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惨叫一声,髌骨几乎被敲碎,重重的摔在地上。他要爬起来,张慎思冷冷看他一眼,玉扳指接连射在他几处穴道上,封住了他的动作。
黑衣人顿时就动不了了,瘫在地上,瞪着一双大眼睛瞅着张慎思,满眼的不甘和怨毒。
张慎思将拾遗给的羊皮卷打开,第一眼就看见了上头梁国公的签名和印章,同时还有另一个签名和印章。张慎思认出,那另一个签名和印章,正是北狄如今的皇帝,在位已经有二十多年。
再看羊皮卷的内容,张慎思面色骤变,眉眼间的厉色如宝剑出鞘那样猛然就高涨起来。
他很少露出这样的厉色,“丧尽天良!”
黑衣人仍旧瞪着张慎思,瞪得眼珠子都要凸出来了。张慎思没再说话,拎起黑衣人,拖着他快速赶回自己的住所。
这些天张慎思是住在茂县所属的州的府衙里,和本州知府住在一处。
他回来时,拾遗告诉他,那名乞丐已经苏醒,拾遗给他弄了点吃的,把人妥善的安排在了自己的房里。
张慎思则将带回来的黑衣人关进了旁边的一间废弃房屋里,亲自落了锁。因防备本州知府可能是梁国公的耳目,因此,张慎思做的很小心,也没有让府里的人看见他带回来一个人。
他点了那人的穴道,卸了那人的下巴,让那人连自尽都不能。
可是,即便张慎思已谨慎至此,小睡了两个时辰后,仍是发现,黑衣人死了。
黑衣人是被毒死的,有人透过窗纸插了毒香进去,毒死了他。
张慎思面对他的尸体,一颗心沉甸甸的,却也明白了为什么此人会被人杀死——只怕昨夜这黑衣人和北狄人接头时,暗处还有旁的人盯着。见自己出手劫夺黑衣人,那盯梢之人便给梁国公传了消息,梁国公因此要杀黑衣人灭口。
看来,本州的知府也是听梁国公话的人了。若不是这府里的人放得毒香,怎么可能不声不响的就把人弄死了?
“丞相大人……”拾遗颇为担心的唤了张慎思一声。
张慎思淡淡笑着,眼底却冷的可怕,“这么看来,我和梁国公是撕破脸了。”
拾遗道:“梁国公不是善与之辈,怕是会加害于您!”
张慎思笑了笑,将那张羊皮卷交给了拾遗,“昨晚盯梢之人定是在一出状况时就赶紧去给梁国公报信,他们未必知道北狄人带着这张羊皮卷,也未必知道羊皮卷落在了我手里。拾遗,我把它交给你,如果我有任何不测,你带着羊皮卷和那名乞丐速回京城,去找敬王殿下,把事情都告诉他。我来北疆前已经和各位属臣都嘱咐过了,如果我不能再主持赈灾,他们自然会顶上,不会耽误大事。还有你记得保护好凉玉,别让她乱来。”
“丞相大人,您……”
“张丞相!”本州知府的声音忽然从屋外传来,拾遗立刻噤声。
张慎思看了拾遗一眼,拾遗连忙把羊皮卷收好,点点头。张慎思这便去打开门,门外是快步走来的知府,一脸如花灿烂的笑容。
张慎思淡淡笑问:“知府大人是遇上什么事,看着很高兴。”
知府忙缓了缓神色,拱手道:“张丞相,是梁国公有请,国公爷的人在云崖附近发现了金矿。国公爷说可以将金矿拿去向北狄人购买粮食物资用来赈灾,请张丞相去看看。”
“是么?”张慎思喃喃。
“是的,国公爷在云崖那儿等着您呢,您快去吧,这可是大好事啊!”
“嗯,劳烦知府大人告知,待本相更衣就去。”
“好、好的。”
张慎思回到房中,将门关上,眼底沉然如千尺深潭。
“丞相大人……”拾遗说道,“不能去赴约,凶多吉少。”
张慎思道:“我稍后去将凉玉支开,你迅速将那名乞丐藏到安全的地方,在我回来之前,不要露面。倘若我回不来,我之前嘱咐你的话,你便照做吧。”
拾遗忙道:“您既然知道此去凶险,为什么还一定要去?我们现在逃走还来得及!”
