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素鸢道:“知我者,殿下也。”
沐沉音微叹口气,半是为秦家的大难而叹,半是为秦素鸢这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叹息。
他与秦素鸢并没有太多情谊,但也当她是妹子。见秦素鸢眼底早就布满血丝,沐沉音有些心疼,又见她手背上有伤,一时心随意动,握住她的手,想拉过来看伤口。
这是沐沉音第一次触碰秦素鸢,沐沉音本没多想,却不料,在接触到她肌肤的瞬间,他发现一件惊奇的事,面色变了。
秦素鸢知道他发现了什么,不动声色的将手抽回,问道:“殿下,我娘和弟弟他们,现在怎样?我爹和大哥有消息吗?”
沐沉音示意秦素鸢入座,说道:“秦家一家老小都关在大理寺地牢中,本王已暗中请里头的人照顾着了,秦将军和大少爷现在还没有消息。”
秦素鸢悠悠望进沐沉音的眼,“殿下,你曾说,让我唤你四哥,今日我便厚着脸皮唤你一声四哥。我父兄通敌叛国之事,四哥信吗?”
沐沉音道:“本王敢用性命担保你父兄的为人,若说他们通敌叛国,本王绝不相信。”
“那四哥可知,是谁在处心积虑害我父兄,让我秦氏世代忠良在九泉下蒙冤受屈?”
沐沉音低叹:“不知道。这次的变故来得突然不说,这个中的知情人还死的死,失踪的失踪,就比如那崇州刺史。”
“但此事破绽累累不是吗?”秦素鸢说,“我父兄通敌叛国的动机是什么,蛮族的荣华富贵?我爹都已经是正一品将军,世袭军侯,蛮族还能开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条件,以至于我爹抛妻弃子,就这么带着我大哥把跟随他们多年的将士害死?”
沐沉音道:“这一点何尝不可疑,也有朝臣指出了。但是,崇州失守,我陈国损失惨重,父皇气得失去理智,便是非要杀秦家满门,谁也劝不动。”
是么?
圣上是真气得失去理智,还是根本就忌惮秦家功高震主,要顺势将秦家推倒?
这话秦素鸢没说出口,她道:“四哥,有一个人,圣上素来尊重爱戴。如果他肯劝说圣上暂时不斩秦家人,圣上会听。”
秦素鸢说的这个人,沐沉音知道是谁。
嘉和帝的老师,汤帝师。
的确,只要汤帝师肯出面,秦家人就能被保下来,沐沉音之前也想到过这个人。
但问题就是,汤帝师的女儿嫁给了当朝的诚王,那诚王母子一直视沐沉音母子为眼中钉,双方的母族更是对立的。沐沉音母子和秦家亲厚,诚王母子怕是巴不得秦家垮台,更说不定秦家父子通敌叛国之罪就是他们构陷的。
如此,若要汤帝师出马保住秦家老小,又怎么可能?
秦素鸢忽然起身,一弯膝盖,给沐沉音跪了下去,“恳求四哥,无论如何也要请汤帝师出面,保下我秦家满门。”
“阿素,你先起来。”沐沉音忙去扶秦素鸢。
“小姐!”凉玉也快手快脚的要搀扶秦素鸢,却被秦素鸢伸手拨开。
秦素鸢双臂搭上沐沉音的双手,“四哥,往日里我对你恭敬,却到了这求你的时候,才开口叫‘四哥’,这是我的不是。但娘、弟弟、管家,那么多条生命,我一个罪臣之女,凭自己根本无法将他们救下来,只有求人。我想过肖家和周家,肖家是你的母族,却是掌管翰林院和太医院,无法插手进秦家的事里。周家虽是武官,但周大将军和他的子女眼下都在陇西视察,远水救不了近火。实在是只有求四哥帮忙,我知道说动汤帝师对四哥而言难上加难,但还请四哥帮我一次。我欠四哥的,怎么偿还都可以,加倍的还、加十倍的还,但凭四哥要求。”
沐沉音本想说“你这实在太强人所难了”,但双手再度触碰到秦素鸢的手背时,听见她说“怎么偿还都可以,但凭四哥要求”,他忽然心念一动,一个想法蹿了上来。
沐沉音道:“阿素,如果我让你去照顾一个人,一个身染怪病、声名狼藉的人,甚至要照顾他一辈子,为奴为婢,你愿意吗?”
