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是躺着的。身下床铺柔软,身上盖着条舒适薄被。她是被人搂着的,那人的一条手臂搂着她的腰,隔着软绸的亵衣,是他温暖的热度。
秦素鸢的脸贴在他胸膛,寂夜里,他的心跳声和着她的,一声一声,让秦素鸢渐渐清醒开来。
她知道抱着她的人是谁,孤男寡女,同床共枕,若换作别的女子,大概会惊恐的推开男人大喊大叫,但秦素鸢却平静的像是一池秋水,只稍稍叹了声。
“醒了?”沐浅烟的声音响起,轻如羽毛,喑哑的像是带着钩子,猝不及防的挠在秦素鸢的心上。
她怔了一怔,在这一瞬,心口酥酥。痒痒。她沉默片刻,让自己重新平静,回道:“睡过头了。”
沐浅烟询问:“是想再睡会儿,还是想说说话?”
“心里装着事,怕是再难入眠了,只是害怕影响六哥。”
“本王无妨,醒了便醒了。”沐浅烟笑吟吟道,“让本王陪你说说话吧,我的美人。”
秦素鸢满心想着如今的处境,心有戚戚,问道:“那封信可还在?”
“就在床头柜上,你想挑灯看?”
秦素鸢说:“我总觉得那信上有些不对,却看不出问题所在。”
“这样?”沐浅烟说着便轻轻松开秦素鸢,慢悠悠的撑起身子,去床头柜上摸索,一边还不忘替秦素鸢压住被角。
他点燃床头柜上的烛台,一手举着烛台,一手将信件拿来。
秦素鸢便也起身,接过信件,展开,说道:“这字迹看起来的确是家父的,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沐浅烟挑灯,又将信看了几遍,倏尔翻到信纸背面,说道:“的确有问题,不过得看背面。”
信纸的背面存有字迹留下的墨迹,根据落笔时候用力的轻重,墨迹也有深有浅。
“看出来什么了?”沐浅烟谆谆善诱的问。
秦素鸢喃喃:“墨迹的深浅不对。”她又将信翻回到正面,“寻常人落笔书写,因是右手执笔,故而大多数笔划的用力都偏重于右边,造成字体右边浸透的墨迹比左边稍微浓一些。而这封信的笔划,却是左边的墨迹比右边稍浓。由此可见,书写之人该是个惯用左手的,而家父惯用右手……”她说到此处,身子突然抖了下,怔怔不语。
“在想什么?”沐浅烟淡淡的问,“是不是想到秦将军身边有个左撇子,而且,他还能接触到秦将军的备用印章?”
秦素鸢看着沐浅烟,点了下头,一颗心仿佛沉到了池塘底,陷进泥土中,冰冷又窒息的拔不出来。
她说:“王瀚。”
沐浅烟似乎对这个猜测并不意外,王瀚是不是左撇子他不知道,但王瀚此次作为秦将军的文书,在崇州处理各种军务,定然是能接触到秦将军的私印。
而且,今晚秦素鸢夜探刑部的事,为什么鬼面人和巡捕营会事先知道?如果不是宁王府的人泄密,那就很可能是王瀚故意给秦素鸢透露信件的事,引她夜里潜入刑部。
沐浅烟侧着脸,静静的看秦素鸢。
她虽然没有表现出悲痛和震惊,但她的眼神暗淡如天际零碎的星,逐渐变得灰败无神。
她还是在悲痛,在震惊。她的父亲对王瀚有知遇之恩,又是那么欣赏他;她的母亲将王瀚当作半个儿子,事无巨细的照拂他;而她的兄弟,更是把王瀚当作兄弟,盼望他早日平步青云。
如果,真的是王瀚构陷了她的父亲和大哥,那这个人,该是多么贪得无厌,多么恶毒无情?
