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审的,却不是敌方的探子。
嬴焕侧支着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几尺外木桩上绑着的人,好似见不到旁边护卫手里的鞭子一次接一次地抽下去、也看不见那人赤|裸的上身血痕多了一道又一道一般,平静地坐了一刻,才道了声:“停。”
护卫退到一旁,戚王起身走过去,轻声而笑:“体格不错,晕都不见晕。”转而神色一厉,“谁派你来的!”
那人被打得失尽气力,汗水与血水混在一起往下淌,眼皮也未抬一下:“班王派我来杀你。”
“哦。”戚王未予置评,转而问说,“你怎么进的上将军的帐子?”
那人疲惫地喘了两口气:“趁守卫轮值。”
嬴焕沉吟了一会儿,深缓了口气,告诉那护卫:“继续问。”
他转身便出去了,掀帘出帐,清新的夜风扑面。他静立了两息,目光在眼前无边无际的军营中寻了一寻,寻到了雁逸的帐子。
他沉默地往那边走,心底一半清明,一半又迷雾浓重。
这刺客不是冲他来的。
若是为杀他,就不会潜在雁逸的帐子里了。议事多是雁逸去主帐见他,他鲜少去雁逸帐中,今日只是因与阿追同走才会和那刺客碰个照面。
而雁逸自己也未丧命,只是被药晕了过去。那这刺客就只能是冲着常去那帐中的其他人了。
——阿追,她昨晚是住在那里的。如若他没有察觉她悄悄来了,她接下来也还要住在那里。
嬴焕压住心悸,抬头望着漫天星辰又定了会儿神,才敢继续想下去。
也并不是班王的人。
班王想杀阿追倒无可厚非,于君王而言,这样的人物如不能为自己所用,便是杀了最稳妥。
可若阿追于班王而言是这样,身为上将军的雁逸便也是。但那刺客已潜进了雁逸的帐子,却“善心大发”地没要雁逸的命。
还有另一个疑点……
此人的身形和雁逸太像了,在前帐看到他时,他与阿追都没有看出不妥来,所以阿追才会想都没想就进去了,他若不是无意中扫见中帐里坐着的那身影还在,也不会察觉端倪。
而班王是没有见过雁逸的,纵使有班国将领在兵戈相见时见过他,也不太可能将他的身形记得这样清楚。而且雁逸经了那次重伤昏迷,比从前消瘦了许多,这刺客却是和他现下的身形一样。
所以他目下可以知道的是,背后的那个人想要阿追的命,却不想动雁逸。多半是他们周围的人,至少是能与雁逸见面,如此才能照着雁逸的身形挑选刺客。
阿追的罪过的人……
嬴焕吁了口气一时没什么头绪。他初时觉得是先前相信阿追导致军队连败的将领所为,细思之下又否了这想法——连败时他们都没有动手除掉她,今日刚在她的帮助下胜了一场,反倒要杀她了?
思量间已走到雁逸帐前,嬴焕在门口踌躇了会儿,还是揭帘进去了。
阿追听得动静从中帐出来查看,见是他,明显一滞。
然后她颔了颔首:“殿下。”
“……上将军醒了吗?”他睇着她问。
阿追摇头,道医官说药下得猛,可能要天亮才能醒,又道:“那刺客是……”
“班王想杀我。”嬴焕看看她的紧张,轻松笑道,“想杀我的人多了,不差这一个。”
他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阿追垂眸静了一会儿:“还是多谢殿下。”
就算那刺客本就是为杀他的,也确确实实向她刺了两剑。她反应够快跑开了,但若他不拔剑来挡,有没有第三剑可说不好,她还有没有运气躲也说不好。
嬴焕“嗯”了一声,阿追抬眼看看他,见他不说话又没有要走的意思,便问:“殿下还有别的事?”
“我跟你一起等上将军醒。”他道。
“那我就先去睡了。”阿追立刻说。
她实在觉得这样的氛围持续得越久越尴尬,顿了顿,又问:“殿下另给我备的帐子在哪儿?”
