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里泛出淡淡光芒,“能杀死琼烟的主儿,朗月可舍不得让你死。”
第32章 星寸台(上)
“以后每周,我会给你写一副药方,你让丫鬟抓了药煎来喝,辅以调理。”
朗月郑重起来,倒是挺像个医者的样儿,只可惜——
没有半分医者父母心。
凉玉喝下药丸:“多谢了。三世子上一回说,萧氏的阳寿将近,我想问问,还剩多久?”
他嫌恶地看一眼她顶着的这个苍老枯槁的壳子,得意道:“至多三年。”
三年。凉玉望向窗外,年画儿支了个架子,在外面画画,对着一丛小草傻笑,忽然不知道打哪儿飞来一只蝴蝶,在碧绿的草丛里翩飞,她便立即扔了笔站起来,伸出两只肉乎乎的小手,就要往草丛里扑。
秦沅立在一旁,一把拉住她的袖子,她还像一头小牛似的往前冲,衣服都快扯掉了。不知道秦沅对她说了什么,她安生下来,站在原地吃手。他向前一步,忽然腾空跃起,再回来时,伸出手掌,手心里那只白蝴蝶,正扑闪着翅膀。
年画笑得眉眼弯弯,伸出手指,却不蛮横地去抓,而是怯懦地、小心地触了触蝴蝶的翅膀,又立即狐疑地盯着指尖的粉末。秦沅神情无奈,放了蝴蝶,拉着她走了。
不用说,一定是去洗手了。
白蝴蝶。翩翩飞着,越飞越高了。今天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锦冬站在那儿,踮着脚尖,巴望地看着。剪秋手里倒拿着年画儿扔在地上的画笔,手上让墨彩染得团团一块黑,鸣夏正捂着嘴笑呢。
初来时,处处都不适应,可乍听只有三年了,凉玉心里竟然空落落的。
郑袖看向窗外,忽然笑出了声,“瞧,我那不灵光的弟弟,又巴巴地来了。”
拂月步履匆匆,正要赶着去给萧氏请安,冷不防有人挡在前面,一双皂靴,绣紫藤萝的月白圆领袍,少年消瘦了许多,眼神急切里带着恳求:“你……过得好吗?”
“我看你过得不错……可你知不知道,这些日子,我过得多艰难?”
她才要说话,看着他满含情愫的眼睛,和唇畔一丝颓然的苦笑,要出口的话便哽在喉间。
“你为什么不能信我一次,为什么不能给我一次机会,我要怎么做,你才能坦诚待我?”
这一连串叩问,让她的心疼痛万分。她哑口无言,转身想要躲开,却被他捉住手腕。
“我认输了,只来见你一面。我不问了,你别走,我们就像以前那样,聊聊折子戏,聊聊诗书,聊聊小时候的事情,好不好?”
“只求你别躲着我……”
他转到她面前来,冷不丁发现少女低着头,咬着唇,眼里满是泪水,心里顿时又惊又痛,夹杂着一丝狂喜,“拂月——你心里有我?”他抬起她的脸,那一双泪眼渐渐明晰,眼里有迷茫,有痛恨,也有委屈,他一伸手将人揽进怀里,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不料拂月忽然用力挣开他,眼里迸射寒光:“郑家是拂月永远的仇人,我决不会跟仇家有任何往来!”
她眼泪肆意,提起裙摆,转身跑远了。
郑衬站在原地,脸色苍白。
“啧啧啧,你看,是你家孙女儿被吃定了,还是我那傻弟弟被吃定了?”
凉玉笑了笑:“我看他二人都用情极深,不如攀个亲家?”
郑袖提起药箱,爽快地笑道:“好啊。”
凉玉虽笑,心里却明白,此事艰难。拂月的声名狼藉,是郑家一手主导,又怎么可能接纳拂月入门?
她叫来啼春:“你去悄悄找郑衬,就说我的意思:许他娶了老二,但若要成婚,需得搬来应侯府住,若他同意,便将此话扩散。”
啼春有些惊讶:“这……这不是倒插门吗,郑家恐怕不会同意吧?”
