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沅低着的头都要埋在碗里去了。
程让总算明白阿沅为何要向自己愧疚道歉了,他瞥了眼对面那个装鹌鹑的小姑娘,面上还是一派自然道:“伯母说的是,我正有此意。”
阿让扒饭的手一顿,偷偷抬头,咬唇式委屈。
程让咬牙,这人真是踩到了他的死穴,他抽抽嘴角又道:“不过阿沅说她喜欢,那舞姬的去留就让阿沅决定。”
徐氏看一眼自己女儿:“你真这么说了?”
阿沅狂点头:“我真挺喜欢那舞姬的,她跳舞好看呀!”鬼话连篇,她压根没见过云姬跳舞。
被自己女儿拆台,徐氏无奈,又问起另外一事:“我听说那个岭南犯事的项家有个小姑娘,被人叫做‘女英雄’的那个,进了你府上?”
不等程让回答,林潮却是替他解释了:“阿娘,这你就误会了,项家那个姑娘被阿沅要到了我们家,过几日就该送来了。”
“嗯?”阿沅察觉不对,“那今日下午入府的女奴是哪个?”饭前阿娘明明说隔壁下午进了个女奴,她还以为就是项云岚。
程让被她问得一懵,想了下才恍然道:“那应是幼弟阿议。”
第81章
雌雄难分辨,戏子断声名。
程让的话一出来,饭桌上一片尴尬的沉寂,其中以徐氏尤甚。将人家亲弟弟错认成女奴,怎么都说不过去。
她咳了声:“原来是阿议啊,好些日子没见他了,他还好吧?”
程让微微笑起来:“今日下午刚惹了祸,母亲很不高兴。我就将他带到了我府里,明日叫他过来给伯母请安。”
徐氏听了有些担心:“那他岂不是一个人用晚膳,把他也叫过来吧,让孩子一个人待府里不好。”她说着便要让管家去隔壁叫人。
程让却阻止道:“不必,伯母,他吃过了,这会应该在玩呢。”
因错认女奴一事,徐氏再没好意思拐弯抹角为难他,话题也被引到程议身上:“阿议怎么惹得你母亲不高兴了?”
一方面她挺关心程议这孩子,另一方面她却是想不明白,今日下午是侍女向她禀报隔壁府上进了个女奴,那侍女也跟着她去过程府,按理说不至于认不出程家小郎君啊。
而且再怎么说,也不能将一个十岁的男孩认成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啊。
这事有些难以启齿,程让只能含糊道:“他不好好念书,偷偷跑出去玩了。母亲见他撒谎,有些不高兴。”
他说得含糊又简略,阿沅却从他话音中分辨出一丝丝怒意,证明程议不只惹了程夫人生气,还惹了他这个做兄长的生气了。
可她知道,程让自己小时候都不会好好念书,断断不会因为程议不念书就生气,肯定还有更重要的原因。不过这是程家的家事,她无意深究。
没了徐氏的盘问,饭桌上的气氛颇为和谐,三个男人在喝酒,徐氏就盯着阿沅的筷子,确保她不去夹那些她不能吃的菜式。
鸿门宴最终有惊无险地过了。
饭后,阿沅送程让出门,秋夜有些寒凉,月光冷寂。在这样静谧的夜里,她又想起了静心大师,大师突如其来的圆寂,让她感到茫然。
明明在京城再看到静心大师时,他比清州时还显得年轻了些,却没想到死亡来得这么猝不及防。
不知道大师在为别人批命时,有没有预料到自己的命运?
她感怀地叹了声:“你说静心大师是成佛了吗?”
