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君向来护短,保护她,偏宠她,纵容她。他待她是好,好得不得了,好得她早已习惯身边有一个他,可他从来都没有说过喜欢她。
水中月好似触手可及,可是它从来,从来都是挂在天幕上的,没有一日真的浸在冰水里。
她的眼泪忍不住落下来,憋了半晌也只能勉强不发出声音:“玲珑锦绣都是你的侍女,你为什么偏偏喜欢玲珑?”
“凉玉。”他责怪地看她一眼,蹙起眉头,“不要胡搅蛮缠。”
她低着头,无声地掉眼泪:“那……凤君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吻我?”
他怔了怔,眼神中带上一丝恍惚的歉疚:“那一次……是我烧糊涂了。”
好,好。她问不下去了。
宛如时光回溯,她拖着残破不堪的身躯,躺在星寸台的血泊里,那个台下她一心喜欢的少年,注视着她的眼里满是厌恶。
她总是重蹈覆辙。像台上人偶,自娱自乐。
“凉玉。”他的声音温和,“你是我一手带大的,我跟你自然亲厚一些,但是我护得了你一时,护不了你一辈子。我从前太惯着你,往后,你要坚强一些,像个大人一样。”
多可笑,这是她教训云清的话,现在却轮到了她,原来她到了七百五十岁,只要有他在,她还是没长大。
“先前重华夫人待我恩重如山,我无以为报,照顾你到七百五十岁,她应该放得下心。”
仅因为母亲一个嘱托,他做到今天早已足够——本就不是他分内事。
不是师徒,不是父女,他没名没分地照顾她到七百五十岁,收拾了无数烂摊子,担下了属于她的一头脏水。她一直麻烦他到七百五十岁,早已足够了。
凉玉不是小孩子了。
她知道该分别的时候,有些东西不需言明,便自然挣断了。像猝不及防一盆冷水当头泼下,她这是顺理成章,可是她心痛如厮,难以自持,咬着牙,竟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凤桐站起身来,拂了拂衣袍:“玲珑还在等,今天不过夜便要回去,我先走了,你早点歇息,身上伤还没好全罢?”
盈盈月色落了他满身,他离她不过一个案头的距离,仍然像从前一样对她笑语,却好像一下子就变得触不可及。
“凤君……”她拉住他的衣袖,近乎哀求地看着他,话已说到这份上,她像是笼中困兽,挣脱不得,仍然侥幸地想要孤注一掷,可是破碎的自尊却不许她再说下去。
她已经错过一次。
假如他明白,他一定会懂。
他摸摸她的头,叹道:“怎么这个表情?以后还是可以常来青瓦洞,又不是不见面了,我与玲珑做你最喜欢的核桃酥,专给你留着。”
如父如兄,到此算是极致了吧。她的手痉挛了一下,松开了,眼中只剩一片绝望:“什么时候?”
