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棠看了看自己脚尖儿,“不过是怕打扰你们的雅兴罢了……鬼爷,我有事想说……”
见她这副扭捏模样,知道自己成了多余的,季疏朗知趣,连忙抱着自己那宝贝疙瘩上古五弦琴溜出了屋子,又顺手把门关上,这才还给两人一片寂静。
“怎么了?”谷夏轻蹙了眉头,挥了挥衣袖,壁龛中的蟠龙灯就又亮了两盏,看她看的更加清晰,有些日子没来,她居然又瘦了一些。
他不问还好,他这么一问,倒叫她瞬间红了眼眶,不知道为什么,她向来将情绪隐藏的极好,可每次受了委屈,一到他跟前,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止也止不住。
拿手背抹了抹,刚要说话,忽见谷夏神情恍惚伸了只手来,缓缓前行,像是要碰上她的侧脸,她心尖微动,正觉惊诧,却见那手掌只是在她肩上停留一瞬,再展开手掌,手心里已躺了片桃花的花瓣。
人间四月芳菲尽,是到了桃花落的时候,云棠没想太多,又把神思转了回来,委委屈屈将晚宴的细情说了一遍,临了,又状似哀叹地问了一句,“你说我可该如何是好?”
本也不是在问他,可突然没了声音,她还是转头看了一眼,见他眉头蹙的更紧,被她看着,又忽而纾解,面色如常,“我这话,就怕你不爱听……”
云棠略为诧异,他一向说话不伤人,还能说出什么她不爱听的话来?便苦笑,“你我又何必顾及那么多,怎么想的,只说便是……”
谷夏又是犹豫了一阵……“裴凤章这个人,倒也是个灵魂纯净的,他说他是为你气不过,该也是心里话……”
她不知他什么时候帮她把身边的人都了解了,按理说,鬼爷与裴凤章没什么交集,也感念他一片苦心,又是无奈摇了摇头,“我又怎会怀疑他的居心?只是这人做事太过鲁莽,他可知他一个气不过,把我带入了什么境地?”
谷夏抿嘴微笑,“你气恼再正常不过,我只是提醒你,他也是出于好心……二则,这人也该是真心的喜欢你,既然那李连已经另觅他人,你又何不放宽心态,给旁人一个机会?”
“你是叫我试着接纳他?”云棠只觉得好笑,“他若想叫我接纳他,倒是也拿出一两分真心,何苦如此逼我?还有你,为何为他说好话?”想想就愤愤不平,随脚一踢,把那地上的圆墩给踢的叽里咕噜滚到墙角儿。
力气还真大!谷夏苦笑不得,寻思着这说来说去又拐了回去,不是说了人家也是出于好心?知道她正在气头上,最是不讲理的时候,也不想与她多费口舌,只无奈劝着,“你也不必如此,我只是叫你试着看看他有没有好的地方,莫要因为一时之气错失良缘……若是实在不喜欢,也还有两年的时间,事情总有回旋的余地,我与疏朗也帮你想想法子,必不会叫你委屈。”
斜眼看了看他,云棠这才有些后悔,自己对他发什么脾气?再看那墙角的圆墩,更加脸红,“我不是对你……我……”
谷夏又怎会真与她计较?如今他心里头也乱的很,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苦口婆心劝她,“我又怎会与你生气……”那个“你”字说的极重,显示出了她在他心中的独特。
云棠自然不作他想,又是低头看了看脚尖儿,“也就只有你能容忍的了我……”
哼,你也就在我面前这么蛮横,谷夏心想里想着,竟因着这份“殊荣”美滋滋的,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现下你正有怒气,最是什么都想不得的时候,想多了也都是错,不如回去好好睡上一觉,做决定简单,可做对的决定却不简单,过的舒坦不舒坦,也只有你自个儿才能知道,左右还有两年时间,我只劝你莫要急着做决定。”
因着对他本就有愧,云棠此时也不敢再那么的“嚣张跋扈”,心中积愤也浇灭了大半,此时只好点了点头,今日喝了酒,倒真有些头疼,揉了揉太阳穴,“那成,我便回去好好休息休息……”
☆、终了
“这两年来,过的可还好?竟想不到你竟这般厉害,短短两年,就坐到了宫正的位子。”