“……”一瞬间嬴焕脑海中翻江倒海。他想把她扣下,又觉得还是不惹她为好,该依言让人带她去。
他略作思忖道:“你这回出来,没带着云琅她们?”
阿追愣了一瞬便如实摇头,他又问:“那你的衣物之类……谁给你收拾?”
“自己收便是了。”她蹙蹙眉头,“又不是什么难事。”
“哦……”他笑了起来,“这刺客的事要先查清楚,明日便撤军,你若精神尚可,现在收拾了比较好。”
阿追:“……”
她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半天,从他脸上却寻不出什么隐情来。
。
姜怀与苏洌在六日后听到了戚国从晔郡撤军的消息,二人原是领着两万南束骑兵去寻阿追,骤闻这消息皆一愕。
苏洌皱眉:“听说刚打了个胜仗,拿下了半个晔郡,半途而废听着实在不像戚王的行事风格。”
是出了什么变故?
姜怀定下心神想了想,问来禀事的探子:“撤回昱京?”
“军队各归各处,戚王领着近卫,原本似是要回昱京,后又改道往朝麓去了。”
朝麓?!
姜怀心弦一绷,一时无从得知是出了什么变故,只得祈祷不是阿追冲动之下做了什么。
自戚军攻下弦国以来,戚王便一直留在弦国国都昱京,目下算来已有近半年不曾回过朝麓。近卫中有不少家在朝麓的,此时难免归心似箭,不必多做催促,这一行走得也快了三分。
嬴焕骑在马背上,心底又盘算了一遍眼下的安排。是何人要杀阿追暂问不出,军中是否还隐了那人的其他眼线也非一时半刻就能查清,但那人若是与他们都熟悉的人,现在该是也在昱京。暂且与昱京分开、也从军中离开,应是安全的。
但是……
他转过头看看三两丈外的马车,“吁”了一声勒住马,交给护卫牵着。
阿追只觉马车忽地一停,抬头就见戚王进来了。
“殿下。”她颔首,他径自在她面前坐下了。马车重新驶起来,他强作从容:“同你说件事。”
阿追看着他不说话。
“我们……现在正回朝麓。”嬴焕道。她眉心狠一跳,他忙解释,“是因刺客的事要查清楚,那人多半在昱京,回朝麓更安全。”
阿追冷睇着他,他避了一瞬她的目光,又迎上去:“我不知道乌村有无问题,你暂不能叫他们回来。”
“呵。”阿追带着淡笑看向他,“你答应上将军放我走这事,作不作数?”
“自然作数,但是……”
“那我就不跟殿下回朝麓了,我去其他地方另谋生路!”她斩钉截铁道。
嬴焕僵了一会儿,无力道:“不行。”
“你无耻!”阿追怒喝出声,一语骂出后又死死将更多的话咬在嘴里,狠瞪着嬴焕,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这几日二人间刚稍缓和下来一些,他就又来这手!
嬴焕深吸了口气:“你听我说。”
“你想怎样?要杀要剐我都悉听尊便,但劳你给我透个底!”阿追恐惧与愤怒并升,心下清楚没了乌村便毫无可能再与他抗衡,对这快意之后的“一报还一报”也早就有所准备。
然则可怕的却是他现在这般和和气气的样子,让她毛骨悚然,想着他上一回的做法,她禁不住地在想他是不是就喜欢慢慢地磨人,就如同一些猛兽会慢慢将猎物玩弄至死一样。
而上回还是在昱京,他身边带的随从不多,只那一个宦侍帮他踩了一脚而已。如若回到朝麓……
阿追笑了一声,语气变得不疼不痒:“罢了,随你好了。无非就是继续一报还一报,我是不怕的。”
她强压惧意说出的话外强中干,在嬴焕心弦上一击:“阿追!”