他微微一笑:“三个月后。”
这样仓促,甚至等不及她重回花界,从此以后,她便只剩一个人了。
是了,她本就是一个人来。
凤桐的身影消失在望月台外,他的茶还热着,袅袅地散发着雾气,可是刚才的见面,就像一场噩梦。她在黑暗里回味这个噩梦,只觉得浑身冰冷,连泪水也是冰冷的,她不知道什么时辰睡了过去,翌日醒来,她伏在桌上,头昏脑涨,而窗外已经大亮。小鸟在树枝上啁啾,白玉兰开了一树,在清晨的阳光下闪闪发亮。
第73章 小别离(中)
日夜交替,周而复始,日子一下子变得漫长而孤寂。新伤叠旧伤,她终于大病一场,身体时而冷得像冰,时而烧得像是火炉,鸣夏以为她的“寒疾”又发作了,忧心忡忡地拿了几床被子来,将她裹成一只臃肿的蚕。她额头上是晶莹的汗珠,半梦半醒间,睫毛轻颤,嘴里溢出一声有些沙哑的叫唤:“……娘。”
娘带我去轩辕林吧,就像从前在重莲山一样,不要遇见任何人,凉玉一辈子不要和娘分开。
顿了顿,似乎进入另一个梦境,眉头舒展开,轻不可闻道:“凤君。”
醒来之后,她茫然睁开眼睛,压制不住体内横冲直撞的气息,当场吐了一地的血,吓得鸣夏和啼春跪在地上,双肩抖动。
她躺在床上,看着帐子顶,无谓地抹了抹嘴角,道:“没事,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吐这一回血,仿佛体内淤积的情绪终于疏通了些,心里没有那么难过了。她想,原来吐血是一件好事,从前老是强咽下去,都憋坏了。
这日天气极好,她在院子里看了小云清射箭,少年还没来得及擦一下脸上的汗水,就让推月一个口信叫去了兵营。两年前的云清在院子里顶碗,让凤桐的破空一箭吓得差点尿了裤子,现在竟然可以在军营里真刀真枪地独当一面了。
刚下过一场雨,院子里满地白色夹竹桃的花瓣,风吹得又凉又舒服,凉玉撑着脑袋靠在石桌上,闭上了眼睛。
朦胧间感觉到有人急匆匆地来了,他的衣摆带过一阵焦急的风,可到了她的面前,脚步又立即慢下来,似是在踌躇该不该惊扰,站定在她面前,竟然半晌不发一语。
她好容易才睁开沉重的眼皮,眼前的人着白袍,腰上一圈红色的蹀躞带,样式有些眼生。她往上看去,吓了一跳:“疏风仙友?”赶紧揉了揉眼睛站起来,低头整理自己褶皱的衣领。
“你……你坐着就好……”他的眼神闪烁,脸竟然通红。
每次疏风见她,都显得很紧张,弄得凉玉也有些窘迫,引他坐下:“你……你也坐吧。”
疏风撩摆坐了,还怔怔看着她的脸,二人相视无话,半晌,凉玉率先开口:“那个……”
这一下,疏风总算记起来火急火燎所为何事了,他从袖中掏出一份奏章来,推到凉玉面前。
凉玉看见奏章上一个“密”字盈盈闪光,不禁蹙了眉头,看了疏风一眼,后者示意她拆开。
凉玉犹豫片刻,拆了信展开,一行行略过,心里猛地一沉。
他观察着她的神色,叹了口气:“折子递到司墨仙君那里,他私自扣住了……”
凉玉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急了:“你见过司矩和她哥哥了?”
他点点头:“此事已到不可转圜的余地,司墨兄妹主动找到我,我们商议了一下,觉得还是得知会于你。”
凉玉这几日一直病着,脸色十分苍白,点头笑道:“我晓得了。你快快回去,别让人看见。”
她的眼神落在雪白的信纸上:温玉上秘奏于天地,奏报前花神凉玉入魔,血债累累,罪不可赦,两百年前并未身死,如今尚苟活人间,已知其容身处,请天宫出兵速速将其捉拿问罪。
不知为何,真的到了这一天,她反倒松了口气,仿佛像是卸下了千斤重的担子一样。
“殿下!”疏风见她没有反应,脸色凝重,“接奏的文官不只司墨一个,挡住了这一封,谁知道会不会还有第二封、第三封,早已递上去了!”他呼吸颤抖,“这件事情一旦让天帝知晓,便是整个天宫对你一个,你……”
凉玉默了片刻,答道:“我知道。”
她看了那折子一眼,微微笑道:“只是,现在谁沾上我,谁就是活靶子,你们还是……”
他忽然强硬地打断道:“没有还是,这封折子我会就地销毁,永远不会让它见天颜……”
“好仙友!”她叹息道,“你不懂我的意思吗?或许这折子只是个引子,反倒将你钓出来了。”
疏风也叹了一声,语气和缓下来:“无所谓。”他看着她的眼睛,慢慢道,“我和司矩仙君一样,自打知道这件事开始,我们便已经是一起的了。”
凉玉心中一热,看了他很久,深深吸了口气:“你知道公然与天宫为敌有什么后果?”
