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檀殿笑着舒一口气:“谁说你无趣了?”
她怔了片刻,接着飞速道:“重华与君上不是一路人,我知道君上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只是长此以往,不仅凤凰族会有异议,对君上的名声也不好……”
“重华。”他出声打断,望着她有些苍白的脸,脸上露出好笑的表情,“我以为你什么都不懂,原来懂得很多嘛。”
重华的脸色愈加苍白,她在感情上一想迟钝,此时却反常地敏锐起来:这……是要说明白了吗?
说明白以后,是不是就要江湖不见了?
他暗自观察着她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忧愁,又一次回想起他顺手折纸成蝴蝶,飞进试炼场里捣乱时的情形。
这个女孩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对着一只蝴蝶发呆,如此可爱而不自知。
“让本殿想想,怎么解决这个名声问题。”
他捏了捏鼻梁,似是无可奈何,只是眼里露出了一丝笑意,故意等了半晌,等得少女都要憔悴得摇摇欲坠,才慢慢道,“我娶你做夫人好不好?”
这一年春,凤凰族首个女弟子重华嫁与紫檀殿君上为妻,二人感情甚笃,仙界从此尊称重华为“重华夫人”。
新婚夜里,紫檀殿握住少女的手,拢在自己掌心。
“重华,”他语气很轻,“其实我不是故意拖着不娶你的。”
烛光下,他的脸色显得格外温柔,漆黑的眼眸里,浮现出了难见的、若有若无的伤感,“我这条命,早晚要还给仙界的,你明白吗?”
她看着他的脸,怔了片刻,手指冰凉。然而也只是片刻,她试着露出一个笑,慢慢道:“不就是死吗?”
她澄澈的眼珠里纯粹又坦白,“人早晚一死,我不怕,我和你一道就是。”
紫檀殿看她半晌,将她揽进怀中。
婚后的日子过得相当惬意。
紫檀殿君上除去忙于政事,其他时候大都是带着她四处乱转,一样的漫不经心,嬉皮笑脸,同之前的日子没什么区别。
不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会去各处挑事情:以比武为由激怒仙友,再以高深莫测的修为欺压对手,最后得意洋洋地将一大堆战利品赌注堆在她房门口。
“重华,我赢了应龙十片龙鳞,你快来看,可以当镜子照。”
“重华,我赢了摇光好几匹天丝织布,给你做裙子,快来试试。”
“重华,我把你师兄打得落花流水,凤凰族的明月珠送给你,开心吗?”
“重华,我又赢了……”
重华站在院中,打量着堆成山的珍奇宝物,拧眉看着他:“君上……”
只见自家夫君兴致勃勃道:“这次巍因那小老儿输得好惨,答应给我们孩儿做一百件玩物呢!”
重华迟疑地劝道:“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紫檀殿眨眨眼看她片刻,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定是我打架不带你,你生气了。”
重华捂住脸:“不是……”
紫檀殿揽住她的肩膀,轻柔地将她往房里带:“可你现在怀着孩子,等你生下来了,我一定叫你一起去,你想打谁我都帮你。”
重华无奈极了:“我不去打架。”
紫檀殿奇道:“你从前不是最喜欢打架,不跟你打一架,都不肯正眼瞧我。”
重华扶着肚子,叹口气:“那是从前。”
“现在呢?”
她站起身来,面上飞红,转身进了内室:“现在最喜欢你。”
魔界大军攻入时,重华已有孕六个月,日日坐在窗前,愁眉不展。
紫檀殿政事愈加忙碌,再也没有闲心找别人约架,余下的时间全部陪着重华,二人静静坐在一起,享受片刻的安心。
夜里,紫檀殿轻轻拍着重华的肚子,突然道:“孩子的名字想好了?”
“师兄们拟了几个字,我也想了几个,在册子里写着。”说着便要翻身起来,紫檀殿拦住她道,“别动了,我来给我们的女儿起名字吧。”
重华看着他:“女儿?”
