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久,她感觉到他的手指滑过她的额头,脸颊,眼睛,再到嘴唇,不知在想什么心事,亦或只是在专注地注视她的面容,轻轻叹息一声,又陷入沉默。
直到门被再度推开,他对着她笑,活像是在自言自语:“你看,不止挨针,还要吃药,都是自找的。”接着将她扶起来靠在怀里,以指撬开她的嘴,推了一颗药丸进去,又喂了她一碗水。
疏风忧虑道:“那药丸好大一颗,咽得下去吗?不如打散了喂给她。”
却有人打断道:“神君,时辰差不多了。”
她背后那人僵了一下。疏风善解人意地劝道:“您放心去吧,交给我好了。”
他叹了口气,轻道:“无妨。”又低头柔和地对她道:“再喝一点,吞下去。”
她明明听得见,可是脑子里一片混乱,为什么不待她醒来,又匆匆要走?她闭紧牙关,愣是不肯配合,他哄了半天,别无他法,只能无奈地将碗放在桌上,“你们替她打散了,喂了她。”
他将凉玉放平,撒手的一瞬间,她终于使得上力气,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袖,“凤君……”声音艰难地溢出,但只是嘴唇颤动了一下,没有人听到她讲话。
他的手覆上她攥紧的拳头,哄诱似的拍了拍,又向下拉了拉,大家都七手八脚地过来帮忙,她就是死死拉住,不肯放手,“凤君……凤君……”
凤君,我已杀了他,断了干净,你能不能不要走。
尽管她声如蚊讷,嗓音沙哑,可是他一定听见了,因为他愣住了。司墨似乎站在不远处,及时接道:“怕只是梦呓,放心吧。”
那人听了话,将两指在她额头上轻轻一点,她便骤失力气,昏昏欲睡,手指渐渐松开。
他如春风,吹来都是暖意,总是在她想要用力抓紧的时候,又悄悄溜走,她最后扣住的,只是自己脆弱的掌心。
司矩拉住了她的手,将她攥紧的拳头铺开,怜惜地塞进被子里。
****
一觉醒来,混混沌沌,身上的伤好了大半,只是迷茫之间,似乎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没有做,可是一时半会竟然想不起来。
“阿矩……”凉玉迷茫地揉了揉眉心,十分惊讶,“你们竟会解那毒。”
司矩闻言一怔,随即道:“啊,是巍因上神写的方子,疏风帮你喂的药——还好殿下醒过来了。”
她拢了拢衣服,仍然觉得有些体寒,这一次虽然没有付出很大代价,但毕竟伤了元气。目光看向窗外的簌簌落雪,许久,又道:“季北辰呢?”
司矩正蹙眉研究着卦象,低声道:“让天宫的人带走了,差不多是废了。”
一剑穿心,心脏破碎,修为散尽,这年头,天宫有谁能像凤桐一样鞠躬尽瘁,劳心劳神,以两百年补全一颗完好无损的心脏?
她看一眼脸色仍然极差的凉玉,非常贴心地省略了后半句话。
白鸟芳龄从窗口飞来,似乎终于接受现实,承认了她这个便宜主人,既没有乱飞,也没有摆谱,乖乖地落在案台上,垂头丧气地划拉了两个字。
芳龄传话,似乎越来越言简意赅,也越来越一击毙命。
这两个字是“温玉”。
司矩的脸色一下子白了。凉玉面色如常,甚至没有往那纸上看上一眼,而是若无其事地晃了晃手里装满黄澄澄谷子的小碟子,招呼道:“来,芳龄,给你好吃的。”
逗了一会儿鸟,疏风便进来了,“殿下,青瓦洞的玲珑来了,还带了一位……”他似乎觉得有点疑惑,又有些好奇,“手上拴着铁链子的姑娘。”
凉玉一怔,回头道:“阿矩,你把择择抱到外面玩一会儿吧。”
很多天不见锦绣,她眉宇间竟然微有憔悴之色,不过精气神尚可,冲着凉玉笑道:“殿下。”
凉玉自动忽略了她背后跟着的神情萎靡的流觞,拉着她的手坐下,发自内心地笑道:“锦绣你怎么来啦?玲珑和凤君都好吗?”