张慎思浅笑:“拾遗,我是大陈的丞相。”他温和的说着,一字字却有无限的重量,让拾遗一时说不出话来。
很快,张慎思便披上衣服,找了个借口将凉玉调走,随即只身去了云崖。
云崖就在横江边的一座小山上,崖下是湍流的横江水。张慎思到的时候,梁国公带着几个随从正等着他。梁国公在眺望崖下汹涌的横江,转眸望向张慎思。乍暖还寒的冷风扬起张慎思的衣摆,他袖口露出两截清逸的竹叶绣纹,整个人看上去清清淡淡,如切如磋。
梁国公问礼笑道:“相爷来了。”
“嗯,国公安好。”张慎思回礼,问道,“听说国公发现了金矿?”
“是啊,相爷这边请。”梁国公给张慎思引路,两个人走下云崖,走到了茂密的树林中。
梁国公忽然说道:“相爷年纪轻轻,这般高官厚禄,老臣佩服的很。”
“客气了,不敢当。”张慎思回道,“国公才是首屈一指的封疆大吏,坐镇北疆二十多年,保我大陈一方安定。”
“那么,老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梁国公突然停下脚步。
张慎思温绵道:“国公请说。”
梁国公缓缓说道:“有些事是不能太好奇的,相爷怕还是太年轻,不懂这个道理。”
张慎思面色不变道:“国公请直说,本相能听明白。”
梁国公露出一抹残忍的笑意,“那好,那老臣就直说了!昨晚上的事,相爷你不该过问。若是相爷将事情就此忘了,一切都好说,老臣也自然会重谢相爷,有好处不会忘了分你。但若是相爷偏要记着昨晚的事……”他说到这里,见张慎思仍然静静的没有表态,梁国公忽然扬起手打了个手势。霎时林子里跃出几十名手持利器的杀手,将张慎思包围其中!
张慎思视线从杀手们身上掠过,说道:“梁国公,你知不知道,你这二十年都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
“老臣知道!但为了我大陈的长治久安,做那些事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为了大陈的长治久安,就能草菅人命吗?”张慎思道,“北狄野蛮,以公然处死异族人建立自豪感。国公将我大陈的百姓送去北狄的火刑堆上,不知是如何狠下心的。”
梁国公森然说道:“不过是送去些流民乞丐让北狄的皇帝烧,便能和北狄保持和平,老臣明明是功不可没。”
“功不可没?”张慎思淡淡念着这几个字,道,“国公送去北狄的那些百姓,被活活烧死在众人面前,体内的油脂被拿去点灯,他们的头发被编织成地毯,他们的骨灰被堆砌在砖墙里,北狄皇帝拿他们的惨死来歌功颂德。国公所谓的长治久安,不过是你自己的长治久安;所谓功不可没,更是无从说起。你所为的只是荣华富贵和权势,你何曾将他人的性命当作性命?”
“够了,相爷,老臣今日请你来此,可不想听你说这些。”梁国公再后退几步,站在杀手们的最外头,冷声道,“老臣希望相爷能将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与老臣达成共识。人活着不容易,死却容易的很。相爷是想和老臣一起扶摇直上,还是想死在这云崖?”
张慎思没有说话。
梁国公唇角残忍的笑容顿时扩大,他眼底杀意凛凛,吼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既然如此,老臣只能痛下杀手了!这几十名杀手可都是北疆最厉害的,我就不信,你今天能活着离开云崖!”
张慎思冷冷笑出来:“为了杀本相,国公也是下够血本了。”
“呵,招待玉厄公子,岂能不尽心尽力?寡不敌众,玉厄公子又如何?”梁国公说罢,厉声喝道:“上!杀了他!不计一切代价,杀!”