“好谈不上,可也不算是坏……跟陛下比,更不算厉害,我再如何的飞升,也不过还是巴掌大的小天地,倒是你,一跃成了万民敬仰的英雄人物。”
云棠这话说的本也是心中话,可听在李连耳朵里,就有种故意与他别扭的意思,讪笑两声,“云棠,你我这么久未见,就合该把该说的都说爽快了,个中细情也说清楚了,实在没必要因着一股子闷气,最后老死不相往来。”
两人约在了一个不甚起眼的酒楼,一来图个清净,二来也免去诸多误会。
云棠却嗤笑一声,喝了口茶水,“实不相瞒,我也真没有什么闷气,说的也不过都是实情,那日我见了曹将军,也是由心坎里钦佩的,你与她都是为国效力,我与二位不可同日而语,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见李连又要说话,忙示意他不要打岔,“可你们再如何的神圣英勇,我也不是那等下贱的人,一直堂堂正正的行走在宫院庙堂,我也是问心无愧的,所以我姚云棠见了你们也没什么需要低三下四……”
一边说着,一边硬生生将眼泪逼了回去,“事到如今,你我也算是有缘无份,可有一事还是必需叫你知道……你离开的这两年,我从未收到过你的一封书信,我也写了许多给你,你怕是也没收到罢?你该是不知……这其中皇后娘娘功不可没,她私自里截下了你我的书信,为了什么也无需我多说……”
“你是说……”此时的李连再忍不住心中的震撼,仿佛难以置信,却又觉得这解释再合理不过……他早该想到,原来自己这两年的怨与恨,竟都是因为一场误会?
云棠冷笑,“我说的句句是实情,以说这种谎话来取得同情,我姚云棠也是不屑的,说这事不是想挽回什么,不过是想说明白,这两年的你我毫无联系,错不在你我……可我遵守了诺言,为你等了两年,我与那裴凤章也不过是今年的春闱过后再再度重逢,他对我有意,我也是诧异的……至于你,你与那曹将军是什么样的过程我不清楚,殿下只需要知道,我没有对不起你,更问心无愧就是了。”
“不是……我不是说你说谎……”李连以手扶额,仍未从震惊中缓过劲儿来,想起这两年来自己与曹蓁,说不上就是曾与云棠一起时候的怦然心动,也说不上是纯粹的男女之情,可那些出生入死、相濡以沫,却不是能够轻易割舍的了的,何况曹蓁对自己有意,还为他甘愿赴汤蹈火……她救过他的命,他也助过她解了重围,他们两个的命……不知何时就已紧紧绑在了一起。
心里头的慌乱无措,仿佛一滩本已足够平静的湖水忽而涌起的惊涛骇浪,叫他躲无可躲。
“皇后她……她……哎!”
每次遇了极纠结的事,李连的嘴总是紧紧地抿着,见他这副表情,云棠也只好挤出笑意,“我之前就说过,告诉你这些并不是想改变什么,以我之力,恐怕也改变不了什么,从前我也觉得这事都是皇后娘娘一人之过……不过现在看来,娘娘也算做了件好事……”
李连抬起头来,眸子中满是悔恨与挣扎,只等着她的下文。
“你与曹将军……想来也是天定的缘分,该遇见的总是要遇见,该熟识的也终是被绑在了一起,你们是过命的交情,这关系不是轻易能够撼动的,要我说……有的时候两个人一起过日子,也未必就必须是特定的男女情缘,还不如怎样舒坦怎样过,离不开谁就选谁,就算没有娘娘这一招,今日的你也势必要纠结万般,与其这般左右为难,不如早些就做了了结,所以娘娘这招快刀斩乱麻,到叫你我都少受了不少的苦……”
只在麟德殿里见了一次,她居然就看出了他与曹蓁之间并非想象中的男女之情,看着面前这个不足十九岁的女子,李连只得感叹,果然,这宫里是个能把什么人都变成人精的地方,何况她本就聪慧冷静……
又想她所说,倒也不是没有道理,可心里头还是觉得万般的酸涩与痛恨,想要解释他为何选择曹蓁,又发觉她已都替自己说了,只得无奈垂首,“虽是皇后做的,可如今也不可能去找她算账了,将死之人,毋论生前做了什么,到底都是可怜的……”
云棠诧异地看了看他,本以为他的性子本就有仇必报,再经历过战场上的磨练,多少都会有些铁石心肠,倒不知他何时学会了悲天悯人,眨巴眨巴眼睛,丝毫不掩饰心中疑惑。
李连终于被逗笑,仿佛这才捕捉到一丝曾经她对他的样子,只细细解释,“不瞒你说,当日我决定要认真对待行伍之业,便是觉得世人可怜。”
“可怜?”