秦素鸢微怔,知道了他说的那个人是谁,“宁王殿下?”
“对,我的同母弟宁王。他从小体温异于常人,身体如火炉一般,凡是靠他太近,就会被烧得难受。他总是要泡在冰水里,很少能出门。他性子怪癖,言行轻浮,学戏子唱戏,学女子摆弄胭脂首饰。许多人都嘲笑他、看不起他,他名为亲王,却是任人耻笑议论的对象。”沐沉音说着说着,有些难过,“这些,你应该都知道。”
“听说过。”秦素鸢说,“其实我已经猜到了,在你触碰到我的手,感知到我的体温也异于常人的时候,我就猜到,我能够有偿还你人情的方式了。”
真是个聪明的姑娘。
面对他弟弟那样人人避之不及的怪物,她还这般毫不在乎。
“所以,你愿意去他身边侍奉?”沐沉音看入秦素鸢的瞳心。
“愿意,也定会做好。哪怕一辈子为奴为婢,只要你和宁王不让我走,我就不走。”
“小姐……”凉玉急着要说什么,却被秦素鸢出言打断。
“我一人出力,换秦家满门太平,这太划算了,我反而要谢谢四哥。”
“你哪能谢我。”
原本的确是交易,可沐沉音不免感到心酸如涌。
他去请汤帝师出面不容易,但他只需要操劳这两天就好。而阿素呢?却是赔上了一辈子。
从将军府的小姐变成罪臣之女,再去给声名狼藉的宁王为奴为婢。
沐沉音忽而感到愧疚,他是不是太过分了。
他疼爱弟弟,尽心尽力的想让他过正常人的生活,哪怕是减轻一点他每日如火焚的痛苦,也好。
而秦素鸢在这温暖时节还冷如冰雪的体温,恰是他弟弟的解药。
由来求而不得,一朝送上门来,沐沉音岂能放过?
可是,让她去当弟弟的药,说好听了是为奴为婢,其实两人都心知肚明,既是她的体温能缓解宁王的病,她又怎逃得开与宁王肌。肤相亲?
她不但要去给人使唤,还要同床共枕。而以她罪臣之女的身份,她留在宁王身边又能有什么名分?
通房?
侍婢?
最好也不过是侍妾。
沐沉音不想放弃她这味药,却又自责不已。他忽然就想收回刚才的话,于是他盯紧秦素鸢的瞳心,企图看出她的不甘。
他告诉自己,只要阿素还有一点不甘愿,他就放弃自己的私心。
然而,秦素鸢的瞳底一片清冷坦然,她道:“四哥,谢谢你,请你无论如何都要救下秦家老小。只要圣上收回灭门秦家的成命,我必第一时间去到宁王的面前。”
她突然勾唇,扯出一道极清极浅的笑容:“秦家上下三十七条性命,就都托付给四哥了。来日我去到宁王面前,大概也能唤他一声,‘六哥’吧。”
第3章 妖魅宁王
这晚,秦素鸢和凉玉宿在佛堂。
那座金身大佛的后面有个机关,能通到地下室,可以藏人。
秦素鸢和凉玉背靠背躺在地铺上,沉默不言,静谧的像是佛堂里那尊永不开口的佛像。
良久,凉玉翻了个身,戳了戳秦素鸢的后背,“小姐,你就这么答应了敬王的要求,那王公子要怎么办?虽然你们还没正式订亲,可在老爷夫人的眼里,王公子已然是秦家未来的女婿了。”
秦素鸢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今非昔比,是我对不起王瀚。”
“如果敬王知道小姐和王公子的事,是不是就不会提这个交换条件了。”凉玉想起今夜秦素鸢的决绝,“我本来要开口告诉敬王的,可小姐你不让我说。”
“凉玉,秦家一干老小的性命,是当务之急。是我对不起王瀚。”忆起那个出身贫贱却才华横溢的男子,秦素鸢心下有些烦躁。她翻过身,和凉玉面对面,眼睛对着眼睛,“不提他了,回头我自己去他面前说。”
凉玉叹口气,又问:“敬王这个人,真的可信吗?”