程让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面色如常道:“大师佛法高深,自有造化。”
静心大师对他来说始终都是神秘的,他能算天命,还能改天命,他的能力早已超乎人的范畴。如今功德圆满而归天,对他自己来说,也许是一件好事。
两个人说话间不知不觉出了林家门,到了程让家门前。将要跨过门槛时,阿沅回过神来:“就送你到这儿,我要回去了。”
程让回身看她,语气凉凉道:“那个舞姬……”
“谢谢你!”不等他说完,阿沅诚恳地鞠躬,“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她这般客气,程让一时间竟难以分辨她是装的还是真的,只能抽了抽嘴角道:“不用客气,你跟我进来。”
他也真没客气,拖着阿沅的手臂,不由分说地将人拖进了自家门。
阿沅象征性地挣扎,与他笑闹道:“我阿兄就在旁边呢,小心他过来找你,他今日可闲了。”
程让抓着她的手腕不放,回头安慰地拍拍她头:“乖,一会就送你回去。”
阿沅正笑着,结果看见有个人影迎面而来,那人一袭绯红衣裳,轻薄的纱衣随着走路带起来的风在月光下飘动。这身影……
她匪夷所思:“阿议?”
程议停在了离他们俩几步距离处,有些畏缩地打了招呼:“二兄,阿沅姐姐。”
离得近了些,阿沅看得更清楚了,只见他作戏子装扮,面上还有残留的粉妆,头发随意披散着,能看出之前应是梳了发髻,后来拆开了。
这是什么情况?
程让冷声道:“大晚上的穿成这样还想去哪里?”
程议鼓足勇气道:“今夜还有演出……”
阿沅震惊得不知道怎么反应,身为领军大将军的幼子,竟然装作戏子登台演出?
“滚回去,将这一身收拾干净。”程让的声音越发冷漠,在程议听来,甚至淬了些冰寒。他毫不怀疑他若是执意要去演出,他的二兄会将他打得三月不能下床。
在两者之间权衡了下,程议识时务地应了声,转身回了房。他原本还以为二兄会比阿娘好说话,下午才来了二兄府上,没想到二兄这么凶残。
阿沅脑子里都拼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凌乱了半日才终于道:“不是,他去学唱戏了?为这个才惹得伯母不高兴了?”
程让无奈地点点头,程议出生时身体不好,继母不舍得这个弟弟吃苦,因此程议从小就没练过武,身材有些瘦弱,和女孩子无异。他容貌又随了他母亲,生得有些秀丽阴柔,扮成女子模样,竟是一点都不违和。
“他唱了多久了?”若是时间不长,应该能揪回来;时间长了,指不定就生出感情了。
程让摇摇头,今日才被母亲抓包,之前偷偷学了多久却是不可知。他身为同父异母的兄长,在程议母亲尚在时,也不好太过管教于他,如今只能暂时将他关在府里,省得他又出门胡闹。
阿沅心想,难怪阿娘以为程让府里新进了个女奴,她哪能料到程议这孩子现在喜欢唱戏啊。
“你现在就去与他好好说说,我这就回家了。”她劝道,“别动粗,若是打重了,回头伯母该心疼了。”有这么一个不能打的弟弟也是很糟心了,幸而那弟弟应该还算听兄长的话。
程让本不欲让她知道程议的事,可今夜又让她碰上自己那不省心的弟弟,也只能将她先送回家,原定和她饭后散步也散不成了。
将阿沅送回去之后,他一脸冷漠地踢开了程议的房门。
正在洗脸的程议抬起头来看见这么一张脸,顿时觉得室内阴森森的,他二兄就像是地狱来的罗刹,要来阳间寻仇了。
“二兄……”
“唱戏唱了多久了?”
“就一个月,我今夜是第一次登台……”
程让一掌拍在木桌上,程议就眼睁睁看着他手掌下延伸出裂纹。那一掌如果拍他身上,他骨头怕是会碎。他咽了下口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我错了!”
“跟着谁学的?他知道你是领军大将军府的小公子吗?”