“当年鸿渐上神被诛杀于南天门外,叱咤天宫的凤桐神君,让天帝逼作下界谪仙。”他的脸上青白交加,是一种愤慨和不屑相融的神色,额角青筋都暴出,“无非贬斥,最多一死!”
她被他突然拔高的语气吓了一跳,缓声道:“或许到不了那一步,不要想得那么糟……”
他的神色缓和下来,有些窘迫,咳了一声,又恢复了谦谦君子的姿态。
凉玉看着他,倏忽笑起来,她在院子里踱步,裙摆逶迤,“每天要防备那么多暗算,真是烦死了死了,倒不如摆到台面上来,大家真刀真枪地打一场。”
疏风本已跟着微笑了,听到“真刀真枪打一场”后,眉头立即皱了起来:“殿下……”
凉玉轻轻一笑,没有回话,接着道:“我原以为,只有我一个的。”
疏风的眼眶发红了:“殿下要做什么,小仙自当尽心竭力。”他环顾四周,似乎觉得一句承诺仍然不够,眼神忽忽一明,“我回去叫上司矩他们,今天便搬来!”
凉玉:“……”
什、什么?
司文的疏风弃文渊阁奔她而来,还要带着司矩司墨一同过来,这不是公然反了吗?
凉玉眉心直跳:“兹事体大,仙友还是先回去……咱们慢慢商议。”
“慢慢?”他拧起眉,看上去比她还发愁,苦口婆心道,“殿下,我们若不快些应对,你不怕天宫的人明日就来抓你上天吗?”
凉玉瞪着他:“呸呸呸!”
疏风自知失言,闭了嘴,面颊微红。
这一炷香的时间里,磨砺了两百年,终于变得稳重有礼的疏风,在她面前已经失态数次,要是让文渊阁小童祈年看见,一定会惊得合不拢嘴。
疏风终于坐了下来,皱着眉头问道:“那……殿下以为呢?”凉玉想了想,道:“谁说我们不先发制人了?既然温玉决定摊牌,那我们比她摊得更早就是。”
“你是说……”
“写一封明奏上去,说温玉乃魔尊跫戾之女,暗合季北辰,诬陷谋害凉玉,以夺其位,请求彻查。还有人证,司矩算一个,还有一个……”
她眼眸一黯,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想必,我要去一趟青瓦洞。”
脚上一双金丝履,轻盈地落在高处,少女的表情有些心不在焉,她向前迟缓地走了几步,又顿住了,就地蹲下来,烦闷地扒拉着地上的青草。
凉玉的皮肤白皙,穿了轻烟似的藤萝色衫裙,腰带一系,显出了纤细的腰肢,但宽大的罩衫规规矩矩地穿在外面,将裸露的肌肤遮住,那柔软的妩媚被挡住了大半。长发束得有些松了,斜斜地披在身后,蹲在茂密的草丛里,似一只惴惴不安的白兔。
她捋了两下草,指间带下一大把湿热的草杆,植物混着露水的气息又让她出神,这是桑丘和青瓦洞的味道,是凤君身上的味道。
她的眼神变得涩然,有些自嘲地勾起嘴角,拍了拍手站起来,裙摆窸窸窣窣地划过草叶。
还是得去。
对七百五十岁以前的凉玉来说,桑丘就是乐园。这里没有玉郎的棍子和训斥,没有写不完的策论和练不完的法术,取而代之的是无数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新奇小玩意儿,有两个笑眯眯的侍女变着花样做好吃的糕点,有一个陪她玩、惯着她,天不怕地不怕,怎么都会保护她的凤君。
他常常出言讽刺她,可是却耐心地教她写字,奚落她,却手把手地教她用剑,他的手轻盈地带着她的手,剑刃一挑,花瓣纷纷落下,铺了一地,她“哇”地撒开手去接,他嘴角含了一抹笑,站在她背后看着。他会带着她下棋,她像屁股上长了倒刺似的左蹭又蹭,抓耳挠腮,他睨她一眼:“坐端。”伸手点点棋盘,笑道,“第十盘了罢?你看你连玲珑都不如。”
他会陪她到人间,走过天山脚下,东海之滨,一时兴起,就横出玉屏,吹奏一曲,吹完了侧头问她:“好听吗?”凉玉咬着手指,不耐烦地绞着他的袖口,恹恹嘟囔道:“我饿了。”
他笑骂一句没出息,还是将她衣袖一牵,下馆子去。
逛到夜晚,她困得眼皮打架,他背着她回去,隐约听见他的声音低低传来:“你怎么这么麻烦?”回头看她一眼,手伸到背后摸了摸,确认她没有滑下来,才道,“夜里冷,别睡着了,醒来跟我说说话。”
她迷迷糊糊道:“说什么?”