第124章 玉坠横江
杀手们一拥而上; 如一群铺天盖地的蝗虫,猖獗嗜杀。
梁国公和几名随从后退到林子深处,远远看着这场围剿; 眼底是残忍的冷意。
张慎思的身影在几十名杀手中不断变换起落,迅如雷电。喊杀声、惨叫声纷乱响起; 一地残叶飞了满天。接连有杀手倒地毙命,鲜血飞溅。
一名梁国公的随从道:“这个张慎思好厉害; 这么多人竟还制不住他一个。”
“不急,慢慢看着; 一个人总有体力耗尽的时候。”梁国公阴狠道,“不识抬举的东西,就只能被这么一点点的猎杀至死了!”
受伤的杀手越来越多,红色染红了他们的衣服; 相继有人死去。
张慎思的身上也沾了越来越多的血;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也无法再维持初始的轻盈。这些北疆最厉害的杀手们; 堵住张慎思的去路。刀光剑影; 他也不知被伤了几刀,此时疼痛已成了能让他更加清醒的良药。一次次的疼痛令他快要枯竭的体力又恢复了些,继续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杀手们一路将张慎思往悬崖的方向逼; 他们一个个被杀死,尸体蜿蜒一路。
几十个顶尖杀手,渐渐就只剩下不到十人。他们看张慎思的眼神都充满了惊惧,下手也更加狠辣疯狂。
梁国公带着随从们跟上去; 看着一路的死尸,好几个随从都直打寒战。
“国公爷,这张慎思简直……莫不是妖怪不成?!”
就在杀手们猛然合力一击时,林子里突然冲过来一道女子身影,双手持剑,将其中一个杀手架开,硬是冲进了包围圈。
在场的人均是一愣,张慎思站定,只觉得体力严重不支,几乎要跪倒。他盯着女子的背影,讶道:“凉玉。”
梁国公也惊道:“你来做什么?”
凉玉狠狠瞪着梁国公,退后几步把张慎思挡在身后,破口大骂:“他是大陈的丞相!你居然雇凶杀他!这么多大老爷们围剿他一个,梁国公你好意思!还真是尽显封疆大吏的风采,无耻之尤!”
梁国公鲜少被人这般泼骂过,怔了一怔,满面怒色尽显,“孽种,这没你事!闪开!”
“我不闪!”凉玉坚定的持着双剑,“谁想杀他,就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杀手们用冷酷而莫名的目光注视凉玉,梁国公脸色很差,他的几个随从也面色复杂。
张慎思调整了一下内息,喘过几口气,温声道:“凉玉,他们杀不了我,你先离开这里。”
“又要把我支走了是不是?”凉玉头也不回的嗤道,“张慎思,同样的手段你别想再用第二次!我的脾气你晓得,我要做什么,谁也别想阻止我!”
梁国公脸上的怒色翻腾,脸皮快要涨破。凉玉护着张慎思,慢慢挪动,与杀手们一步步拉开距离,她始终牢牢的盯着这些敌人,生怕有谁发起突袭。
“国公爷,您看……”梁国公的随从们忍不住发出声音。
梁国公狠狠喘了几口气,咬牙切齿道:“好个小孽种,这是要把我梁家往死路上逼。就知道这白眼狼早当自己是姓秦的,既然如此,与我梁某人又有何关系?”
梁国公吼道:“上!杀了他们!两个都别放过!”
这样的结果凉玉不是没有料到,但亲耳听见梁国公说出这种话,凉玉还是忍不住心中刺痛。
她不把梁国公当爹,梁国公也不将她当女儿。因她阻碍了他,他就要她死。好,她无话可说,但她才不会坐以待毙!
凉玉拉住张慎思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着他就跑,“和我走!”
张慎思反应也快,立刻施展轻功,两个人刹那间就飞出去好几丈远。
梁国公忙道:“追!”
杀手们紧紧追上去。
张慎思和凉玉在树林里纵横,身后杀手们不断向他们发射暗器。两人一边要躲开暗器,一边要保持速度。张慎思的体力早就所剩无几,眼下全凭一口气撑着,方能堪堪维持住。
忽然一枚暗器从刁钻的角度射向张慎思。
凉玉心口一紧,呼道:“慎思小心!”她推开张慎思,自己却被暗器射中。暗器入肉时发出的闷响和带来的疼痛,尖锐的袭遍凉玉的四肢百骸。这一刻她疼的近乎抽。搐,身体失去平衡,栽了下去。
“凉玉!”张慎思回身要救。
凉玉摸出那枚刻着“梁玉”二字的翡翠玉佩,打在张慎思身上,“走!我来了就是要带走你的,你还不走?!”
