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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君府里也集满了婢女,挽起袖子洒扫。温玉着藤色衣衫,纤纤素手捧着茶杯,坐在一旁。
“上仙待殿下真好。好好的后厅,说辟就辟,这一处给殿下做练剑的处所,最合适不过呢。”
温玉微微一笑,抬起茶盏抿了一口,“自流觞走后,要做的事情很多,你分身乏术,想法子再找个人来吧。”
锦绣应了,又殷勤给她打扇。四五个婢女说说笑笑,施法将柜子挪了一角,忽然有人蹲下身来:“等等,你们瞧——”
七嘴八舌的声音响起来,锦绣走过去看:“都吵什么?”
有人怯怯递来一块令牌:“姐姐,柜子后面掉了张手令,看来像殿下的。”
温玉的指尖摩挲着令牌上的笔迹:“往谨君府,后厅。”
字迹像极了她的,可是……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流觞跪在地上寻找的样子:“我的令牌呢,我的令牌呢?”
她忽然站起身来,脸色阴沉得可怕:“流觞关在哪里?”
夜幕低垂,应侯府上下掌了灯,在百花楼上过香后,凉玉托腮看着窗外。风桐将灯点上,拨了拨芯子,瞥见她专注的后脑勺:“又在思考人生了?”
“方才眯了一下,梦见流觞了。”她有些不安,呼一口气。刚点好的灯烛拼死挣扎了两下,灭了。
“啧。”他端过台烛来,拿手护着,再次点起来:“你不是都夜夜扮鬼吓她了吗,有什么好担心的?”
“我确是让纸灵入她的梦,反复呈现我的倒影,却不知对她到底有没有作用。”
“‘锦绣’已回报,她跟着温玉去地牢看过流觞,她让温玉下面的人折磨得很惨,不但修为损失殆尽,说话也颠三倒四,不中用了。”
凉玉“嘶”地一声:“温玉竟然这个时候突然找流觞?”
“那也无妨。”风桐嘴角一抹嘲讽,“流觞成了那个模样,她问不出个好歹。”
流觞到底是在籍的紫荆花仙,温玉不敢杀她,撕破脸后,她怀揣了太多秘密,只能想方设法软禁。
“让锦绣暗中照看,不能让她死了。”
她可是悉知两百年前那场嗣位礼前因后果的证人,需留她一命,终有一天……
鸣夏拾着行装穿过前厅,年画儿还坐在凉玉身边吃早茶,两个腮帮子鼓囊囊的,桃酥渣子糊了一脸。
凉玉幸灾乐祸,“也不知道钦天监是怎么选的日子。”
鸣夏一脸无奈:“是呢,天阴阴的,眼看着就要下雨。”
“下雨最好,早早就回家来。”凉玉接过包袱,用手指替拨月擦了擦脸上的饼渣,“我这次带着小凤和啼春去,你们在府上好好照应。”
鸣夏和剪秋不放心道:“老夫人别再逞能了,既然能坐车,就别骑马。”凉玉指了指额头上的疤痕,笑道:“记着呢。”
宫里来的马车已经候在侯府外,车身两面是特质的紫红鲛纱,既挡风又不至于憋闷。车夫跳下车来:“见过老夫人。”
啼春已是女英豪中的翘楚,可一旁的凤桐身着暗沉的松花缘色,袖口扎了浅白的绑带,又配束腰长靴,走路带风,车夫不由得多看了几眼。他凤目一挑,忽然勾出个晃眼的笑来,身形一动,已然跨在马上。
“这位姑娘,这……”
凤桐居高临下,言语却客气:“奴婢惯常守在外围,车里有啼春姑娘侍候老夫人。”
凉玉心里默默赞叹,凤君做事好周全。
“也并非不可……”他为难地看了小凤一眼,“只是这两匹马,两个车夫,是有些不合规矩。”
凤桐笑得真诚:“奴婢只坐在外,不干扰指挥。”
“这……好吧。”车夫搔了搔头,有些不好意思看小凤鼓起的胸脯,只迅速上马,催动了马车。
薄薄的光从帘子里透进来,在细腻的沙面上反映出一道七彩的光晕。
凉玉将侯府里那把佩剑带在身上,剑出了鞘,用软布细细擦拭,“弓箭可带好了?”