没想到程议这回却是死都不开口,只道:“我保证以后都不去了。”
看他死不悔改,程让不耐烦了:“你是以为我查不出来吗?你最好现在就给我交代清楚,不然今晚就去跪祠堂,明日我还要写信告与父亲,让他亲自教导你。”
这话里的后果有些严重,程议一脸苦相,跪在地上的膝盖隐隐作痛,他从小就没吃过苦,只跪这么一会儿就觉得有些受不住,一想到大晚上的要去跪那冷冰冰的祠堂,还是一五一十交代了。
程让听了他交代的,沉默着没有说话。
据程议所说,他偶尔会去看望大嫂和侄子程文骁,文骁已经会叫他三叔了。有一次在大嫂家碰见了江家庶子江茂树,两人兴趣相投,便经常一起相约玩耍。江茂树比他大些,带着他一起去看戏,他们后又萌生出自己唱戏的想法,他这才扮了戏子,今夜原是第一次登台。
程让沉默良久,问道:“大嫂和文骁还好吗?”
“挺好的。”程议偷偷看他脸色,心底放松了些,他知道大嫂和自己家早没了往来,但为了看小侄子,他总是忍不住上门去。现在看二兄的态度,也许两家关系能缓和些?
但他马上就觉得自己看错了,因为程让瞬间变了脸色,吼他道:“立马跟那个江茂树断了,以后若是敢再去找他,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程家为程议的事很是闹了一场,本想瞒着,可后来全京城都知道了,这家丑到底还是扬了出去。
全是因为那江茂树在戏台上被人给认了出来,继而又攀扯出程议,满京城里都说程家与江家家门不幸,竟生出这等子孙。不过因那江茂树是庶子,而程议是嫡子,说程家的人还要多些。程让还因此遭了御史上书弹劾,说他为人兄长,没有尽到教化幼弟之责。
阿沅在家里听说时,和阿娘好好感叹了一番。这江家只牺牲了一个庶子,却搞臭了程家的名声,江太尉还是一如既往的杀人不见血。
“姑娘,那个项家姑娘被送过来了!”小荷兴冲冲跑进屋内,她在八郡时就久闻项家声名,没想到有朝一日项家高高在上的女英雄竟与她一样成了奴婢。这种感觉不足以为外人道,但她想姑娘一定能明白的。
阿沅的感觉同她一样复杂,说到底曾经也是认识的,如今怎么看都觉得不是滋味。
“叫人将她送到隔壁去吧,送到云姬那儿。”她吩咐下去,陛下虽看在程让的面子将项云岚送到林府,可她也得识大体,项家一案牵连甚广,她不能凭一时意气就真把项云岚留在她家。
徐氏狐疑:“我听你阿兄说是你将人要了来的,怎么又送隔壁去?”
“阿娘你怎么什么都听阿兄说的?”阿沅决心要踩阿兄一脚,“他自己的事都不与你说,净说我的!”
徐氏一听这里头有文章,立马换了表情,笑眯眯道:“你阿兄有何事?”
“阿兄有个心上人。”她睁着大眼睛,摆着一副无比确定的表情,“就是为了她,阿兄才一直未娶。”她说得信誓旦旦,让人不得不信服。
“是谁?”
“这我就不知道了,据说是青梅竹马!”
徐氏陷入了怀疑,她怎么不知道儿子还有个青梅竹马。
第82章
探望魏如铃,得见项云岚。
林潮不知道自己被妹妹坑了一把,旬休过后又是无尽的忙碌。之前因与于大人关于西北的事针锋相对过,于大人看他很是不顺眼,暗地里不知使了多少绊子。
后来又不知抽了什么疯,不针对他了,倒是天天给他做媒介绍亲事,简直比他阿娘还操心。
阿娘最近倒是没追着他问亲事,但看见他时每每摆出一副欲说还休的表情,似有难言之隐。他问起时,阿娘又偏偏不说,听那话音,倒是还有同情之意?
