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并不是记忆中那个狭小阴暗的地牢,眼前场景飞速变换,犹如片片雪花飞速旋转,聚拢,拼凑在四面八方——不出片刻,眼前便明亮起来,那是……桑丘?
如果不是远方矗立的望天树遮天蔽日,凉玉几乎认不出眼前这是桑丘。
那时桑丘还不是青草离离、绵延万里的模样,漫山遍野巨石嶙峋,石缝间生着泼墨似的荒草,除却候鸟高飞,渺无人烟。
远处的断崖上,黑压压站了一群人,居高临下向这边望来,盔甲上反映出青色的冷光。
凤桐望见此景,脸色猛然苍白。
第65章 六虚幻境(上)
“……褫夺神职,贬为地仙,莲花塔即日闭锁,三千童子尽数遣散。”
声音从山那头传来,回声久久不散,领头那人合上卷轴,悠悠道:“凤桐神君可满意了?”
凤桐忽然揽住她的腰,一回身闪进山洞,力道之大,勒得她生疼。
下一秒,石洞里传来滴滴答答的水声,凉玉慌张道:“凤君?”
身后空空如也,半晌,传来刻意压低的脚步声,石壁上出现了一只毫无血色的手。少年的身影随之而来,额上发丝被雨水打湿,狼狈地贴在太阳穴上,头上一枚菱形仙印,忽明忽暗地闪着光。
凉玉后退半步,一句惊呼压进肚子里:“你……”
少年神君漠然抬起眼来,径自越过了她,闪身出洞。
“不能出去,外面……”她顾不得整理混乱的思绪,一把拉住他的衣袖。
他苍白面颊上未见波澜,眸子微微一闪:“为何?”
她有些语无伦次:“他们在……等你。”
“知道。”他垂下眼眸,轻轻一抖袖子便睁开了她的手,嘴角一抹血迹沁出,他咳了半晌,手背在嘴角揩了一把。自嘲地笑了笑,如一阵柔风掠过了她,“躲远点,当心误伤了你。”
巨大的悲怆如浪潮涌出:“凤君!”
那少年的脚步顿了片刻,继续向前走去。
这是一千年前的桑丘,一千年的凤君还不识她。
凉玉快步追上去,紧紧跟着他飘摇的背影。
洞口外面,身着朝服的人抬起手来,无数支燃着业火的短箭像雨丝一样飞过来,打在石壁上,石壁被击成粉末,脚下燃起丛丛火焰,在漫山遍野的巨石上蛇一样蔓延。
碧鸢剑出鞘,青鸾只冒了个头,虚晃的光晕便如风中星火,迅速消逝了。先前碧鸢正对轩辕剑,被一剑撞了个缺口,碧鸢已残,是折了凤桐的翅膀。
“哼,还想要负隅顽抗?”那人头上长了一对颇为狰狞的龙角,连带额头都微微鼓出,他扬袖一挥,一团白色打了个旋儿滚落在他们脚下,是血肉模糊的一团白鸟。
对面的人语气已变做哄笑:“这童子不识好歹,我们只好代神君管教。”
凤桐将鸟儿拢进手里,低眉看着。
凉玉感觉到他身上迸发的寒意,只听得他道:“这就是大人所说,‘三千童子尽数遣散?’”
重伤的雏鸟微微偏过头,露出绿豆大的一双漆黑眼睛,凉玉喃喃道:“芳龄?”
“神君还不接旨?”
“……”他将芳龄揣回袖中,冷淡地面对桑丘之上的诸位神君,云头聚拢来,三千弓箭手张紧了弦,一簇簇火光染红了天际。凤桐一身红衣在风中飘飞,袖口如流霞。
“哼……放箭!”