他颔首,烛光下的笑意暖融融的:“是女儿——其他的给不了,便让我这个父君给她一个名字吧。”
重华压下心中的不安:“叫什么?”
紫檀殿继续拍着她:“我年少时候,得到的第一件法器,是师父送我的一枚玉环。无论对方攻势如何,靠它都能一一拦截。当然啦,现在不觉得稀奇了,只是当时那是我拥有的第一件法器,故而最为珍惜。那时我想,倘若以后有了喜欢的人,便将它作为定情信物送出去,牢牢套住她。”
他顿了顿,接着笑道:“玉环中空,通体生寒,它有个名字,就叫做凉玉本无心。”
重华在他怀里静静听着——他很少提及从前的事,这一段她从未听他讲过。
正凝神,感觉到手里被他塞进一枚冰凉的硬物,是一枚温润闪光的玉环:“呐,套住你。”
“这孩子就叫做凉玉吧。”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让人几乎疑心他睡着了,“要是无心就好了,轻易就能熬过生离死别。”
“君上……”她敏感地握住他的手,指尖冰凉。
“嗯?”他笑着望她,似乎先前的喟叹是她的错觉,他又恢复了平日吊儿郎当的样子:“重华,是不是睡不着?给你讲个狼来了的故事吧。”
重华默了片刻:“……好像讲过了。”
“是吗?那讲一个牛郎织女的故事……”
重华缄了口,静静地听着她夫君讲着她听过八百遍的故事。
紫檀殿讲了一晚上的故事,直讲到重华沉沉睡去,他默然望着她的睡颜:“还有一个故事,你绝对没听过。”他的声音很低很低,几乎像是梦呓,“从前有一个少年,他极其卑鄙,明知道不能负责到底,还要招惹一个无辜的少女……”
天亮了。
紫檀殿站在床边,轻轻扣上银甲的搭扣,发出清脆的“咔哒”声,重华看着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低眉看她,笑道:“醒啦?还早呢。”
“君上去哪里?”
紫檀殿挑眉笑道:“邛戾打到家门口啦。咱们的人太笨,教人困在阵里出不来,我去将那个劳什子阵破了,把他们捞出来。”
重华脸色苍白,挣扎着坐起来,下意识要去取自己放在床头的长剑:“我跟你……”
“重华。”紫檀殿挡住她的手,脸上笑容一点点消失,“好好待在家里,照顾好凉玉和你自己。”
重华的嘴唇哆嗦了一下,眼里浮上泪光——她预感到了什么,却无力阻拦。
紫檀殿摸了摸她的脸,平静道:“你记得吗,我说过,这条命早晚要还给仙界的。”
重华望着他,努力牵起一个笑,成婚这些年,每一日都是笑着的,这是她第一次含着眼泪笑着:“郎君,你记得吗,当时我也说过,到时候同你一道。”
他看她半晌:“现在不行了,我不准。”
她的眼泪啪地落下来:“可是……”
他打断,笑道:“听话,夫为纲。”
他回头离去,在门口画了一个牢固的封印,头也不回地冲她摆摆手,像是很多年前,在门口拦住她的少年一样意气风发:“巍因那小老儿的一百件玩物还欠着呢,重华,你记得问他要,到时候给凉玉玩儿。他敢赖账,你就跟他打架,我教过你怎么打架,没忘了吧……”
他的声音越来越远,最后消失了。
重华怔怔望着门口,扶着肚子站在窗前,望着那辆四只鹤拉着的金帘云车,载着她的夫君,义无反顾破云而去。
第101章 番外1:凉玉本无心(三)
“神君。”
“神君——”
一路上见者皆行礼,少年一一颔首,额上的菱形仙印光辉闪烁,年轻的面容堪称稠艳。少年回到凤凰殿,外袍随手一脱,扔给侍女,漫不经心叫道:“爹我回来啦——”
“桐儿,来得正好,快过来。”
他微一抬头,这才发现前厅里父亲正襟危坐,右手边还坐了个白衣女子,年轻貌美,眉宇间有憔悴的哀愁之意。
他眨了眨眼:“这位是……”
那女子抬头望他一眼,确是个美人,这美人温和地笑笑,连那笑容里都带了一丝楚楚的哀意:“凤君。”
他一时愣住。
鸿渐在一旁蹙眉:“师妹,他不过一个孩子,你不必这样客气。”
他心道,原是父亲的师妹,这样貌美的师妹——见到父亲关切的面容,不知怎的心中便横出一丝火气。
女子叹道:“总归是我来求他。”
鸿渐招了招手:“桐儿来。”他迈腿走过去,父亲手里浮着一只淡淡银光的圆球,只有苹果大小,他捧得小心翼翼,嘱咐道,“桐儿,你将这个背着,上尧凤山去。”
凤桐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鸿渐坚毅的脸,又望着他手上那一团银光,神色复杂:“这是什么?”