而这个人,差点就将成为她的未婚夫。
就在今天白天,他还难过的说,将自己的心丢在了她身上,而一转身,便雪上加霜的对她说出诛心的话。
秦素鸢的手,不意抓到了轻软的云丝绵被,手上猛地用力揪住,让自己说出口的声音还是那般镇定。
“现在看来,王瀚嫌疑很大,但也仅仅是嫌疑,缺乏证据。”
沐浅烟轻轻拍上她的背,在那冰凉的脊背上,安慰似的缓抚,“还好你心里不爱他,不然可就心痛的坏了,也会惹得本王跟着心痛啊。”
秦素鸢淡淡苦笑:“就算我不爱他,眼下依然心痛震惊。”
“总归是强那么一点。”沐浅烟温柔的抚着她,“今夜的事还没结束,如果王瀚真的有问题,后面他会露出破绽的。好了,睡吧。”
秦素鸢叹道:“我睡不着,六哥,你休息吧,不必管我。”
“你是本王的女人,本王怎能不管你?”沐浅烟做出一副委屈的表情,“本王有了你,可真的不想再回到抱冰块的日子了。所以,你还是快睡吧,我的美人。”
不管沐浅烟这话说的多轻佻,他这个理由总归是万能的。
秦素鸢无法拒绝,只好由着他将信件和烛台都放回床头柜上,随后由着他揽她躺下。
吹灭烛火,漆黑中,沐浅烟一双含着宽慰笑意的眸子,亮的如夏夜里天上的星。
秦素鸢看着他的眸,这样近,这样亮,她忽然就觉得心脏失跳了一拍,忙闭上眼睛,不再看。
沐浅烟轻笑一声,妩媚万分,又将被子掖了掖,抱紧秦素鸢,合上眼。
后半夜倒是安稳,谁也没再醒来。
翌日清晨,两人刚起床没多久,就听说沐沉音带着秦家的奶娘一起来到了府上。
昨晚的事,沐浅烟夜半传书给了沐沉音,沐沉音这么早登门,自然是来和他商议这事的。
奶娘跟在沐沉音的身后,见到秦素鸢时,脸上不由浮现出慈祥的笑容。
“大小姐。”奶娘握住秦素鸢的手,上上下下的打量她,生怕她哪里不妥。
奶娘觉得闻到一股金疮药的味道,关切的问:“大小姐,您莫不是哪里受伤了吧。”
“小伤,没事,凉玉都替我包扎好了。”秦素鸢说罢,又和奶娘寒暄了几句,随即来到沐沉音面前,福了福身,“四哥。”
“阿素。”沐沉音也打量了她一番。脸上薄施粉黛,一身浅绿色裙装。头上斜簪一朵雪白的夜合花,除此之外只挽一支碧玉七宝玲珑簪,以彰显她是王侯公卿的女儿,并非一般的小家碧玉。
这样的装扮,虽然算不得体面,韵味却是恰到好处。
沐沉音浅笑,温声赞道:“前几日是夜里见你,没看仔细,今儿个看仔细了,发觉你比今年过年那会儿漂亮了些。”
言罢,便看向沐浅烟,问道:“让你好好照顾她,你没任性欺负人家吧?”
“四哥,瞧您这话说的。”沐浅烟笑言,“人海茫茫,好不容易有个美人能与我亲近,我还能不好好供着?素鸢要是跑路了,最倒霉的不就属我了吗?”
沐沉音道:“你的嘴还是这么贫。阿素,本王这个六弟性子古怪,时常说出些不着调的话来。他要是对不住你,你尽管来找本王,本王定为你做主。”
秦素鸢道:“四哥言重,六哥对我无微不至,很是体贴。反倒是我,要谢谢两位殿下。另外,昨夜的事,是我连累了你们,心中倍感愧疚。”
第13章 随机应变
沐沉音本就是为了昨夜的事情来的,听秦素鸢自责,他笑着摆摆手,让她不用放在心上。
奶娘则走到秦素鸢的面前,把自己保管的那枚秦素鸢的私印,给了她。
“大小姐,您的印章,老奴给您系上。”
“好。”秦素鸢垂眸望着奶娘一双苍老却灵活的手,在自己的腰间打着结。
杨刃和凉玉送了茶进来,沐沉音与沐浅烟对坐饮茶。
秦素鸢戴好了印章后,也坐到他们身边。
几人开始交换手上的信息,商量接下来的应对之策。
沐沉音经历过不少明刀暗箭,大致知道有哪些人视他为眼中钉。
无非是诚王、诚王之母叶贤妃和其母家,以及孙皇后和她所出的皇五子。
只是这次,不知幕后黑手是哪位。
沐浅烟的中指盖,敲在青花杯盏上,玲珑作响,他道:“先前,我让杨刃给四哥你带了话,要小心父皇新拔擢的那个张丞相。我见过那人两次,觉得,有点邪门。”
邪门,沐浅烟用这个词形容别人,沐沉音既觉得好笑,又将他的话记在心里。
要说邪门,他这个六弟不邪门吗?