“谁敢!”凉玉两手一拍,一道金黄的结界从掌心迸出,结界还未成形,凤桐微微扬袖,一道巨大的力量便将她的结界打了个稀碎,下一秒,整个人被远远推向一边。
飞沙走石间,业火箭如同无数流星飞掠而来,炽烈的热气将空气中的水汽全部蒸发成一朵朵白云,碧鸢剑左右抵挡,剑光微弱,撑出一道仙障,他的身影立即被茫茫箭雨包围。
少年退无可退,业火箭冲破仙障,穿右臂而过,将他生生钉在石壁上,他齿间溢出一丝克制的痛呼。
凉玉浑身上下的血液发冷。
难怪凤君不用右手,难怪他手臂阴雨天必然剧痛,原来……
那人收了手,冷笑:“离经叛道。”
弓箭手再次搭弓上弦,密密麻麻的箭头,带着炽烈的火光对准他们。
“岂有此理,圣旨只是贬斥,哪里容你们赶尽杀绝!”凉玉向前一步,眉间爆发出阴沉的戾气,手里聚起一团白光,忽然被人擒住手腕,一把拉到背后。
眼前猛然亮了,仿佛雾气散开,眼前人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积压的威仪,镇住了凉玉。
凤桐脸上嘲弄的笑容阴沉:“阁下神通广大,连六虚幻境也造得出来,在下佩服。”
“……”凉玉回头望他,声音里带了一丝哭腔,“凤君……”
凤桐怔了片刻,不知道她为何双眼发红,安抚道:“幻境而已,都是假的。”
“是真的。”她眸中有一股执拗,咬了咬唇,恨道,“六虚幻境是吗?”
六虚幻境是每一个幻术修行者造境的巅峰,可以假乱真,环境里的一切攻击,全部可以造成同等伤害,而进入幻境的人对幻境的所有反击,也将全部反噬。
所以,六虚幻境是九死之局。
凉玉满心要以幻术复仇,可是倘若对方早已登峰造极,造得出六虚幻境呢?
她感到一阵绝望,绝望之余,又产生了一阵破釜沉舟的怒火。她踮起脚尖,凑到凤桐耳边:“让我结心弦试试。”
她在袖里掏了掏,将朗月给的那枚练珠子打开,先罩在二人身前。
凤桐让了半个身子给她。幻景中,业火箭仍在弦上,没有受到任何干扰。
凉玉咬破自己食指,点在额心,轻盈地跃至空中,凤桐的碧鸢剑出鞘,寒光一闪,狭长而秀气的剑身载住了她。她足尖立在剑上,闭上双目,风掀起她额前发丝,殷红的血渍触目惊心。
气波震颤起来,业火箭离弦,急促地朝淡红色的结界飞来。
结心弦,可以直接与幻境背后的操纵者对垒,是破局的唯一办法,可是假如实力相差悬殊,必然会造成元神重损,因此凤桐用自己的佩剑作为她的后盾,如有不敌,他可以立即知晓,帮她逃脱。
胜负决于业火箭射来的短短一瞬间。
在那个片刻,她似乎迅速穿越一条狭长的甬道,恍惚之间,听到风吹竹叶的声响,自己依偎在一个清冷的怀抱里,听着他的心跳声。她看见他少年消瘦的下颌,他极缓慢地低下头,那是一张她少女时期心心念念的脸。
箭破空而来,如潇潇急雨,练珠子淡红色的气波上,练珠子急剧抖动两下,如同被戳破的气泡一般,噗嗤一下碎成了无数片,纷纷扬扬飘落下来,
修竹林中,叶片上下翻动,
眼前的自己闭着眼睛,嘴角带着最天真的笑意,仿佛嘴里衔了一颗糖。北辰君仍是记忆中的模样,低下头来,漆黑的眼眸如整片深沉的湖水,望向了她。
仿佛是那个心底最初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她等到了那个等待了千百年的结局。
脚下忽然动了一下。
凤桐带着碧鸢转了半步,业火蛮横地吞噬了脚下的土地,温度逐渐升高,箭如道道流星,擦身而过,热气掀起他乌黑的发丝,他轻轻一转,衣袖翻飞,站定在她前方。
一支业火箭猛然没入他背部,他面色一变,咬牙受住,火星沿着雪白衣袍向下滚落。骨节分明的手上仍稳稳持剑,长长的剑身之上,少女双目紧闭,绯色衣裙如火,随风飘摇。
这轻微的一颤从脚底直到心底——凤君护身的剑在她脚下。
凤君手上是没有剑的!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她双目中忽然迸发疾雨般的戾气,下一秒钟,手中冰刃飞旋而出,竹叶铺天盖地落下,如同满世界的飞花。
幻境猛地震颤了一下,凉玉的眼睛忽然睁开,凤桐拉住她的袖子,将她扫进怀中。风骤然大了起来,发出阵阵呜咽声,幻境一角已然坍塌,露出黑峻峻的本来面目。结心弦,她打破了幻境的一角。
“是谁?”