啼春理了理包袱,将四张牛角弓和一把羽箭一字排开,又添了一簇短箭,这短箭箭羽青白交接,上有腾叶装饰,十分精巧别致。
凉玉拿起来看了看:“这就是我让你准备的东西?”
啼春点点头,手握一柄小巧的木质□□,压低声音道,“这是特制的三弦射击弩,对付野兽有些吃力,但对付人是绰绰有余了。”
凉玉颔首:“不到万不得已,不用这弩。”
啼春道:“只是……老太太让奴婢把箭头做成多勒惯常用的样式,莫非要一箭双雕?”凉玉微微一愣,笑道:“我与多勒有什么深仇大恨?我在明,郑妃在暗,借多勒的箭头一用,只是给自己留条后路。”
还是上一次的道理,天子对宠爱的人,总是格外开恩的。
参与围猎的人除了皇帝之外,仅有三个位高权重的壮年男子,分别为平昌王,南广王和本朝右相,身着锦衣华服,显然是抱定了心思陪君共乐。右相腆着壮硕的大肚腩,将骑装撑出无数道褶皱,摇晃晃地骑在马上,精神可佳。
真正摩拳擦掌想一展身手的,以品级不高的八个少年为主,多为朝中新秀或权贵子孙,这其中为首的就是郑家的玄云朗月。
“老太太,又见面了。”坐在马上的郑袖笑意盈盈,骏马玄衣,腰间一圈白玉蹀躞,挂以佩剑宝弓,威风凛凛,宛如一头利落抖毛的小狮子。
一旁的郑衬近来清减,不苟言笑,虽然是一样的装束,倒被比照得憔悴许多。
凉玉将帘子掀开一个角,还未来得及应答,先听到一句柔柔的呵斥:“阿袖,萧老夫人是长辈,岂能无礼?”
她一抬头,竟然看到郑贵妃作男装打扮,只是头上一支银簪,彰显她的女儿家身份,此刻骑了匹温驯的白毛马,并在皇帝身侧,下颌尖而瘦削,眼波流转,十足的媚态。要命的是,她嘴里骂的是郑袖,眼睛却看着凉玉。
只得硬着头皮见礼:“娘娘莫怪公子率性,谢过娘娘体谅臣不能骑马,特派了车。”
郑贵妃十分关怀:“马车可还舒适,路上有没有颠着?”
凉玉听得头皮发麻,忙道:“马车十分舒适,多谢娘娘。”
皇帝闻言,赞许地看了郑妃一眼:“贵妃近两年愈发沉稳,晓得为朕分忧。”大肚腩的右相惯于察言观色:“娘娘不愧是陛下的贤内助。”
郑贵妃掩口:“瞧你们,将我夸上天了。”她冲着皇帝露出个羞怯而狡黠的笑,“陛下莫要将臣妾想得太好,臣妾如此作为,还有一丝私心呢。”
皇帝饶有兴致:“哦?婉婉有什么私心?”
郑贵妃看向不远处的郑袖,眼里流露出宠溺又无奈的神情:“还不是为了阿袖——臣妾今日,还想促成一桩好姻缘。”
皇帝愈发纳闷:“朗月看上了哪位佳人?”