凉玉哼了一声:“这时候,我也顾不上名声了,郑家本就不看好这门亲事,若硬要让老二嫁了过去,就算郑衬待她还算不错,可她婆婆会怎么待她,小姑子和妯娌怎么待她,万一她们折辱她,处处刁难,老二性子又闷,容易吃心,到时候天高水长,我们顾不到她,还不逼着她去死?”她叹了口气,“与其让她受这样的委屈,不如放在身边。在应侯府做一辈子二小姐,总比到别人家受欺负好。”
啼春眼圈泛红:“老太太说得是。”
“你别担心。”凉玉宽慰地笑笑,“一来现在郑贵妃疑似失宠,郑家不敢嚣张,未必会大加反对。二来——我听说郑衬原先是个纨绔,被他们家老太太惯坏了,性子执拗得很,他要是一哭二闹三上吊,我不信郑家把面子看得比儿子还重要。”
啼春噗嗤一声笑出来,“老太太这小半年说话,越来越俏皮有趣,像个小姑娘似的。”
她退下去时,恰与小凤擦肩而过,少女削肩细腰,眼神规矩,从不乱看,却偏偏带着不知名的媚气,又跟一股冷峻的英气混杂在一起,使人每次与她凑近,都忍不住盯着她的脸看。
小凤抬眼,一双好看的眼睛看过来,神色平淡。她立即扭过头去,暗道丢人,快步走出去了。
“今日又超了一刻钟。”
凤桐一笑,擦了擦额上的汗,“清儿闹着不肯走,又带着他射了几箭。”
他抬眼看见她坐在那里,手里捏了一只沙漏,一脸认真,不禁哑然失笑:“瞧你,以后跟你儿子也这样计较吗?”
“那当然了,我……”
她和他同时觉出不对了。
凉玉的脸上发烧。想了想,又觉得兴许是自己想多了,尴尬至极。她闭上眼,暗自鄙视了一番自己的龌龊心思。
凤桐自知失言,缄口一笑,看她一脸忌惮的样子,也无心再步步紧逼。
也不知道这个傻孩子,何时能开窍?
他恍恍惚惚回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他在青瓦洞,疲惫至极,刚和衣睡下,听见有人叩门,开门一看,是斯斯文文一个小童:“凤君,殿下让我来取一样东西。”
她的障眼法虽高,但毕竟矮他一截,他一眼就看穿。他心内冷笑,却装作没有觉察的样子迎她进门,看她如何作为。
晌午两人打了赌,赌玉郎去天宫赴宴,在辰时之前能不能赶回来,她赌不能,他赌能——本是长日无聊,打趣的玩笑,那宴会稀松平常,一两个时辰便散了,理应是他赢。可惜凉玉是个反骨,偏偏要唱反调。
谁料玉郎腾云中途遇见了雷公布雷,站错了位置,这老神仙刻板,立即停下来阻拦,又絮絮叨叨讲解天规半晌,偏生雷公健谈,两个人聊着聊着,竟然说过了时辰。
这一下,真让凉玉赢了。
赌注是人间集市买的三筒烟花。
凉玉老早听说放烟花的时候,满天璀璨,凡人欢聚一堂,总要站在一起仰头观望,因为转瞬即逝,所以最最热闹浪漫。
烟花深夜放最好看,她深夜前来讨要,一定是要想方设法讨季北辰欢心了——她还知道孤男寡女深夜独处要避讳,自作聪明地变成个小男童。
他将她的心思洞穿,嘲弄之余,还有一丝怅然。
他自她还是个没长开的小姑娘时就已经与她熟识,足足三百年的情分。
可她三百岁那一年,偏偏一眼就喜欢上了季北辰。喜欢得狼狈不堪,为了不让那些莫须有的流言惹季北辰猜忌,她一次也没有在夜幕降临后来青瓦洞,再也没有牵过他的手,或扑进他的怀抱。虽然季北辰根本不在意,也不曾珍惜。