事到如今,她还是得顿一下才能平稳地提着凤君的名字话句家常。
锦绣微微一福,从怀里掏出一个鲜艳夺目的册子来:“锦绣今天来便是为殿下送请柬来的。”凉玉接过来,低头看了一眼,却愣住了:“三日后?”
锦绣笑得充满歉意:“通知得仓促了些,还望殿下见谅。”
“可是……按照先前凤君和我说的日子,应还有二三十日才对,怎么突然提前了?”她疑惑地问道,见锦绣笑得小心翼翼,又害怕自己的表情让人误解她不喜欢这门亲事,便又解释道,“只要他们开心,怎样都好,只是日子突然提前,我还没有准备好……给他们的贺礼。”
锦绣接道:“凤君特意叮咛过了,让殿下不必准备贺礼。”
凉玉勾了勾嘴角:“这怎么行,我与凤君几百年的交情……”她的眸子迷茫地闪了闪,想到凤桐心有所属后与她保持距离的用心,咽下了后面的话,“那我仓促准备一些,你今日便带回去,希望玲珑和凤君不要嫌弃。”
她说着便站起来,四下翻找起来,目光划过纸上刺眼的两字,又是一阵迷茫:“这样仓促的话,兴许三日后,我不一定能去青瓦洞了。”
如果她有命回来,便去看最后一眼;如果没有,这便是永诀。
锦绣没有接话,柔顺地跟在凉玉身后,看她忙得团团乱转,不一会儿便堆出了七八个大小不一的盒子,她最后拿出一个细长的盒子,打开一看,里面一截小臂粗的藤条,上面生满了倒刺,初见有些吓人,像是一件武器,可是表面却像上了釉似的充满光泽,一看便是上好的、有韧性的宝物。
“这个是我娘留下的打不断的藤条,专给老头子教训我用的,我小时候没少挨它的打……”她说着说着笑起来,却一时想到玉郎,又想到凤君,心里止不住地难过起来。“留给凤君的孩子吧,要是不听话的话,也可以拿它管束,但是一定要轻一些,这玩意儿打上去,真的好疼!”
她想到从前无数次,她偷懒不肯做功课,被玉郎追着满院子打,一头扎进青瓦洞,捋起袖子给凤君看胳膊上的伤痕,装哭卖惨的模样。
那时候真好,打她的人和哄她的人,都是她最亲最亲的人。
锦绣福了福,发自内心道:“多谢殿下,殿下还有什么要我帮忙转达的吗?”
凉玉认真地想了想,心头掠过无数句话,最后却微笑着摇了摇头。
锦绣颔首,回头一牵那铁链子,“凤君嘱托,将流觞也送过来,任由殿下处置。”
第87章 温玉(中)
二百年后,流觞再一次见到凉玉时,她竟然还是不敢逼视她的脸。
从前,她总是被高高捧着的那一个,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享不尽的锦衣玉食,人中龙凤皆是她的朋友伙伴。她是被娇宠坏了的少年神官,盛装之下,她一双稚气的黑色眼眸,总是让人生出一种“不学无术”的错觉。
她也的确如此,除了被监管着的工作还算认真,同女仙嬉闹,游乐人间,轻信他人,甚至倒追男仙……每一件都干得惊天动地,令人瞠目。传闻中,她年少恣意,胡作为非,有今天的位置,全靠一双好父母、一位好老师和天道给的好运气。或许因为她这种绝好的运气,嫉妒她、拿她取乐的人很多,凉玉的声名,一直不堪。
她远远见过凉玉数次,皆是在正式的宴席上。
年少的花神从不认识她们的脸,却总是喜滋滋地跟小花仙们说笑,毫无城府,让司矩提醒一句,才不情不愿地闭了嘴。她的眸光潋滟,灵动可人,像一只左右顾盼的雏鹿。
——却不像个神官,更不足以做花界之主。因此,连红珠那样的小花仙,都敢得寸进尺,为一己私利对着花神哭闹。
可是那一次,眼神稚气的小花神平静淡然、一板一眼地立足了规矩,她才知道,原来凉玉她什么都懂,只是不屑于做。
这便激起了更深的妒忌。尤其她朱笔一勾,便能将她贬斥为下等婢女三百年的时候,她更加愤恨——那红珠不过是心机深沉的白莲一朵,而凉玉竟装模作样地站在红珠那边,随意判定了她的对错和生死。
只因为她是花神。