凉玉后知后觉,让他古怪地一看,才意识到自己脸上有纵横的泪痕,哽了一下才道:“季北辰。”
他猛然出剑,碧鸢划出一阵冷厉的剑光,冷笑道:“他的幻术不可能已臻化境,是用了六虚图。”
世间有另一种方法造六虚幻境,那就是走捷径——用法器。传说六虚图可以使进入图中的人进入幻境,只是多年不曾见过。季北辰是剑仙,不修幻术,他一定是用了六虚图,那么,一不做二不休……
她迅速反应过来,两手化出冰刃,与凤桐站个对位,碧鸢如流星,狠狠劈过幻境,她撕下一片衣裙,迅速折纸成灵,情急之下,化出个庞然大物,遮天蔽日,二人抬头一看,竟然是一把巨大的剪刀斜扎在地上。
凤桐持剑的手抖了抖。
凉玉讪笑了一声,自顾自开解道:“六虚图既然是图,肯定怕剪刀的嘛!”
话音未落,剪刀似乎是受了极大的鼓舞,腾空而起,朝着天幕而去。凤桐将内力注在剑身上,在剪刀的另一个方向,沿着幻境的破口,用力一划——
剑刃所到之处,火星迸溅,大地剧烈摇晃起来,越来越多的黑色叠加光晕浮现。剪刀毫不留情,咔嚓咔嚓地剪了起来。碎片如落雪,纷纷扬扬地落在她头发上,如同顶了满头闪烁的星星。
“轰隆——”
幻境破开,传世六虚图,竟然毁在他二人手中。
四面一片漆黑,顶窗露出些微的光,照着地上闪闪发光的碎片。“可惜了。”凉玉低叹一声,回身,注意到凤桐的腰有意无意地靠在墙壁上。
“凤君!”她瞥见他背后血迹,惊了一跳,“你受伤了?”
他满不在乎地反问:“这就吓着了?”
她几步跨过去,想绕到他背后,他身子一转,背靠着墙,笑道:“大惊小怪。”
“让我看看,那可是业火!”她瞪住凤桐,两手懒熊抱树似的环住他秀气的腰际,想要用力将他拉开,他用了九成的力气,她拉不动,反而一个踉跄扑进他怀里,他顺手将她一搂,眸中笑意闪烁,“唉,投怀送抱。”
凉玉趴在他怀里,终于想明白一件事,要调戏此人是万万不能的——向来只有他调戏别人的份。
第66章 六虚幻境(下)
她扶着他靠着墙坐下,他将外裳脱下扔在一边,幻境中的箭和火都已消失,只剩下一片血肉迷糊的伤口,粘着被血浸湿的里衣。业火所伤,需养七七四十九日方能恢复,还会留下狰狞的疤痕。
凉玉噙着眼泪。凤桐看着她模样可爱,笑道:“你哭什么?”她吸了一下鼻子,极难为情地偏过头:“谁哭了?凤君不疼吗,话这样多。”
他嗤地笑了:“疼的人都没哭,看也能看哭?”
她嘟囔道:“会留疤的。”
“穿衣又不露背,怕什么。”
凉玉想了想,歉疚道:“每次受伤的都是凤君,我一点事也没有。”
他笑道:“开玩笑,我族长辈带小辈出门,护不住小辈,才教人耻笑。”猛地一皱眉头,“嘶……”
她吓得不敢动弹:“疼么?”