他知道她十有八九痴心错付,可这痴儿,偏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她自拿她全部的心力去喜欢一个人,不惜抛弃她已有的一切,包括与他的所有过往。
正如此刻,她只有变作一个头戴白缎带的小男童,才敢落落大方地站在他的床边——他的心倏忽漫上一层黑色的浪涌,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将烟花放进小童手中,突然一拉她瘦弱的手臂,将她带到塌上来,拿手一拎,让她跨坐在自己身上。
她的小脸涨红,两腿岔开,不敢挨住他的身体,两腿颤抖着僵持在空中,紧闭双眼,话也说不利索:“凤凤凤……凤君,我、我、我是个男孩子。”
“嗯。男孩子本君也喜欢。”他眼里一抹促狭的笑意,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欣赏她惊恐的表情,暗自好笑,作势摸了摸她的脸颊,“真是个漂亮的男孩子。”
“……”她一时没想到对方的反应会是如此,小小的身子抖如筛糠,脸红得仿佛要沁出血来。
他愈发起了逗弄她的心思,双手刻意轻柔地拂过她的脖颈,感受她身体的战栗,她再也受不了了,慌乱之中,捏错了诀,“嘭”地一声变成了一只硕大的白毛狐狸。硬剌剌的毛扎在他手上,他哑然失笑。
狐狸蹬着小爪子,从他身下一滚,便连滚带爬地钻了出去,他捡起她遗留在塌上的烟花,叫道:“东西——”她头也不回,拿尖尖的嘴拱开了门,慌慌张张地跑掉了。
他坐在那儿,瞧着她离去的背影直笑。
可这一笑,也终于绝望。
她心里从始至终都没有他。
“凤君,季北辰他,是不是常常去星寸台?”他让她这一声打乱思绪,抬眼看她。她这个时候提起季北辰,他心绪不稳,脸上不觉笼上一层寒霜。
“是。这段日子,他与温玉争吵次数增加,常会于深夜在星寸台徘徊,不知道是在找谁。”
他忽然觉得自己得心思可笑,季北辰去星寸台,未必就是找谁,他偏要有意引导,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想看见她怎样的反应。
——那天他看见了,星寸台上,季北辰酒气熏天,凉玉一言不发,眼里有淡淡怜意。
是季北辰负她在先,可是他还是存了一丝心慌。
眼前这小姑娘,曾经那么迷恋喜欢过北辰君。
世事有转机。枯木会逢春,死灰能复燃,台上唱戏都讲究一波三折,他最怕的还是她的心软。
凉玉抿了抿唇:“我想再去一次,会他一会。”
他心里蓦地一沉,却仍是答应:“好。”
第33章 星寸台(中)
星寸台上有丝竹声,渺远的,若有若无地飘散过来,宛如丝丝缕缕不可捉摸的香气。少年有一双修长好看的手,倒酒,自斟自饮。他眉宇冷淡,轻微不展,眼里有一道闪烁的亮光,映着雪一般的月色。
一人独饮,世上最寂寞。
月光打在石台之上,微微虚晃,白玉柱林立,发出淡淡的晕光,映照他的侧脸。他才要拿起酒杯来,手蓦然顿住。
眼前一袭白衣,裙摆拖地,柔纱似月光。月光下她恍若透明的脸,和扇子似的眼睫下一片小小的影。
他笑一笑,继续饮酒,酒杯见了底,他才缓缓开口:“见我一人无聊,专程来陪伴?”