李连淡淡点头,“初去之时,我确实是想着做个样子而已,直到那日南诏偷袭大营,我见了那城楼上不过仍是孩童的小卒,十一二岁的年纪,若是不从军,可不仍是孩子罢了?却要远离故土,早早就步入这般你死我活的境地。”
云棠呼吸一窒,倒想不到,还有这样的事情。
看出她震惊,李连只好苦笑,“你怕是也不信,可这便是实情,昔日我大唐国力昌盛,万朝来贺,自然是无需百姓做出如此牺牲,可如今……人命如蝼蚁,我作为李氏之子,若一味养尊处优,虽能苟且偷生,可也必是寝食难安,不是我自己有多么深明大义,云棠,我相信这世上但凡有一丝良知之人,见了那日场景,都会为此悲哀感慨……我李连既然生来处庙堂之高……见百姓苦不堪言,实在是无法隔岸观火……”
知道那日的场景太过震撼,就是他与曹蓁都是时常因此难以入眠,也不与他细说,只轻轻带过,又觉得有些可笑,“昔日有了这一番感慨与抱负,本最想说与你听,又深知两年怕是回不来了,更夹杂着一丝怕你伤心气恼的忐忑,奈何山长水远,只好都变成了书信寄回长安,却未想到你竟从未收到过……”
本稳定好了情绪,此时却觉得胸闷的慌,云棠抚了抚胸口,那里头开始隐隐作痛,转瞬又变作酸麻的疼,她这才知道,原来伤心的时候是真的会疼,心疼,实打实的疼,像是被什么紧紧抓住,握成了一团。
她好不容易呼了口气,“迟迟收不到你的回信,说不气是假的,可今日才知道,原来你也经受着同样的煎熬,李连,说实话,这些日子我自认对你的感情淡了许多,可昔日那些场景一旦涌入脑海……我就觉得心里头有些酸酸的疼,大抵是因为太过美好……或许不是对你这人,只是因为昔日的快乐……所以这些回忆我都会好好的藏着,藏在连自己都不轻易看到的地方……等到有一日我能淡然看待了,再拿出来好好回忆……”
说着就有些哽咽,怕他见了丢人,想想也罢了,哭就哭吧,反正一段感情的彻底结束,总是要有些眼泪的,自己念旧情,也没什么好丢人,“可现在恐怕不行,我怕我一回忆起来,就还是会心疼,这滋味实在不好受,而我一见了你,自然就会想起曾经……所以李连,我怕是做不到还能与你好好的做朋友,不如日后……我们就尽量少见罢……”
李连一直蹙着眉头,战场上的厮杀早已叫他少了许多的儿女情长,可仍是忍不住红了眼眶,他听她说心会疼,可自己甚至会比她更疼,这一段感情里头,她总是怕受到伤害而有所保留,或许连她自己也未觉得……可他却是满心的投入,满心的谋划,后又变成满心的希望,现在知晓了真相,又只能变成满心的悔恨……
不过总是自己对不起她的,她等了两年,他却……再如何错了就是错了,她需要的是一份纯净无暇的感情,他已是深知,无论是外界还是内在,他与她已是走向不同的路了。
只好苦笑着点头,“那便如此……”为了不叫她心疼,他能为她做的也只有如此了。
答应下来,却觉得胸膛里空了一块,一拍桌子,“小二,上酒!”