他嘴角勾起一抹笑,握着她的手狠狠一撕,将最后一块布料扯下来,伤口顿时血流如注,他念了个止血咒,才闭上眼缓声道:“长痛不如短痛。”
凤桐素来气定神闲,浓墨重彩,让人只觉得耀眼难以逼视。此刻只着单薄的中衣,细碎的光照在他眼睫上,顺着鼻梁游弋到苍白的唇,倒像是个孱弱秀气的少年,引人怜惜。
现在他阖着眼睛,她才敢借着细微的光,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甚至可耻地生出一些绮念来。
“凤君在桑丘时……他们真的拿业火箭射你么?”她的声音被石洞的回声柔化了,有些不真实。
“嗯。”他换了个姿势,转而低叹一声:“让人一箭钉在墙上,缓了许久才缓过来,真是丢人。”
他睁开眼睛,笑着摸摸她的脸:“那是过去很久的事了,桑丘都被青草覆盖了,你也长这么大了。”
凉玉的眼神停留在他脸上,又有些涣散开,许久才道:“假如那时我在,绝对不会让他们伤到你。”
“是么?”他眼里似有细碎光芒,慢慢氤出了一点恍惚的笑意,“你也打不过他们怎么办?”
凉玉似是没听见他语气中的戏谑,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地望着他:“死也不会。”
凤桐一怔,将手放在她的发顶,须臾,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我们接着走。”
前方的路幽暗潮湿,虽然眼前黑暗,但并不是雾松宫地下那个小小的地宫。显然,他们从一个结界走入另一个结界。
今晚实在热闹,操纵六虚幻境的人是季北辰,杀人的是鬼妖,请君入瓮的是朗月,这是巧合,还是计划之中?
针对她也就罢了,无辜的年画儿又是怎么卷进来的?
切莫伤害年画,否则……
凉玉敛声闭气,注意着四周的动静。
水声。
声音很清脆,像江南水乡到了采莲季节,少女们划着小船到湖中央,用桨轻而娴熟。一只,两只……无数只小船从四面八方涌来,不断地激起水花,水声越来越响,从悦耳动听渐渐变得无情,仿佛一个接一个浪头盖过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这里怎么会有水呢?
眼前黑峻峻的一片,她本能地想要捂上耳朵,可是四肢沉重僵硬,耳膜已经在隐隐胀痛,满脑子都是汹涌的水浪。
慌乱中想起了紫檀殿留下的笔记,捏了个最简单的心法,造了个空荡荡的梦境,才躲在梦境中勉强喘了口气。
她站在昏暗的梦境中大口喘息,什么东西从面颊上滴落下来,伸手一抹,满手鲜红,凉玉惊了一跳:自己方才险些七窍流血,元神重创!
这是什么邪法?她不敢耽搁,立即将梦境扩大,心念微动,将身旁的凤桐拉了进来,他脸色苍白,唇边溢出一缕细细的血丝,兀自强忍着,眉头蹙紧,双目紧闭。
“凤君……”她踮起脚尖,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碰到他的瞬间,他的眼睛猛然睁开,那一刻眼底的杀气肆虐,惊得她本能地倒退了一步。
他眸中迟疑一瞬,已经清醒过来,环顾四周。梦境越来越稀薄,灰暗的云烟像被人搅散了似的,飞速左右退却,暴戾的浪潮声再次席卷而来。
凤桐用手背拭了一下唇边血迹,从袖中掏出九寸长的玉屏箫,撩摆一坐,萧声立即响起来。
因吹箫人气息不稳的缘故,箫声开始气若游丝,时断时续,但如蒲草顽强,始终细细地盘桓不去。萧声起时,浪花声响便被压下去一头,曲子已过半,萧声愈加流畅,幽怨空灵,天地间荡漾着回声。
吹的是引魂曲,过去二百年日日夜夜,倒背如流的引魂曲。
凉玉茫然站在原地,忽然看见前方隐约有一团黄光,忽明忽暗中,云烟缭绕,光下只看得见一个穿着蓑衣的渔人盘腿坐在船中,巨大的斗笠遮住了脸,小船起起伏伏,他却岿然不动,膝上一架七弦琴,琴弦嗡嗡颤动。
原来他们听到的浪声,竟然是这人的琴声。
萧声在结界中回荡,愈加霸道,那人用力拨弦,十指都微微痉挛,琴声仍旧被压制着,发出的声响越来越小。
凤桐将玉屏箫移开,冷冷一笑,眼中掩不住的嘲讽之色:“我当是何方神圣,原来只是个稻草人。”
凉玉惊讶地仔细看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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