答应为温玉所用之后,一切就像是开闸泄洪,顺利得可怕,仿佛做了一场梦似的,那个众人熟悉的小花神,便已经魂飞魄散,花界瞬间变了天色,主上一换就是二百年。
每当她想起来这一切,总是觉得冷汗涔涔,半夜醒来,一阵寒意透骨。
温玉是个可怕的女人,她有着最清雅美丽的面容和一颗铁石做的七窍玲珑心。她的心思深沉,不像凉玉,没有人能揣测她的心意,更没有人敢与她讨价还价,流觞完全变成了一枚弱小的棋子,只能依靠主人垂怜,担惊受怕却不敢怀疑,任人摆布。
温玉从不讲“情分”,因此她的人生,也如同一场梦一般,走马观灯似的乱套了。
在这闹剧一样的人生最后,她万万没有想到,当年那个小花神,还能再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回来,以复仇者的姿态,坐在上座冷冷地注视着她的脸。
座上的凉玉容颜未改,依旧是娇俏的少女模样,她静静地看着她,托腮笑道:“流觞,你害得我好惨。”
她从头到脚如坠冰窟,仿佛已经有人用最残酷的刑罚,将她千刀万剐,这一切都不及少女轻飘飘的一个笑,她永远不能忘记,就是这样一个看似纯良的笑,让她的人生,彻底变成了一场笑话。
她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上,恐惧使她抖如筛糠:“殿下……我愿意悔过,一切任殿下处置,只是殿下……求你……”
凉玉剥了个栗子塞进嘴里:“求我什么?”
她不住地吞咽着口水,眼角沁出了眼泪:“我想见见……我的孩子。”
“哦?”凉玉放下栗子,似乎听到了很可笑的事情,“流觞,你那孩子一出生,你便差点将他掐死,我好容易将他养得白白胖胖,怎么能放心把他再交给你?”
流觞也不知道自己的眼泪为何一直滴落。
是,她是恨季北辰的,连带着恨这个孽种。可是她的心太空虚和恐惧了,空虚到不住地想念那小小的、温热的一团,天大地大,只有那一样东西是真正属于她的,是永远与她相依为命、既不会利用她,也不会背叛她的。
那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他现在在凉玉手里,生死不知,连一声哭都听不到。她曾经背叛凉玉,害得她魂飞魄散,二人之间血海深仇,万一都应在那毫无还手之力的、脆弱的一团上面……
她只剩下那一份牵挂,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日日夜夜折磨着她。
她的头磕在地面上,砰砰作响,咬着牙道,“殿下,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
烛光微微晃着,日头却还要有六个时辰才能升起。
凉玉拿着龟甲说话:“三世子,明日便是最后期限,你想清楚,我一死,咱们俩的关系可就彻底说不清了。”
“死”字甫一出口,司矩、疏风、司墨三人的眼神,都敏感地集中在她脸上。司矩的眼圈红了,“殿下,我为你算一卦吧。”
玉郎家的五个儿女,都能掐会算,能转星盘。
凉玉抬手盖在司矩欲转星盘的手上:“不必。”
她看着三个人的眼睛:“有什么大不了的,要是算出来赢不了,难道还不打了吗?”她一拉被子,盖住自己,连带着盖住了脸上的情绪:“睡吧,养足精神,明天好打架。”
说来可笑,流着邛戾之血的魔界公主,却是天宫派来讨伐逆臣的战将。她却是反臣,孤军奋战,即便死在这里,也不会迎来增援。
成王败寇,掌权之人恨不得生啖强者血肉,立于至尊之位万万年,容不得一丝一毫威胁,而从不在意手段是否道德,亘古不变,向来如此。
过了一会儿,凉玉又道:“疏风,你替我发请帖吧,明天,请天宫里有闲心的仙友们,都来看热闹。”
疏风情绪有些低落,哑着嗓子问道:“为什么?”