女子接道:“这是我的孩子。”
“孩子?”他蹙眉。
“凤桐!”鸿渐难得露出厉色,“叫你去你便去,哪来的那么多问题。”
“师兄——”女子轻声劝道,“尧凤山难上,这你我都知道,凤君还小,不要逼他。倘若不行,我再想办法就是了。”
“哼。”凤桐听着她的话,勾出个讽刺的笑,“爹爹,叫我背着个蛋上尧凤山,总得说清楚前因后果罢。”
鸿渐闻言青筋暴起,少见地动了怒:“凤桐,你今日怎么这样不听话?”
少年正是年少气盛的叛逆时候,刚立了战功,浑身都是桀骜的倒刺:“爹爹,娘亲且没有这样被你回护过,您与这位师妹当真情分不浅——”
“放肆!”
眼见父子二人战争升级,白衣女子站起身来,对凤桐道:“凤君息怒!”
她站起来的刹那,脖子上挂着一只玉环荡了出来,晃了晃,垂在胸前。她的手指一点点摩挲着它,声音越来越低,“亡夫紫檀殿君上……只留下这么一个孩子。”
凤桐的脸色瞬间变了:“重华夫人?”
当日他亦参战,知道紫檀殿为破阵身殒。当日晚些时候,其妻重华夫人强行破开封印出门,不顾众人阻拦,带着大肚子提剑上马,浴血奋战,策马狂奔十里,剑下无数仇敌,直到被人发现裙下鲜血淋漓,从马上翻下来。
有了紫檀殿夫人这个名头,她的代号就变成了温柔、端庄和宁静。
很多人都快忘记了这一位曾经是凤凰族的首个女弟子,在她还不懂得如何去爱的时候,她曾经是个愈战愈勇、永不服输的大师姐。
妖仙大战像横出一刀,打破了所有的平静和温馨。当日其情之惨烈,众仙不忍回首。
凤桐旋即想到,重华夫人出嫁前,确确实实是他凤凰族座下弟子,辈分上是爹爹的师妹。
他心里一沉,懊恼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立即跪下去,“凤桐错了,求重华夫人原谅。”几乎是立即被一双手温柔地扶起,“凤君不必如此。”
凤桐扶她坐下,侍立一旁,从父亲手上小心地接过那枚银蛋来,微微蹙眉,“当日……”
那孩子明明是保不住了的。
重华夫人道:“是我对不起紫檀殿,他走之前叫我照顾好她,可是我……”
眼中浮现出点点泪光。
她到底没忍住,不是因为马儿太颠簸,也不是因为刀枪无眼,是因为有一些破裂,是从内向外慢慢爆发的。她从来都是个沉默内敛的人,这样的情绪一旦爆发,就能彻底毁了她自己。
要是无心就好了,轻而易举便能熬过生离死别。
她的面容愈加憔悴,“我对不起这个孩子,不论付出怎样的代价,都要将她救回来。”
鸿渐冷着脸色补充:“她去了南苾岛,动用禁术,将孩子的元神保了出来。”说罢又恨铁不成钢点点她的脑袋,“师妹,你明知道禁术都是有代价的……”
重华夫人点点头,面上却笑着。
凤桐直起腰,语气坚定:“要我将它带上尧凤山,还有呢?”