男生女相,妖颜无双,掐起兰花指就能唱出浮生百态,生旦净末丑信手拈来。
他才是个邪门的吧。
不过,沐沉音也信得过弟弟的通彻和智慧。既然沐浅烟让他小心张丞相,他就一定会注意的。
倒是秦素鸢喝下口茶,问道:“张丞相怎么邪门?”
沐浅烟说:“此人年纪轻轻,却具有经天纬地之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兵法、律法、国策大道,什么都懂。三年前的武考,也不知这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飞檐走壁、剑法如神,竟是将你大哥和周老将军的儿子都击败,得了武状元。后来一位老皇叔将他引荐给父皇,只说此人出自江湖上的隐世门派,允文允武。父皇当即考了他的文采,发现竟是不输朝中的几位大儒。父皇便任命他作少傅,这才三年,又将他提拔为丞相,权倾朝野。”
沐浅烟饮了口茶,顿一顿,道:“江湖中人,为何忽然来到朝堂。若说他是为了荣华富贵,他平日里又表现的深居简出,很是亲民;若说他是为了发挥自己的才干,造福于百姓,却又为何在许多事情上特意迎合父皇,并不以民为本。”
秦素鸢喃喃:“也许,他只是单纯的想要当大官,觉得这样,才对得起他一身本事。”
“或许吧。”沐浅烟一杯茶见底,又为自己倒了一杯,“明明天高任鸟飞,却要来这勾心斗角的地方。这不能不让人怀疑,他的野心。”
沐沉音道:“张丞相没出什么错处,你何必这样怀疑他,倒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六弟,你难道认为,这次害我们的人,是张丞相?”
“我不是这个意思。”沐浅烟道,“只是聊到这里了,我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提醒你小心他一些。”
沐沉音微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开,看着自己的弟弟,唇角衔起一丝无奈的笑。
秦素鸢见沐沉音面前的茶盏空了,便提了茶壶,又给沐沉音倒好了茶。
她意态安静,没有再询问关于张丞相的事。
三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忽然有个王府的侍卫急匆匆的跑进来,看面色,如临大敌似的。
“这么慌张是做什么?”沐沉音瞥到跑过来的侍卫,问道。
侍卫跪了下去,“两位殿下,不好了!刑部和大理寺的人来了,是来抓秦小姐的!”
沐沉音神色一遍,眼神有一瞬间变得锋锐起来。
沐浅烟的中指盖敲着青花杯盏,喃喃:“来得好快。”
“宁王殿下,府上的秦素鸢犯了事,还请她与我们走一趟!”从外面传进来嘹亮的响声,穿堂而入。
沐沉音听得出来,这是刑部左侍郎的声音,没想到刑部竟然出动了一名侍郎,亲自来抓人。不用猜也知道这是父皇授意的,看来昨晚上的事连同“物证”,父皇都已经知道了。父皇定是给刑部下了命令,让他们捉拿阿素,对她进行审讯。
接着,那刑部左侍郎就进来了,还带着一群打下手的,看起来来势汹汹。
不过,毕竟是来王府抓人,不看僧面看佛面,左侍郎也不敢过于放肆,恭恭敬敬的给沐沉音和沐浅烟行礼问安。随后冲手下的人一挥手,几个小吏冲上来,将秦素鸢团团围住,说道:“请秦小姐随我们走一趟吧!”
“小姐!”凉玉握住剑柄,一个跨步,迈到秦素鸢身边。
一个小吏喝道:“这位姑娘可别为难我们!刑部要审讯的是秦大小姐,无关人等还请不要掺和进来!”
凉玉冷笑道:“你说谁是无关人等?我是小姐的贴身丫鬟,主子在哪儿我就在哪儿,有问题?”
