱莎今天也起得很早。不过,和小镇里大多数妇女或者年轻女孩起床的目的不一样,她既没有希望一起跳舞的对象,也没有需要照顾的家人,所以既不用早起打扮自己,也不必一大早就去集市买一大堆蔬菜。父亲果然今年也没法赶回来过丰收节,只是寄了信报平安,在父亲没有固定居所的情况下,爱莎甚至没有办法写回信问候她。
总之,爱莎本不必起这么早,她之所以起来的原因,是为了森林里那只狼。
爱莎不太确定那只狼还在不在小树林外围,她担心狼和进到树林的男孩们碰上会伤到彼此,所以想将情况告诉镇里的男孩。可是小镇虽然不大,男孩的数量相当多,爱莎不可能全部认识,因此她准备尽力而为,能说清楚多少就说清楚多少,特意起得比大多数人都早,然后打算去森林入口守着。
结果,爱莎一开门,就看到了捏着帽子在她门口踌躇不安的青年,没想到会突然四目相对的两人顿时都吓了一跳。
青年显然没有料到爱莎这么早就会出门,他吃了一惊,脸不自觉地浮上几分红晕,尴尬地道:“爱、爱莎,早上好……你这么早就醒了?”
“早上好,弗雷德。”爱莎眨了眨眼,对目前的状况有些不明所以,只是刻板地寒暄,“那个……你的伤好了吗?”
“好得差不多了。你的能力很好用……”
青年的名字叫作弗雷德,就是隔壁韦森太太的儿子。不过,虽然住得很近,但称不上是青梅竹马。他们之间有两年的年龄差,没怎么在学校遇见过,以前也少有往来,是这几个月弗雷德不知为何变得多灾多难起来,动不动就要找爱莎治疗,这才变得有些熟悉。
两人随意在门口讲了几句没营养的寒暄,弗雷德看上去还没有主动离开的意思,爱莎脑子里想着要快点告诉准备去树林的男孩关于狼的事,因此心里不免有些急,问道:“你有什么事吗?”
“是、是这样的,爱莎……”弗雷德紧张地握紧了手里的帽子,“我妈妈不肯告诉我她昨天到底给了你什么颜色的丝带,所以……所以……呃,没什么……那个,爱莎你今天真的很漂亮。”
爱莎:?
毕竟是节日,爱莎今天的确穿了节日才穿的衣服,并在头发上系了缎带,算是稍微打扮了一下。不过,她不认为弗雷德想说得真是这个,他看上去好像极为苦恼。
爱莎感到略有几分莫名其妙,她歪了歪头,奇怪地道:“谢谢。不过……你有别的事吗?”
“我……”
弗雷德的脸涨得通红,终于,他闭上眼睛,一口气视死如归地说了出来——
“你能告诉我你的丝带有什么标志吗!”
弗雷德话音刚落,爱莎一颤,脸也慢慢地变红了。
尽管她是第一年参加丰收节的这类活动,但依然知道在这个时期男孩子主动询问她丝带的标志,就是对她本身有兴趣、晚上想要邀请她跳舞的意思。如果弗雷德找到她的丝带,那么晚上这个邀请就不能拒绝了,当然,他要是没找到,只要爱莎愿意,仍然能够和他跳舞。
“我、我没有做标志。”爱莎磕磕绊绊地道,“还有……那个……我晚上约了人。”
——约了一只狼。
爱莎默默地给自己找了一个说服这不是谎言的借口。
她并不是讨厌弗雷德,只是……有些吃惊,在此之前她都没有设想过对方会对她抱有不太一样的感情。
听到爱莎委婉的拒绝,弗雷德的眼睛一下子暗了下来:“是吗……抱歉,让你为难了,爱莎。”
“没、没事。”
爱莎对此亦感到很窘迫,她还是头一回遇到这种事。顿了顿,想到弗雷德可能也是等会儿要进到森林里去的一员,即使气氛已经很不对劲了,爱莎还是硬着头皮提醒道:“对、对了,弗雷德……昨天我在森林外围区域里遇到了一头受伤很重的狼,他个性很温顺,不会主动伤人,只是外表有点可怕。你们要是遇到的话,对它稍微温柔一些就不会受伤的。你小心一点,还有……要是在林子里碰上其他人的话,也替我说一下这件事,可以吗?”