“客官,什么酒?”
“烈酒!越烈越好!”
直到酒水被端了上来,李连给自己倒了一大碗,抬头一饮而尽,这才站起身来,朝云棠拱了拱手,“云棠,期望咱们两个后会无期!”
也不等她回应,直接下楼去了,云棠看着那背影,也不知是不是酒性太烈,总觉得李连的脚步有些虚度似的,待他再出了门,走上了街市,才又恢复了挺直的脊梁,重新成了一个战场上骁勇无畏的人该有的样子。
泪水花了目光,将长安城街道上的繁华景象都模糊成了五光十色,那人逐渐隐在了花色之中,同样的挺拔的身姿,却与当年那个插科打诨讨她开心的人再不一样了。
☆、吾心安处
大历十年,贞懿皇后独孤氏薨,殡于内殿之西阶,连死了都不舍得叫她出宫入葬,可见帝王对之之情深意切。
就独孤婧这两年来的身体来说,她的死一点也不叫人意外,迟早的事,也没什么人表示出太多的悲痛。
真正伤心的唯有韩王李迥与皇帝李豫,一个是骨肉血脉,一个是伉俪夫妻,帝王的情爱再寡淡易变,对待结发夫妻也是与旁者不同的。
虽知独孤婧这人有许多可恶之处,更做了害她的事,可对云棠来说,毕竟也是个识得了许久的故人,她将她一手提拔,坐到今日这个位子,她恨过她,谢过她,如今她死了,她的心里是说不清的滋味,怅然失落,怎么昨日还能与她藏心眼摆架子的人,今日就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云棠今日一早就叫人备好了马车,是时候回家去一趟,今时今日,她甚至都快忘了自己当初进宫来的目的,若是仍能如当初一般,只求出人头地……今日的她岂不就是衣锦还乡、愿望达成?
可惜事情没那么简单,如今她想回家,就只是因为想家了。
刚出九仙门,就看到在那徘徊不前的裴凤章,这地方离清晖阁极近,离翰林院更不远,能在这看到他,倒也没什么稀奇,可谁知他看了云棠的轿子,这就赶紧挡在了前面。
因着要换马车,云棠只好下轿,也不想理他,却被他扯住了袖子。
云棠脸色一冷,“学士大人,我才刚出宫门,可仍是天子脚下,你竟敢在这里轻薄于我?”一甩衣袖,也不理他,就径直上了马车。
裴凤章也没再去纠缠,只愣愣地看着走远了的马车,这不是他第一次来找她了,前几次都是免不了一顿臭骂,现在又变成了爱搭不理,想想就觉得懈气。
而这一头,马车里头,云棠见了裴凤章,本就不太好的心情又增加了一丝烦闷,撩起窗帘看了看窗外,初夏已至,一股子热浪滚滚袭来,更叫人喘不上气似的。
这次回家她并没有事前告知,也算给姚府的人一个措手不及。
之所以措手不及,还是她的地位使然,如今云棠已是宫正司五品宫正,就算是姚禧也不过是从五品而已,若不是长幼有序,光从品阶来说,姚禧还要先与她见礼。
因此今日云棠一到家门口,待小厮通传完毕,姚禧却是亲自来迎接了,虽不会真的先对她行礼,可到底官大一级,自然不能像从前一样安安心心坐在屋里。
云棠想了想,还是不忍叫人难堪,先迎了上去,恭恭敬敬抱拳作揖,“祖父,孙女回来了……”
不少行人路过都偷偷往这看了几眼,人人都知道姚府出了个了不起的女官,认识的自然要过来恭贺巴结几句,不认识的也忍不住联想自家孩子,只羡慕人家生了个闺女,却也一样的有出息。
姚禧瞬间觉得面上带光,自己只是长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