郑袖欲言又止,竟然还羞涩地低头笑了笑。
“这会子晓得害臊了。你不说,阿姊替你说。”郑妃笑得明媚如花,“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萧老夫人身边的侍婢。”
第36章 步步杀招(中)
凉玉宛如遭到当头一击,直直愣在原地。皇帝本来微笑着听,待听到“侍婢”二字,皱了皱眉:“朗月不懂事,你也跟着糊涂?朗月是忠勇侯嫡子,怎可跟侍婢凑一桩姻缘。”
“公子身份尊贵,老臣惶恐。”凉玉的声音微微打颤。
贵妃轻笑了一声,丝毫不恼:“陛下先别急,叫来那侍婢见一见,就知道与旁的侍婢有何不同。”皇帝默了片刻:“现在何处,召来。”贵妃指着凉玉背后,“方才各位许是见过了,就坐在车外赶车呢。”
这样一说,众人都有印象,纷纷朝马车的方向看去。凤桐一身松花缘,阳光下闪着墨绿的色泽,短衣窄袖,成了众人眼中焦点。他从凉玉背后走出,与她擦肩而过时,递了个安抚的眼神。
凉玉默然,攥紧了手指。
贵妃与小凤都是男装打扮。但是前者显然阴柔,后者却将男装穿出了一股挺阔的意味。他身材高挑,脊背挺直,纤腰一束,正显出胸口高挺,长靿靴拉膝下,走路缓而从容,竟比看似柔弱的贵妃更多了几分吸引力。
“奴婢小凤,见过陛下,娘娘。”
声音细细的,但讲话毫无怯意。皇帝生了几分兴趣,待见她抬起头来,却有些失望——实在是过于平庸的一张脸,除却眉梢眼角似有似无一股媚气外,找不出任何特点,这等姿色,在他宫里,顶多算是中下。
他有些意兴阑珊,挥了挥手:“这有何难,一个侍婢,朕就下令……”
“陛下,恕老臣多言。”萧氏突然出声打断,将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她不顾皇帝难看的脸色,跪下去:“小凤自五年前服侍老臣,衣食住行无不尽心竭力,老臣视其如亲女,感情深厚,小凤知恩图报,一心为老臣养老送终,请陛下看在老臣苟延残喘的份上,予臣以恩泽。”
皇帝脸上有些挂不住:“老夫人,何至于此,快起来。”
贵妃笑了笑,“——唉,可怜朗月一片痴心,本宫亦是好心,老夫人此举,倒是折煞本宫了。”
皇帝听了心里不痛快,一时间左右为难,只得将矛头转向朗月:“男子汉大丈夫,别总躲在姐姐身后,让女人替你说话,你怎么想的?”
朗月此刻祭出一脸深情,哽了一下,才缓声道:“臣不敢求陛下恩典,臣只晓得自己是真正喜欢这个女人,不在乎她的身份,臣愿意娶她做平妻。”
一番告白显得大胆而真诚,一旁的少年们听得心跳狂乱,唯有左相几个面面相觑,摇头叹息。郑袖身边的郑衬似被一语点醒,眉间动容,忽然间开口:“兄长自小稳重,相信此话也并非一时冲动,臣愿意替兄长求一个恩典,求萧老夫人忍痛割爱。”
皇帝面色稍霁,缓声道:“好,既然你敢说,朕就准你娶侍婢做平妻。如若你父亲有异议,朕去劝他——老夫人看朗月如此痴心,不如就给他个机会?”
凉玉舒缓表情:“老身并非铁石心肠,公子一片心意,老身不忍拒绝——只是,郎情妾意,方能成就一桩美谈。陛下只问公子之意,却没有问小凤的意思,既然老臣视她如亲女,要做这个主,就必须问过她的意愿。”
皇帝道:“小凤,你有何意见?”
众人灼热的目光纷纷落在凤桐身上。
凤桐行了一叩大礼:“得郑公子此等厚意,奴婢三生有幸。可惜奴婢早已打定主意,此生在应侯府过活,永不离开,请陛下恕奴婢死罪。”
一时间只余静默。
皇帝有些太阳穴疼,正要发作,却听见贵妃笑道:“好了好了,本是好事,怎么要死要活的。”她转向郑袖,“年轻人的心思多变,记起来快,忘得也快,有什么大不了的。”
“既然老夫人和小凤都不愿意,臣妾也不愿勉强,不过——既然有这个缘分,本宫愿请小凤和阿袖喝两杯酒,两杯过后,相安无事,以后谁也别招惹谁。陛下看这样可好?”