“至少他是站在我们这边的。”秦素鸢道,“如果敬王有心邀功,完全可以带人埋伏在佛堂里,将我拿下。他立功,便能打击诚王一党,他也能少受些诚王他们的绊子。”
凉玉喃喃:“恕奴婢多嘴,奴婢虽然不了解敬王殿下,却觉得他不像是热衷于皇位权势的人。”
“他自然不是,凉玉,你听过他的故事没有。他也常年不在京城,却是去列国寻找医术高明的人,就为了能治好宁王殿下的病。为了宁王,他放弃在圣上面前立功露脸的机会,此番又为了我,搭救我的奶娘,让心腹将我领到他面前。”秦素鸢幽幽道:“凉玉,敬王殿下是重情重义之人,我信得过他。我们且等一等吧,明日也打听一下情况,看看能不能帮上他的忙。”
一天的时间就在小心打听中过去了。
也不知道沐沉音是如何说服汤帝师的,总之,汤帝师出面了。
汤帝师的话,果然管用,嘉和帝于这日晚上传令给大理寺,撤去对秦家满门的斩首令,改为监。禁。并吩咐大理寺和刑部尽快查明秦家父子的下落和整件事情的经过,届时再作定案。
当这个消息传入秦素鸢耳中时,她大松一口气,身子都软了。
凉玉扶着她,两个人靠在一座民宅的屋檐下,互相看一眼彼此,都露出仿佛是劫后余生的笑容。
不过,沐沉音这次帮秦家,也损失了不少。
秦素鸢在次日才知道,汤帝师要求沐沉音必须为汤家做一件事。汤帝师说,这件事他什么时候想好了,再告诉沐沉音。只要不是叛国弑君残害手足的事,无论什么,沐沉音都必须给汤家做到。
沐沉音一口答应了。
秦素鸢为此有些愧疚。
汤家本就不善,若是未来,他们将沐沉音置于万劫不复之地,可该如何是好?
此刻秦素鸢正在描妆,她已经恢复了女装,头发也盘好了,是凉玉给她盘的单螺髻,简单却落落大方。
她要去见宁王了,沐沉音差人告诉她,宁王今日在姹紫嫣红馆——唱戏。
陈国是个看中歌舞的地方,举凡女子,都以能歌善舞为荣,就连贵族女眷也不例外。
因而京城里总是歌舞升平。
但对于男子,却不使用这套衡量标准。
在男子眼里,从事歌舞优伶的男子,乃是下九流的烂人。偏偏宁王是个酷爱唱戏的,这也是他声名狼藉的一大原因。
而姹紫嫣红馆,便是宁王唱戏的地方。
姹紫嫣红馆原本只是个歌舞坊,被宁王看上后,花钱买了下来,让一楼和二楼接客赚钱,他自己在三楼唱戏。
秦素鸢和凉玉蒙着面,来到姹紫嫣红馆,穿过一楼和二楼的奢靡喧闹,登上三楼。
推开三楼的门,入眼的是一间很大很华丽的屋子,三面都是高高的宛如会倾倒的青铜烛台,有的做百鸟朝凤,有得做团蝠送福,剩下的一面是一张半透明的琉璃屏风。
大白天的,烛台上的红烛却都在燃烧,弥漫的雾气里不时发出咝咝轻微的声响。
内室里隐隐约约的有唱戏的声音,听不真切,却是妖妖靡靡,丝丝入心。
秦素鸢解开面纱,听得那人唱道:
“朝朝琼树
家家朱户
骄嘶过沽酒楼前路
贵何如
贱何如
六桥都是经行处
花落水流深院宇
闲,天定许
忙,人自取。”
原是一曲《山坡羊》。
那声音软若花羽,艳比朝阳,烈如金玉,清似夜风,听来如山精鬼魅似的,直将人的心魂都勾到了九霄云外。
秦素鸢心下震撼,再看凉玉,也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古琴撩拨了几下,韵味柔媚入骨。接着有芦笙齐奏的声响,萦绕在那些雕梁画栋之上。
两人绕过半透明的琉璃屏风,走进了内室。
这瞬间,秦素鸢没有防备,被眼前所见怔住,无法呼吸。
她看见了蝴蝶,粉红、浅紫、宝蓝、明翠和柠黄色的蝴蝶,在整座屋里翩然飞舞。
屋中碧树红花,一盏盏琉璃屏风上浮雕着鲜艳明媚的山水。
这屋子的地上还引了水。
水流从四面蜿蜒绕来,在屋子的正中汇成一个小小的人工湖。
湖水如玉,那人就立在湖边高唱,身上红艳如血的大袍子上下舞动,犹如一朵开在湖畔的花。
凉玉惊讶的看了看四周,确定有墙、有窗户,“小姐,我们真的是在三楼?这怎么可能?”