他笑着看她。面前人不答,像虚虚一道影,站立片刻,回身缓步而行。
她身上没有玲珑珠翠,头上没有钗环,只是在发顶微盘,黑发服帖地垂在腰际,拖着长长的裙摆,像一缕烟一样慢慢前行。
他不以为意,又倒了一杯,只是手有些抖,“你过来,陪我喝一杯。”
她并不停歇,一步一步,从他面前走过,目不斜视。挪到尽头,隐在暗处。黑夜像是粘稠的墨,倒倾下来,外面隐隐有远方的丝竹声响,应该是热闹的节庆,可是飘到此处,就成了孤凄的几句残歌。她默然立了半刻,返身出去,他倚在一只石柱上,闭眼假寐,腿边是一只镂银酒壶,还有一只翻倒的酒杯。
她站定在他面前,眸光沉沉。她要扮演的是一个幻影,可以保留原有的样貌、习性,徘徊在生前走过的路上,但不能说话,也没有思维。
她兵行险着,在邻近他的一座玉石柱上,也就地坐下来,只是目视前方,目光缥缈。他睁开眼睛,回头看着她的脸。风送来一阵一阵的歌声,吹动她的发丝,她的肤色白若透明,长睫弯弯,眼睛一眨不眨。
“我用一千二百年,从地仙修成上仙,天地河流,归我统摄。”他的语气轻轻,透着一丝自负,抬头抿一口酒,“为这一日,我盼了千年。没有人懂天罚的滋味——尤其是你。
他认真打量她的侧脸:“星盘所定的幸运儿,无功无禄,坐享其成。”
他嘴角勾起,眼里是浓稠的恨意,“你不懂。”
原来她百般体贴,百般怜惜,症结仍在这里。她心里涌起一股深重的悲哀,可是,你又如何懂我?
败在天命?天命无情,她只是输在人心。
凉玉眼中有淡淡的自嘲。
“我与她才是一样的人,要踩着累累尸骨向上攀援。倘若世人知道,定然认为不耻。可是他们又有什么资格评判——因为,他们没有在一开始就输了,你说,如何取胜?”
他的声音回荡在偌大的星寸台上,无人回应。凉玉坐得僵直,寒露打在她的衣襟上,凝结在她的额头,发丝微微濡湿,忍不住想打个寒噤。
她突然满心疲倦,想念凡间舒适的夜晚,想念……想念凤君温暖的怀抱。
“世上没有几个人干净。干净的人,活不到最后。”他紧紧攥住酒杯,指节发白,捏得手指轻轻颤动,眼神快意而嘲讽,“所以你死了,你输了。”
他仰头,酒壶里倒尽最后几滴酒,被他咣当一声甩在地上,“可是我竟然觉得,这样的日子并不如我所愿。我与她每天都在一起,可是却像隔着十丈远,相敬如宾——不该是这样。”他喃喃质问,“你说,要我怎样才行?”
她扶着白玉柱,缓缓站起身来,没有半分法力的躯壳娇弱,才坐了这么一小会儿,竟然脚都麻了。
她轻轻皱了皱眉,抬眼瞥见不远处,凤桐负手而立,正隔空看过来,因怕人察觉,只留了仙障,身影一闪而过。
她心里倏忽一阵甜,不觉朝着他的方向笑了笑。
季北辰的声音仍然在继续:“你放心,我过得很好,比你在时好得多。我只是偶尔,偶尔有些许想不开罢了。”
他忽然看见她面容朝前,慢慢浮上一个极天真欢喜的笑容。蓦然恍惚,好像已经是很久前的记忆了,这一双清澈的眸子,他有多久没有见过了?
她慢慢起身,一步一步向前走去。他的心里倏忽泛上一股连带着酸意的焦躁,“等等!”
那脚步不停,消失在风中,不为任何人停留。在那幻影消失处,她是不是怀着这样熟悉的笑容,奔向他的影子?而那不过是……过去的幻象,而今,早已经没有了。
他坐在原地,颓然笑了笑。
大约任何事情都需要代价,她就是他的代价。一枚让他弃掉的棋,他丢的时候毫不犹豫,就再也别想把一地粉末再拼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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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从窗口吹进来,桌上的白宣被推得张张散开。
修长手指拢了拢边角,将纸张比齐,顺手拿起一只墨玉的镇纸压在上首。才提起笔,又是一阵风,哗啦啦地掀起了露出的边角,在空中一翘一翘,像个不听话的孩子。
“祈年。”他停了笔,无可奈何地唤道。
小童噔噔噔地跑进来,踮起脚尖,吃力地合上窗。小手压在窗棂上,倏忽大惊小怪起来:“不对呀,神君,我方才关了窗的!”
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瞪着他,想了想,又肯定地强调:“神君要誊字,关得严严实实的。”
疏风无奈:“大概是风吹开的。”
祈年也习惯主人的好脾气,也不客气,一边嘟嘟囔囔,一边委委屈屈地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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