重华夫人泪中带笑:“将她放在山顶的鄞軒花盏里——好孩子,做到这一步就够了。”
尧凤山是仙界最险之山,名字里之所以带一个“凤”字,是因为只有修为高深的凤凰族,以最谦卑的原始形态,不动用任何法术,才能够有机会飞到顶端,而中间将是罡风为刀、白雪为箭的重重考验。
这相当于暴露胸膛面对敌人,因此,每上一次山,必定是伤痕累累,甚至有性命之忧。对于凤凰族人来说,能不上山,就绝不会做这赔本买卖。
凤桐缩爪紧紧抓住银蛋,抖动翅膀用力向上飞去。
“呦,阿桐,你怎么带着个蛋呀……”
掠过同伴的嘲笑声,转眼便将他们甩开,他目不斜视,暗自估计着剩下的距离。
已经飞了三日三夜,滴水未进,几乎精疲力竭。
尧凤山顶看起来还远在天边。
罡风挂过他的羽毛,锋利似刀,金色的羽翎下雨似的飘落,身上被割出道道血痕,他将爪子微收,将银蛋紧紧护在腹部的绒羽内,心里胡乱琢磨着:“一枚蛋会觉得冷么?想必不会。但是有可能会被吹裂,还是小心为妙。”
殷红的血滴一路滴下来,狂风吹得他打了个旋儿,一头撞在山壁上,吐出一口鲜血来。昏昏沉沉间,他用爪子摸了摸怀里——还好,没碎。晃了晃头,便继续向上飞去,浑身的伤口都在叫嚣着疼痛,一身美丽的羽毛掉得七零八落,看上去像是从血缸里捞出来的,他心道,要是火莲子见了,不一定怎么嘲笑我,凤桐神君像只被拔了毛的鸡?
他暗自好笑,强忍着眼前金星乱冒,几乎是迎着风向上强升。
下雪了。
鹅毛大雪粘连在他的伤口上,又痒又痛,朔风吹雪,一次又一次将他横扫到石壁上。他挣扎着向上飞去,翅膀都在微微打颤,浸足了血的前爪直打滑,差点抓不住那枚蛋。他抓紧了,紧紧贴着自己柔软的腹部。这么冷的天,它竟然散发着微微的暖意。他眉心纠结,“你唉,要不是颗蛋就好了,还能陪本君说说话,不至于这么难熬。”
又过了数十个时辰,终于到了山顶。
凤桐长舒一口气,这才松懈下来,地瘫倒在雪地里,大口喘气:还好爹爹没有亲自来,这简直不是人来的地方,来一次非得折半条命不可!
山顶上那一朵娇花,睥睨着世间万物。他小心地将那银蛋叼出来,放在鹅黄的花心处,柔和的光芒间,若隐若现一个小小婴孩儿的身影,旋转着,任他仔细盯着都看不清楚面目。
他恢复人形,立在一旁出神,心里思忖着。这道虚弱的元神,什么时候才能孵出个娃娃来?长得像紫檀殿还是重华夫人?
梨花般的雪落在他的睫毛上,少年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这朵花,脑海里走马观花地掠过大战的无数场景,罕见地露出了肃穆沉思的表情。
喂,你须得好好长大,不然怎么对得起你那动用禁术的母亲?
他虚虚地摸一摸那婴儿的幻影,回头望着山下深不见底的深渊,又浮现出一丝浅浅的笑容:勉强也算是并肩作战过了吧?
少年右手腕上的新鲜伤口还在滴血,浸染了扎紧的袖口,他却一点儿也不觉得痛了,鲜血一滴一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宛如绽开一朵一朵的红梅。
故事还在远方。
第102章 番外2:季择(一)
我叫纪择,今年两百岁。
两百岁之前,旁人都叫我阿择,两百岁生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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