他脱口喝了一声就噎住,恼恨地一叹,低头支额。
阿追垂眸淡看着他,静了一会儿,蓦地察觉到他气息发虚。
她微一怔,又睇睇他,最终也没说话。
嬴焕长长地缓了口气后重新抬起头:“看来你觉得我比那刺客还可怕。”他自嘲道,“那告诉你实话好了……那刺客多半不是冲我来的,是要杀你。”
阿追悚然一惊,狐疑地打量他,但着实寻不出骗人的痕迹。
“我知道我卑鄙无耻工于心计阴险狡诈不可信了。”嬴焕颓丧地叹着气,哑笑了一声,诚恳的语气几近央求,又透着点无奈,“但我想改过自新了,你能不能看在……”他认真想了想,“看在这跟你自己的命也有关系的份上,给我个机会。”
阿追一脸复杂。
听人说“给我个机会让我救你一命”,感觉实在太奇怪了。
嬴焕又笃然说:“算你帮我,要不你还是明码标价?按十次占卜的价格来算?”
“……”阿追不知该气该笑。
她心绪渐乱地看向窗外:“我那日说的不想嫁人的话是认真的。”
“我知道。”
而后她默了须臾,他却仍戳在面前等她答话。
阿追心下终于复杂得忍不住了,静一静气,维持了生硬的口吻:“不谈价了,我觉得我的命价值连城,就不收殿下的钱了,算互帮好了。”
语落,她听到他分明地松了口气,忍不住斜眼一瞟,便见他面上绽开的笑容直达眼底。
作者有话要说: 当晚,阿追的个人签名:能谈钱的地方不谈感情。别说谈情伤感情,谈感情还伤钱呢。
嬴焕的个人签名:自己得罪的女强人,跪着也要哄完QAQ
雁逸的个人签名:迷药药劲还在,脑子不清醒,重要事务缓两天再说
姜怀的个人签名:求关于戚王突然撤军的各方消息,急!在线等!
……………………………………………
月主的个人签名:呵呵,人类真有趣。
90|再现
因为戚王的突然归来,朝麓城里平添了一层肃穆。
阿追仍是住在青鸾宫,她几个月不在,负责打扫的宫人难免有所懈怠,屋里不太明显的地方便覆了一层薄灰。
柜子里也疏于清理了,阿追打卡柜门,就见柜中那只大箱子上一片灰蒙蒙。将灰尘擦净后打开,里面倒没见进去半点脏。
一只只色泽鲜亮的小锦囊装在里面,每个锦囊中有五枚药丸。她心里略有踟蹰,终还是拿了两个出来,放在外面随时可拿到的地方。
她心里莫名相信嬴焕给她的那枚解药是真的,又不得不克制这种没由来的感觉,提醒自己谨慎为上。
嬴焕来时倒没想到她已经睡了,原苦恼了一路该寻些什么话同她说,眼下看着她的睡容,直嘲笑自己乱紧张。
目光落在她榻边的矮几上,嬴焕看到了那两只锦囊。
打开看了看,里面果然是熟悉的药丸。
嬴焕轻叹了一声。都说是药三分毒,这药的毒则伤人伤己。
榻上的人动了动,他定睛看过去时她正睡得不安稳,眉头一皱一舒地搐着,不知在做什么噩梦。
阿追的梦里一片混乱,许多画面如潮狂涌,有些她依稀记得自己经历过,有些则看着陌生……各不相同的事,唯一相同的是每一个场景,天地间都是灰蒙蒙的,哪怕在她真正经历那一幕时明明是晴天,此时也还是灰蒙蒙的。
她心底逐渐被这种阴暗压得不舒服,又逐渐意识到这是在梦里。
俄而惊觉自己一直置身在场景之外——她并非在以她的角度去看其他东西,而是如同一个旁观者一样,能在各个场景中看到那个“她”。
她看到“她”躺在榻上,半开的窗外下着雨,雨滴落在竹叶上,一片传给一片。“她”突然间惊醒过来,满脸地慌张,缓了几口气后手一抚胸口,恰摸到一枚玉佩。
“她”将玉佩托起来端详,她也忽地转成那低头看玉佩的视角,脑中同时闪过一句并不陌生的心念:“追”?这是我的名字?