皇帝让她这孩子气的处置逗笑了:“好。”
凉玉才要张口,只听见风桐淡道:“谢过娘娘。”
太监掌酒,酒壶是青玉雕成,上有鸾鸟雕饰,鸟尾巧妙地圈成把手,那内监倒完两杯,无声退下。凤桐手指执着酒杯,注视里面的液体。
凤桐抬头,恰与对首的朗月对视,少年的眼里有揶揄的神色,更多的却是意味深长,他隔空一敬,仰头一饮而尽,抬手抹了唇边的酒渍,冲他邪邪一笑。
他低眉,两指捏着小巧的酒杯,不动声色地检查了一番,心下已经了然。
他亦勾起嘴角笑了笑,抬袖掩口饮酒,手指一勾,酒液结成一滴一滴的冰露,尽数飞到他指尖上。
凤桐亦擦了擦嘴,放下酒杯。
凉玉本能地伸手去拉他衣袖,他迅速地反握住她的手。凉玉觉得指尖一阵濡湿,仔细一看,地上滴滴答答许多水痕。她瞬间放了心。
“凤君……”
“别紧张。”他悄声道,“我说过,他想要本君,也得看他的本事。”
这件事只能算是围猎的一个小插曲,就这样巧妙地揭了过去。皇帝抬头看了看天,“什么时辰了?”天上阴云密布,仍然没有放晴的意思,此刻空气里有些闷热。
“陛下,别再耽搁,我们开始吧。”说话的是一直耐着性子看相亲的平昌王。
“四弟真是急性子。”皇帝笑了笑,一声令下,“下午卯时,仍是此处见,谁打的猎物最多,朕重重有赏。”
少年们欢呼起来,众人纷纷策马扬鞭,往丛林深处四散飞奔。凤桐赶着车,亦慢悠悠地往里走。此番他们来,并非打猎,只是走个过场,还没开始,凉玉已经觉得萧氏的躯壳不堪重负了。
芷兰宫上林苑不愧是最大的林苑,松木无数,虽然天气燥热,林中却有凉风阵阵。偶然听到“驾、驾”的声音,一阵马蹄奔腾,平昌王志在必得地从不远处飞奔而来,一箭飞出,一只奔腾的小牛已然中招,猛地扑在地上,鲜血汩汩而下,后腿还在不住抽搐。
早有随从喜滋滋地收捡了战利品,又往远处去了。
凉玉头一次见人间的围猎,怔怔地看着,啼春见他们打得高兴,心里也痒起来:“咱们也玩一玩吧。”
说罢,掀起帐子,递了只牛角弓给凤桐,又扔过去一袋箭,凤桐伸手接住,眯眼四顾,恰好高空掠过一只鹰,小小的凝成一个圆点,他搭弓上箭,对准阴云密布的天,略微转了个角度,猛地放箭。
远空一声尖利的鸣叫,那只鹰跌落下来,嘭地落在马车边。凉玉忍了好久才忍住兴奋的欢呼,捅了捅一旁看呆了的啼春,“快捡起来。”
啼春捡了猎物上来,天上那么小的一个点,竟然是这么大个头的乌雕,喙尖而下弯,翅膀像铁板一样硬,一股浓郁的禽类的腥臊混合着血腥味,肚子上被箭贯穿。
凤桐看着她捧着血乎乎的一只鸟,瞪大眼睛赞叹连连,忍住唇边一丝笑意,赶马向前。
如是几番,猎物袋里又多了三只野兔,一只小野猪和一头狐狸。
啼春笑道:“小凤姑娘箭术极佳,只是以前恐怕很少打猎吧。”
她提起猎物袋里虚弱的白狐狸,“我们猎狐,都是猎在肚子上,并不射在腿上,因为狐皮值钱,要整块的才好。”
小凤勾起嘴角,笑得媚气横生:“多谢啼春姐姐指点。我只是看这狐狸可爱得紧,不忍要它性命。”他说着,眼睛却瞥向巴巴望着狐狸的凉玉。
躲在车前看的凉玉看上这毛团儿很久了,闻言耐不住性子,干脆掀了帘子出来,从啼春手里接过了受了伤的白狐狸,捋了两下毛,宝贝似的抱在怀里:“射了腿正好,谁舍得剥它的皮,带回去养着。”
说着心满意足地将狐狸抱回车里。
她转身的片刻,忽然“嗖”地一声轻响,从林中飞出一只冷箭,径直朝她的背影而来。
这一箭猝不及防,啼春一声惊叫,“老太太!”还来不及拿起兵器,只见小凤目光一闪,身子一倾,本能地一挡,箭尖直直射入他右边锁骨下。
他本骑在马上,让这力道击得晃了晃,才稳住了身形。啼春惊了一跳:“小凤姑娘!”
凉玉手上一松,狐狸自顾自跳下了地,躲进角落里了。
她立即掀开帘子,却被他一把推进车里:“进去。”
第37章 步步杀招(下)
“嗖嗖——”外头乒乒乓乓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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