他道:“花灯好不好看?糖葫芦好不好吃?”
她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嗯,下次还要。”
他冷笑一声:“还要?玉郎布置的策论,你写了吗?”
凉玉: “……”
他眸中带着笑,半回过头去追问:“嗯?”她紧紧闭着眼睛:“凤君我好困,我睡着了……”
有时他禁不住她的软磨硬泡,也会挽起袖子帮她写策论。将字放得轻而软,仿得九成相似,她举着纸迎着光看,眼睛几乎要贴在纸上,惊叹连连:“凤君神啦,简直一摸一样!”
他坐在一旁,端着茶盏笑道:“顿挫锋芒不足,若说字如其人,难免让人以为你软糯好欺负,以后可要好好练练。”
凉玉走到青瓦洞门口。
除却两百年前被凤桐抱回来那次,哪一次她不是欢天喜地冲进来,像一阵挡不住的风。可这条路,如今却变得这样艰难,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
“你看,你连玲珑都不如。”
“我和玲珑做你做喜欢的核桃酥,专给你留着。”
还有那一日在芷兰行宫,她在他颊边一吻,他脸上的警告神色。
他是会陪她玩乐,代她受过,什么事都是他一力承担,她永远没有长大,需要人照顾,而玲珑才是那个和他平起平坐,能为他分担风雨的人……
门忽然开了,她一惊,已经看见里面一串红绸的一角,似旗帜般飘飘荡荡。
玲珑衣衫款摆,站在门口,怀里抱着一个襁褓,婴儿的啼哭清脆,她正低下头温柔逗弄着:“乖一些,不哭了。”
玲珑骤然见着她,有些惊异,见凉玉出神盯着她怀里,表情又有些尴尬,膝盖微微一曲:“殿下?”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委婉的请求。
凉玉收回目光来,僵硬地笑了笑:“玲珑。”
第74章 小别离(下)
玲珑看了一眼怀里的孩子,回身道,“殿下怎么忽然生分如此?快进来坐啊。”
凉玉像个游魂似的进了门,满脑子都是眼前温柔的女子抱着婴儿的模样,头痛欲裂,不禁伸手扶住了头。
“不舒服吗?”玲珑将孩子放在塌上,回身倒了茶,看见凉玉脸色苍白,急忙放下茶杯,一时间有些手忙脚乱,“郎君和锦绣都不在,有些顾不过来……”
郎君,凉玉心里被这二字敲了一下。
房梁上的红绸鲜艳欲滴,像是最妩媚的一抹唇色,不断被风荡起来,耀武扬威。还有两个月才成亲,现在就已经改口了吗?她又将目光茫然移至婴儿身上,襁褓里铺着厚厚的羽绒毯,孩子满脸褶皱,她见过推月的孩子,知道这是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只是……婴儿不住地哭闹着,幼嫩的脖颈上竟然有两点青紫的指印。
狐疑一下子将她从恍惚中带出, “玲珑,这孩子……”
玲珑一边倒茶一边笑道:“殿下,这是流觞的孩子。”
凉玉愣住,眨了眨眼睛,冰冷的手脚慢慢回过温度。
不是他的孩子。
却是季北辰的孩子……她看着挥舞着手脚的小婴儿,他身上一圈光晕,显然是天生仙胎,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
“他的脖子上怎么有伤?”
玲珑娴熟地将婴儿抱在怀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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