“千真万确。”秦素鸢喃喃:“不愧‘姹紫嫣红’之名。”
曼陀铃的声音,便在此时响了下,激得两人心神一荡。
她们瞧见,花木的掩映下还坐着几个人,他们在演奏。琵琶,箜篌,箫,玉磬……忽然便如同百花齐放,一片齐鸣。
戏台上那人又唱:
“天津桥上
凭栏遥望
春陵王气都凋丧
树苍苍
水茫茫
云台不见中兴将
千古转头归灭亡
功,也不久长
名,也不久长。”
他乌黑的长发挽在脑后,用的却像是女儿家的簪子。
一柄宫绦纨扇,在他的手中上下舞动,宽大的袖子犹如一双羽化登仙的翅膀。
他高唱、起舞,可秦素鸢却怎么也看不到他的相貌。他展示给她的每一个角度,都用纨扇和袖子恰到好处的遮住容颜。
几只蝴蝶在他的身边环绕,一片花木清芬,独他一袭浓烈红衣,邪魅入骨。
美丽到极致,水月镜花到极致,便是让人觉得心神混乱,心口冰凉。
“这就是……宁王?”凉玉的声音里带着颤抖。
秦素鸢按住凉玉的手,让她立在原地,自己朝湖边又走几步。
乐声忽然拔高,犹如山雨欲来前的满楼疾风。
那人的声音也陡然拔高,唱道:
“悲风成阵
荒烟埋恨
碑铭残缺应难认
知他是汉朝君,晋朝臣
把风云庆会消磨尽
都做北邙山下尘
便是君,也唤不应
便是臣,也唤不应!”
最后一个尾音,像是金石崩裂,袅袅的扬到高处。
可这戏文的内容,却又让秦素鸢的心,在一瞬间悚然惊住。
太过苍凉啊。
不等她回神过来,一柄宫绦纨扇被高高的抛起,正落在她的脚下。
扇面展开了,三十六根扇骨躺在秦素鸢的身前,扇面上花红如血,艳蝶翩飞。
她不知道该不该捡起这扇子,一仰头,却见那人倾国倾城的冲着她笑。
这瞬间那近乎妖魅的美,让秦素鸢心跳都停了。
那人从红袍下抬起一只玉色的手,手指朝着她一勾,魅惑至极的道:“就是你,要做本王的女人?把扇子捡起来,到本王这儿来。”
秦素鸢是真的怔住了。
他的样貌太美,美的令人不敢相信。
他的声音,又是勾人精魂的,仿佛那场缠缠绵绵的戏文还不曾结束,耳边是淋漓细雨,眼前是杏花扑面。
秦素鸢感受到自己的双腿在颤抖,不知是震撼,还是怕。
她想,是怕的,她竟然会害怕一个笑得倾国倾城的人。
她弯腰捡起纨扇,合拢了扇子,朝宁王走去。
踏上白玉做的短桥,一点点的靠近宁王,他始终在笑,惊心动魄的妖异让秦素鸢背后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他长眉入鬓,眼含精玉,流转的眼波醇香醉人。
他从秦素鸢的手中,拿回了纨扇,手腕一转,把纨扇转了个圈,扇柄回到他的手心。
秦素鸢感到自己的下巴被扇柄给挑了起来,这力度,迫使她看进宁王的眼睛。
她心里又是一紧,浑身的血液都要凉了。
“秦素鸢,是吗?”他问,慵慵懒懒的,又自有华贵的气息。
秦素鸢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