弗雷德心情郁闷,勉强点了点头,转身离去,让人不清楚他到底听进去多少。爱莎叹了口气,平复一番心情——尽管作用不大——等弗雷德身影消失,便同样往树林的方向走。
……
因为要留给男孩子们自己搜寻丝带的时间,白天女孩子们是默认不能进入森林的,爱莎在森林入口站到差不多没人再进去就回来了。担心灰狼,再加上毫无预兆地算是被弗雷德隐晦表了白,爱莎这一天有些心烦意乱,一整天都过得十分焦虑。她脑子里一直盘旋着各种念头,她时不时就会想起弗雷德的话,忍不住去分析以前的迹象,她也很想去看看那只巨狼怎么样了、她的治疗有没有起效。那只狼受了那么重的伤,尽管昨天看起来精神还不错,可爱莎仍然忍不住担心它的伤口会突然恶化。
好不容易,黄昏终于来临了。看着男孩子们或失落、或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根丝带、或兴高采烈地握着一把丝带地回来,爱莎总算放松了些,看他们的神情好像是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的样子。
爱莎上去随便找了几个人问,大家都说自己没有遇到也没有听说谁遇到狼,个别与爱莎比较熟的男孩还取笑她是不是不小心将梦和现实混在一起了,毕竟这个森林外围以前从未听说过有狼出没,更别提体型庞大的那种。
“我明白你希望能有什么大型猛兽出现,吸引你父亲回家的心情,爱莎。”手里拿着一条有标记的蓝丝带看起来心情很好的青年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不过你也不太紧张了,我相信伯德叔叔再过段时间就会带着大把猎物回家的,好吗?”
爱莎哭笑不得。她清楚地知道那不是梦,但既然大家都这么认为,她也没有纠正,反正舞会即将开始,小树林里应该没什么人了,危急解除。
不过……没有人碰到那头巨狼的话,或许说明它很可能已经回到森林深处去了。
想到这里,爱莎不禁略有几分失落。但她很快定了定神,自己做出的约定,不管对方听不听得懂,她也得完成。
于是爱莎还是拎着装满药品和她白天去集市买的新的纱布和绷带的篮子进了森林,天越来越黑了,夜晚的树林很暗,尽管提着灯爱莎仍然觉得心里有些毛毛的。小镇那里显然已经开始晚会了,只要往林子外看就能看到一片明亮的火光,隐约还能听到各种乐器欢乐地合奏声和时不时响起的欢呼声,然而对爱莎来说,外面的光明热闹只能衬得小树林里愈发黑暗静谧,她不由自主地拢了拢罩在裙子外的针织衫,加快步伐往河边约定的地方走去。
终于,爱莎到了目的地,远远地看到那个在黑暗中浮现的高大身影,她那原本害怕的心不知为何忽然平静了下来,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出笑意,快步走过去,将灯往地上一方,自然地抱住巨狼毛茸茸的身体,高兴地道:“没想到你真的还在……晚上好。”
莱斯在被抱住的瞬间便浑身僵硬,每一块肌肉都下意识地绷紧了,然而抱着他的女孩却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还轻轻蹭了蹭他脖子上软软的灰毛,这才松开。
爱莎。
莱斯忍不住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望着女孩微笑着的侧脸,心中升起一种……他不讨厌的异样。想起昨天那个温暖而轻柔的亲吻,莱斯不由得感到一丝暧昧的氛围,而这个氛围令他身体里隐隐冒出躁动。
莱斯的尾巴有些不安地左右摆了下。
爱莎并不清楚昨晚她那个和亲吻自家宠物没什么差别的动作让眼前的巨狼几乎一整夜没睡地瞪着眼睛看月亮,拥抱完毕后,她就开始拿出工具来开始帮巨狼换药。只是换了没几分钟,爱莎就注意到这头狼好像有些心神不宁——它的尾巴总是在不规律的摇晃,好像在为什么焦虑似的,另外……它一直在看她。
爱莎迎上那双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明亮的狼目,随手将掉到脸颊旁边的碎发拨到脑后,笑了笑,道:“……抱歉,那边有些吵,是吧?今晚是丰收节的庆典,现在大家都在跳舞,可能会响到很晚。”
爱莎显然误将巨狼焦虑的原因当做了镇子方向传来的音乐声,故解释了一下。可莱斯根本没有在意这些,他只是注意到爱莎的眼睛真的很漂亮,美丽得像被小心地放在天鹅绒垫子上的宝石。还有,她靠得有些太近了,少女身上清甜的幽香在这种安静的夜色中传到鼻腔中,让人忍不住有些心烦意乱。
莱斯强迫自己移开了视线,看着流水冷静一下。
爱莎只当是巨狼对她放下戒心,连用眼睛盯着都不必了,她轻轻笑了笑,埋头继续工作。
……
爱莎的换药需要将昨天缠上去的绷带、纱布解下来,用她的治愈力加速一下康复速度,再换上干净的新布。尽管步骤很多很烦,可爱莎相当熟练,而且要做的工作比昨天轻松多了,她全部弄完,大约过去了两个小时。
爱莎擦了擦汗,收拾好篮子,站起来,笑着告别道:“那我就回去了,明天……明天我可以来得早一些,我们下午三点半在这里见面吧。晚安。”
莱斯下意识地想要点头,但意识到他必须扮演好一只普通的野兽,于是只是依然定定地看着她,没有动。不过,爱莎走了以后,他看了眼漫天的星星和黑得相当彻底的天色,犹豫片刻,偷偷跟在了后面。
狼的视力在夜晚比在白天还要好,而且它灰色的毛色本就适合隐匿在黑暗之中。莱斯的脚步很轻,完美地和风声融合在一起,直到将爱莎送出森林,对方都始终没有发现他。
莱斯看着爱莎步入光明、渐渐消失在依然狂欢着的人群中,忽然有些出神。
“莱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