“不管此战如何,对我来说,都是与温玉的恩怨,我想让大家都看着,我与她的最后一场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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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界历史上一共有两次主战人邀请围观群众的大战,一次是紫檀殿君上斗法巍因上神,一次是花神温玉大战叛臣凉玉,而且是凉玉方面遍发邀请函,由此看来,紫檀殿父女二人的狂妄心性一脉相承。
但这一次,因为打架的是两位美人——
仙界诸人都有怜弱之心,尤其怜爱长得好看的,一想到这你死我活的架势下非死即残的结果,一种惋惜之情便油然而生。
这二位身高相近,身材相似,玲珑玉致,各有千秋,竟然商量好了似的一齐穿了绯红衣裙,第一层如星光,第二层如彤云,站在一起,鲜艳夺目,竟如并蒂之花。
可惜这一双并蒂花,却是真仇敌,假姐妹。
温玉是公认的仙界第一绝色,形容出尘绝美,清雅之至,可是众人不得不承认,这一次,她的姿容被同样红衣的凉玉压了一头。
这位传说中堕入魔道无恶不作的少女,眸光潋滟,瞳仁漆黑,她眼中有一种极为纯粹的倔强,映衬着飘摇如血色的红衣,直烧成一道流霞,一束烟火,不死不休,尤其是当她脸上还挂着一种无所畏惧的笑容时,乖张狠戾与天真无邪混杂在一起,碰撞出一种奇异的韵律来。
相较之下,平板无波的温玉的确显得太漠然了,漠然得像是谷间雾气,漫不经心又不谙红尘之情,淡得后退了一步。
红色太具有烟火气,更适合在红尘中打滚的女子,当她眼中有熊熊燃烧的情与欲时,这一抹红便成她颊边之晕,眸中之星,为她倾倒。
“此女确肖紫檀殿……”
有人喃喃低吟,又惹来身边一片感叹之声。
第88章 温玉(下)
凉玉和温玉对视。
一别两百年,兵刃相见,她没有想到温玉也穿了这身衣服,她们竟然想到了一处——这是那一场迟到了两百年的嗣位礼,害她身败名裂、蹉跎光阴两百年的嗣位礼。
“凉玉,好久不见。”温玉淡淡招呼,一如往昔,她眸中神色淡然,与从前不同的是,那空洞无物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浅浅的恼意和探究。
凉玉明白这神色的含义。
眼前的人是一个未成形的胎儿混杂着邛戾的气血和修为形成的杀戮使者,她只为复仇而生,没有感情,世间所有人都是她手中棋子,她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凉玉这一块垫脚石,她踩了也就踩了,可是这蝼蚁一样一捻就死的弱者,居然能挣扎着活转过来,像烧不尽的野草,又一次潜滋暗长,站到了她的面前。
这是对温玉的侮辱和挑衅,她绝对不允许。
而天宫派人不利,是因为神仙们都习惯于打哈哈,很少涉及真正的你死我活,而她不一样,魔界不一样,那是一个弱肉强食,不需要规则和法律的世界,她的存在,就是要屠戮和焚烧,要颠倒秩序,要破坏和毁灭。
可是眼前的凉玉,却是一个自不量力的救世主。
凉玉眼中没有咬牙切齿的恨意,也没有胆战心惊的怯意,有的只是一种令人生气得发狂的轻蔑和怜悯,她的声音带着幸灾乐祸的意味,“温玉,季北辰好些了吗?即便他是你的玩具,我差点要了你的玩具的命,你也该有些表示吧。”
温玉看着她的眼睛,不顾周围围观者哗然,微笑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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