小吏们不免为难,交换了目光后,一咬牙,恐吓道:“姑娘还是识时务的好,再这么胡搅蛮缠,可就是扰乱刑部办案的罪名了!”
“凉玉。”沐浅烟出声唤了她。
凉玉扭头,看见沐浅烟慢悠悠的站起来,极是慵懒的,给杨刃使了个眼色。
杨刃一贯知道沐浅烟的意思,只是看他的眼色,就明白该做什么了,便连忙去屋子角的衣架上,取下一件薄如蝉翼的斗篷,捧着斗篷来到沐浅烟身后,替他披上。
沐浅烟一边给斗篷系着带子,一边笑道:“凉玉,随本王一道去刑部。”
左侍郎忙说:“宁王殿下,此次刑部和大理寺是奉了陛下的口谕,只审讯秦素鸢一个人的,殿下不便跟去。”
“谁说本王是跟去了?”沐浅烟系好了斗篷,银红软纱的料子高贵而飘逸,略带着点珠光,越发显得他红唇皓齿,魅惑无双,“本王带着凉玉出门,恰好与侍郎大人顺路。侍郎大人你说,是不是这样?”
凉玉对抓走自家小姐的人不满,故意讽笑:“宁王殿下说的可不是嘛!大路人人走,一个小小的刑部还能管别人走哪条路了?!”
左侍郎语结,想要驳回沐浅烟的“歪理”,却搜刮干净了肠肚也没想出反驳的话语,只好任由沐浅烟带着凉玉,和他们顺路而行。
于是,刑部的人马在前,沐浅烟的马车在后面跟着,一路跟到了刑部大院。
一到刑部门口,秦素鸢就被几个小吏拖下来,押入了审讯堂。
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少卿都已经等在这里了,审讯堂里除了他二人和一位负责笔录的官员,再没别人。
见了秦素鸢,两位大人的面色各有不同。
刑部尚书与叶贤妃的哥哥吏部尚书关系不错,叶贤妃又是诚王的生母。刑部尚书作为诚王党的一员,自然不喜欢敬王和宁王,也就对秦家不友好。
并且,刑部尚书是个重文轻武的人,历来看不上武将。
大理寺少卿却不同。
此人是朝中少有的刚正人,不畏强权,软硬不吃,腰杆子硬的很,很是崇拜纵横沙场的秦氏一门。
他见秦素鸢走入审讯堂时,神态沉静,波澜不惊,很是在心里好好的夸了她几句。
这两位大人在看秦素鸢,秦素鸢自然也观察了他们。
她将两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判断出刑部尚书很可能会故意为难她、大理寺少卿会秉公问讯,她不至于没有翻盘的机会。
但是,论官职,刑部尚书高于大理寺少卿。如果刑部尚书想通过这次的审讯,让她认罪,那么她翻起盘来,也要克服更多的困难。
不过片刻的功夫,秦素鸢就想好了对策。
临危不乱,随机应变——这是她拜到阮青釉门下的第一天,阮青釉就给她上的课。
于是当刑部尚书命令秦素鸢跪下,准备开始审讯时,秦素鸢不卑不亢道:“二位大人,民女有一事不解,希望二位大人能先为民女解惑。”
刑部尚书胡子一扬,道:“你说。”
秦素鸢道:“民女想请问,眼下这审讯堂里,无人旁听。待审讯结束,二位大人向上面递交的审讯结果,也无旁人作证,万一有不实之处,请问民女又能找谁分辨?”
“大胆!”刑部尚书拍了下桌案,“你这是在质疑我二人弄虚作假?”
秦素鸢道:“不敢,只是民女想不通这个关节,这才斗胆询问了二位大人。还请二位大人能为民女做主,将京兆尹大人请来,一是请他陪审,为审讯结果作证;二也是因为,这次的案子或多或少与京兆尹的职务有所挂钩,他也算是相关人员。敢问两位大人,意下如何?”
刑部尚书心想,可不能喊人来旁听,这样自己想泼她些脏水,都没法泼了,于是道:“我刑部审案,要什么陪审的?这是审讯堂,又不是县衙门!”
秦素鸢看向大理寺少卿,“少卿大人以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