那玉佩砸在张慎思胸口,痛感和震撼仿佛强烈无比。他有些喘不过气,不由自主的捏住凉玉的玉佩,但身体的动作却没有任何的迟疑,他折回来接住凉玉,抱着她落在地上。
就因着这片刻的耽误,两人被杀手们追上了。
凉玉拔掉暗器,狠狠甩在脚下,红着眼睛骂起张慎思:“你这个一根筋的,为何偏是不让人省心!明知道梁国公要害你还非要来,现在让你走还不走!张慎思你简直不可理喻!我讨厌你!”
张慎思没有说话,他的身躯微微颤抖,那样宠辱不惊的一个人,此时心中却翻滚着难以言喻的情绪,令他颤抖得愈加厉害。
他猛然揽着凉玉一跃而起,如箭一般射离。杀手们立刻追上,不敢相信一个被围剿到已经没有体力的人,竟然还能施展出如此迅猛的轻功。杀手们不禁在心里打突突,他们从来没遇到过这么强悍的对手,此人当真如传闻中的一样,温润如玉,却身如灾厄,犹如妖鬼。
杀手们也孤注一掷了,使出浑身解数,将两人追赶到悬崖边。
前方没路了,张慎思看着崖下湍急的横江水,再看一眼怀里流着血的凉玉,眼神沉了沉,垂眸,静默了半晌,再抬起眼时,又是一如既往的舒朗温绵,清逸宁和。
风声有些大,盖住了两人交错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张慎思看着逼近的杀手和跟在后面的梁国公等人,柔声对凉玉道:“这些天在北疆,看着那些灾民们受苦的种种情形,我想,自己该是做错了。虽然我和卫焦有一样的仇人,他又是我仅存的亲人,但我终究是不能为了自己的仇恨,便让那些无辜的百姓承担痛苦。我不能让卫焦和颖王谋逆,给大陈带来战乱。”
凉玉心底一震,瞪着张慎思道:“你在说什么?卫焦和颖王要谋逆……还有你和卫焦是亲人?”
“嗯,是的,卫焦是我表哥。”张慎思温声道,“我父亲你大约也听说过,他叫张伊。”
凉玉心中更是震惊。张伊,她当然听说过这个名字。还听太后说,张伊是先帝时的谏官,刚正不阿,得罪了很多人,嘉和帝登基后为了控制言论,将张家灭门。而张伊的妹妹就是厉太子的侧妃张氏,如果说卫焦是慎思的表哥,那卫焦岂不就是……
“大阴阳监他是厉太子和张氏的儿子!”凉玉惊讶的说出来。
张慎思笑了笑:“是,张氏是我姑母,卫焦是我表哥。在我没到夜合谷的时候,我和卫焦相依为命,四处逃亡。是他将我拉扯大的。所以如今我希望他能放下执念,早日回头,其实心中很是愧疚……我对不起表哥,也对不起九泉之下的亲人们。”
这些内容对凉玉来说,太过震撼。她的心混乱的狂跳着,耳畔好似有嗡嗡的声响,她整个人都处于一种震惊的懵懂中。
她看着张慎思,听见自己的声音低哑的充满颤抖:“慎思,慎思……”
杀手们不敢掉以轻心,慢慢的逼近悬崖。
张慎思贴近凉玉耳畔,说道:“梁国公做了天理不容的事,我已经将证据给了拾遗,你和拾遗带着证据回京城去,找敬王殿下。答应我,凉玉。”
“什么证据?什么答应你?”凉玉咬着唇质问,“张慎思,你想做什么?我不许你自作主张!”
张慎思微微一笑,笑容干净清朗,一如在京城匠心茶馆里见他烹茶时那样,仿佛醉心在一派岁月安好中,舒缓优雅,任凭世事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