再抬头时,眼前已变了。
雁迟与“她”隔案而坐,雁迟正笑吟吟地说着什么,而后“她”点点头,颔首去翻眼前铺开的占卜石,定睛看了一会儿后,她听到“她”说雁迟此行会无事。
雁迟失明的样子如电光火石般在脑中一划而过,阿追纵在梦中也吸了口凉气。
一阵耳鸣中眼前的画面淡去,重新浓重起来时,已在夜色里。她看到数匹快马从山上驰过,但看不清是谁,从人到山在夜色中都只有一个漆黑的轮廓。
她一直看着他们下山,又随着他们进了山下的小村子。村中的灯火亮着,然后她看到莫婆婆。
眼前的男子是背对着她的,莫婆婆同那人说着话,她的目光完全定在莫婆婆的口型上,却始终听不到半点声音。
声音又突然清楚起来:“命运弄人,上将军。”
阿追心里一紧,这才定睛去看眼前的背影,一眼便认出这是雁逸。
她窒息地继续看下去,只见莫婆婆幽幽的目光中添了玩味:“为了感谢您来接我们出去,我才这样提醒您——戚王中邪术这件事,最深处的真相,您还是不知道的好。”
她正恍悟这大约是戚王被甘凡下咒那会儿,雁逸去乌村请他们出山的时候,耳畔像有巨大的铜钟被蓦地撞响……
阿追直被震得头脑一木,捂住耳朵,只觉眼前阵阵发白。白光中她见到一个看起来精明又慈祥的中年女子,那女子平静地睇了她好久。
然后她听到她说:“本该只让你看见将来而非过去,怎奈你近来心神太乱。”
她口吻严厉,阿追察觉到这话里的不耐与失望,怔了一怔:“您是……”
“我并不一定以现在的样子示人,你也不必记住我是谁。”那女子微微笑着,走到她面前抚着她的额头,“接下来的事,你要当心了。你保护好自己,也要克制住自己的心魔——那些一心护你的人,若一时不信你,你不要记恨。那些因人之常情抉择两难的人,你也不要记恨。”
谁……?阿追怔然不解,刚要开口发问,眼前的人却陡然远离。
“月主!”她急喊了一声,月主却半分未停。
顷刻间钟鸣又响了一声,阿追一阵心悸,提步要追:“月……”
眼睛一睁眼前景象骤又变换,她定定睛,方见自己坐在榻上,呼吸不稳地急喘连连。
“……阿追?”她听到一声唤,从慌乱中抽开神,侧首见嬴焕正询问地看着她。
而后二人同时意识到他的手正扶在她的胳膊上,她一挣,他松了手。
他问道:“做噩梦了?”
“嗯。”她点点头,从重如击鼓的心跳中也知自己必是做噩梦了,但梦到了什么,一时竟想不起来。
继而她想起来梦中的几个场景,又想起有人语重心长地对她说了一番告诫……
可那人是谁,偏又半点印象也没有。
阿追徐缓地舒了口气,暂且放下梦境,看向嬴焕,“殿下有事?”
“嗯……”嬴焕望着她又怔了怔才回了神,“弦公和睿国公子洌领着两万南束骑兵到朝麓了,不知他们来意为何。”
阿追蓦地紧张:“他们……”
“莫怕,我这就是知会你一声。”他平淡一笑,“毕竟是两万骑兵,我不能放他们进城,但你放心,我未让沿途驻军阻拦,不是为让他们死在朝麓城下的。”
她的呼吸略平缓了些,但仍警惕地凝视着他。
嬴焕又说:“问清来意后我及时告诉你,若是有事要商议,入城时会许他们带亲卫进来。”
他从头温和到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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