他莫名其妙,想着去问问妹妹,却得知阿沅最近早出晚归,压根没多少时候是安生待府里的。
林潮起了疑心,以阿沅那般懒散的性子,怎会接连这么多日都出门,必是有要紧的事。而据他所知,隔壁的程让跟他一样忙碌,绝抽不出时间和阿沅一块。
种种迹象表明,阿沅背着他们在外面干了什么。
天气越来越冷了,早间枯败的草地上结了些细霜,呼吸间能看见从自己鼻口里冒出的热气。
阿沅搓搓手,刚刚从外边进屋,手有些冰。等手热了后,她搭上魏如铃的手腕,脉象越发虚弱。其实已经不需要把脉了,只从外表看来就能知道她已经病入膏肓、时日无多。
魏如铃虚弱地扯了下嘴角,示意她坐下:“不必把脉了,我多活了这许多日子,已是上天待我不薄。”
她已经没了生的希望。阿沅惋惜地叹了一声,不知道该不该与她说刘谨之事。
刘谨已经和项家男丁一起被流放至边境荒地,不知将来会如何。她这几日日日来魏府,也是纠结要不要将这事说出来。
刘谨算是魏如铃的任务对象,可惜她任务失败了,自己也遭受了反噬。
阿沅猜想,以她和程让曾经的共生关系推论,魏如铃和刘谨之间其实也存在着某种联系。魏如铃需要杀死刘谨来延续自己的生命,刘谨活着时,她只能慢慢走向死亡。
这两月也是因为刘谨身陷囹圄,每每遭受刑罚审问,生命力有所损伤,魏如铃才得以多活了这些日子。可如今刘谨确定不会被处死,只是流放荒地,那意味着魏如铃就要走了。
明明知道结果,却什么都做不了的感觉太糟糕了。
她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说出个名字:“刘谨他……”话没说完,就见魏如铃眼睛一亮,欣喜问道:“你有他消息么?”
她立马咽下要说出口的话,转而艰难道:“这倒没有,你要不要给他写封信,我给你寄?”魏府的人肯定不同意她写信给刘谨。
听到这话,魏如铃眼底的光也没散去,反而立马从枕头下掏出个荷包来:“阿沅,求求你帮我把这个转交给他吧。我只求你这一件事,好不好?”
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阿沅木着脸接过来,张了张口到底说不出关于刘谨的坏话。她怕一说出来,魏如铃气急攻心,病情加重以至于回天乏术了可怎么办?
就先这么拖着吧,指不定拖过几日,刘谨流放途中出意外死了呢?那魏如铃就可以活下来了。
别说她恶毒,在刘谨和魏如铃之间,她当然选择魏如铃。
等魏如铃累了歇下后,阿沅便出了魏府准备回家,可她一出魏府大门就发现门外气氛有些不同寻常。
谁能告诉她,她阿兄和程让为何一起等在门外?
她走下台阶叫了声:“阿兄,阿让,你们怎么在这儿?”
程让盯着魏府大门上的牌匾看了两眼,低下头时面上已是一派温柔笑意:“来接你。听渡远兄说你近日总是早出晚归,怕你在外贪玩误了时辰。”
林潮“嘶”了一声,啧,牙真酸。
阿沅听见声音,隐晦地白他一眼。这人自己听说也就算了,还要告诉程让,这是什么毛病?
程让知道魏府和刘谨的关系,她也是怕程让多想,才没告诉他自己是来找魏如铃的。这下好了,居然还带着人找过来了。
她没忍住,又向她阿兄瞪过去。
林潮坏笑:“你瞪我做什么?你在外边贪玩的事不能让阿让知道?你是不是背着我们在干坏事?”
哪能忍受如此污蔑!
阿沅气闷,忽又想起点事来,顿时心生一计。将两人带着离魏府远了些,她神神秘秘道:“阿兄你还记得我上次与你说的阿娘为你相看了个姑娘么?”
林潮不明所以地点点头,他记得挺清楚的,可这与阿沅出门有何关系?
他看着阿沅面上的表情,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莫非就是魏家姑娘?
阿沅确定地点点头:“就是你想的那样,阿娘和魏夫人关系好,魏夫人一直有意让你做她女婿呢。”她笑得狡黠,露出一点尖尖的虎牙,显得有几分邪恶。
林潮半信半疑,但又想不到她骗人的理由,而且这事也是能求证的,他犹豫着选择相信了:“那阿娘还没来得及定下吧?”他抱着一丝希望,国丧期间应该不会给他定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