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秀的话没说完,被巫蘅猛然冷下来的目光堵了回去。
水秀委屈地红着眼,再也不敢和这位喜怒无常的女郎说一句话了。
天色微亮,巫蘅把竹篮里摆着的凿石用的斧锤取了出来,三个少女攀在缓坡上,巫蘅取了几根绿藤拴在她们腰上以防不测,便就着石壁滑下,站到了一侧。开始动工了。
“铿铿铿——”这么响了一个清晨。
“你们说阿蘅清早出门了?”谢泓手里的丝绢垂于膝头,他想了想,竟然微笑起来,“有趣。”
“郎君,这?”谢同近来愈发看不透这两人了。
谢泓施施然地起身,沐浴之后身上有淡雅的熏香,他墨发不整地走出了寝房,挑唇道:“我和陈季止不对付久了,阿蘅要帮我出气呢。”
昨晚郎君醉醺醺地回府,心情可谓低落了整晚,他们从来不曾见过这般失态的谢郎。半分不敢招惹于他,以为这次与巫蘅闹了不愉快,即便日后还能言归于好,但总能撑过几日,以昭示郎君对那位巫小姑并非那么上心,到了非卿不可的地步。
可是,这才一个晚上啊!
谢同作痛心疾首状,看着这家意气风发的郎君,忽而觉得,唉,喜怒无常,这是入障了!
这事要不得!
他舔了舔自己的发干的下唇,轻声道:“郎君你怎么猜得到,她要做什么?底下来信,说她行踪鬼祟,不知打的什么坏主意。”
谢泓微笑着,望着一院浮动的青竹绿光,那眼神悠远得仿似两朵澄天下的云,但看着却似乎更远一些,“你们不是说,她意欲凿山么?那西郊山脚是陈季止的府邸。山壁一旦凿穿,那溪水顺过去,便能把陈季止的百亩良田淹了。”
“这!”谢同惊讶了,“她要淹田作甚?”
应该不是为了给郎君报仇吧。那小姑看着不似挟私报复之人,再者郎君和陈季止并无深仇大怨,若说有仇,该陈季止对谢泓有切齿拊心之恨才是。
“你们不是还说,上头她们三个在凿山,山脚下陈季止命人挖池么?”谢泓反问道。
谢同真真不明白了,他既不懂巫蘅为何凿山,也不懂陈季止为何挖池蓄水,倒是郎君这般纯熟了然,让他开始怀疑人生。
过后他无力地垂着手,问道:“那郎君以为,该如何是好?”
“她们三个小姑,凿山太费事了些。你带上几个人,从山南穿水帘过去,在对面打通豁口。记住,你们白日去,不得让她发现了。”谢泓嘱咐完这番话,那抹清浅的微笑重又浮上眼角眉梢,清俊如画。
郎君怜惜她们三个弱女子,这个不难理解。
可是他乃堂堂谢氏部曲,竟然要被派往西郊凿山……
郎君你是认真的么?
巫蘅累了两日,细嫩的两截胳膊立刻肿了。
王妪拿着药膏为她上药时,灯火下她一张脸上俱是担忧,“女郎,何苦这么拼命?”
巫蘅这时才有做了亏心事的模样,因为心虚,低着头半晌不答。
第三日,当少女三人气喘吁吁地登山上去,目瞪口呆地发现,竟然已经薄得只剩一道屏障了,在来几斧头抡一抡,大约那里的溪水便能穿过这条动喷薄而出,这隧洞有点自上而下的倾斜,水势已经对那块屏障有了一定的阻力。
“女郎,你说得对,真是太薄了!”水秀瞠目道,她不禁对巫蘅充满敬畏。
可是,即便是巫蘅,她也是费解的。怎么会这样?
她不想了,大抵这便是运道,是天赐的福气,这回连老天都站在她这一边。便将水盈水秀差使道一旁,自己用斧子又凿了凿,那道屏障愈发浅薄了,她才罢手。
“有这水势,等大雨一至,这里便能冲开了。”巫蘅将斧子收回竹篮里,转过身,兴奋地为她们指山下的绿野千里观望,“这里田地肥沃,说不定那一成收入足可够我们吃穿一年了。我得好好计议一番,让陈季止十日之后便先划一部分钱财给我!”
水秀愣愣地看着巫蘅不说话。
水盈怯怯地说道:“女郎,咱们这么算计陈四郎,是不是……”
巫蘅瞟了她一眼,水盈登即不敢作声了。
这一眼并不是警告,只是,她的确没有想到,看着怯弱如柳、毫无主见的水盈,竟然是个玲珑人物。水秀跟着她除了三日蛮力气,到今日也没明白她要凿山做什么。
今日看来,她需要重新审视一下自己带在身边的这两个侍女了。
“陈家的家业你我不能估量,陈季止他答应得那么爽利,对这一成收成想来不是十分在意。不过你我都是食不果腹之人,再不为自己计较些,吃亏可并不是什么福气。”巫蘅弹指掸落衣上的泥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饿肚子之时,你们便会明白,我今日所言,都是金玉之言。”
陈季止找的几个人,在西郊守了三日。他们也是一群潦倒的草包,整日躺在草垛子上睡觉,或是柴门里斗鸡走狗,以为陈四郎要他们盯着的,是要上门来找茬的人,完全没留意到那山上的事。
巫蘅每忙活一日,便灰头土脸地回去。
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像与乞儿在路边争过食。她最是卖力的那一个,是以相形之下,两个侍女还稍显干净一些。
这日一如既往是个大晴日,久不至雨,十天已过去一半,巫蘅难免有些心焦。
檀羽自外边传了一句话来,“女郎,院门外头有一个男人,自称巫娆有信物带给你。我要替你拿了来,他却非要你亲自去接。”
“是什么人?”
彼时,巫蘅没想过出门,着了袭素色绣兰草绿芜的百褶长裙,飘然的一缕淡鸦青色绡绸,柳腰如雾般绰约而美。
檀羽看怔了怔,转瞬之后,他脸红地转过眼,声音细如蚊足了,“我不知。”
“我亲自去会一会。”巫蘅说完这句话,便举步往外走去。
檀羽顾念外头那人是个粗糙之人,担心她重蹈覆辙,是以跟着一道去了。不为别的,这位巫小姑,是他们郎君再三叮嘱了要寸步不离跟着的人,一旦她有了闪失,自己在陈郡谢氏的日子也算是到了头了。
巫蘅走了出去。
在时隔两世,再度见到那个男人之前,她自诩一直过得还算从容,但遇到那个男人,仿佛已经沉眠许久的噩梦骤然苏醒了过来。
那个脸色黝黑的男人,还是那么一副壮硕的身材,白底湖蓝纹的一身劲装,举止粗俗,眼神不定,一眼便能确认他是狡诈多端、暗藏戾气之辈。
她怎么可能会认错?
前世她便是在那个男人的奴役之下受尽了苦楚,含恨而终。
刘敬!
作者有话要说: 渣夫终于登场了!
其实前面他也出现过的,你们留意到了没有?捂嘴巴笑。
☆、再回
巫蘅咬紧了银牙; 她怨恨而又凄迷的目光; 让刘敬也是微愣。
他自是不明白,巫蘅何以对他不同; 用这种眼神瞪着自己。可是这个与众不同,他心里是欢喜的。
是了; 刘敬没有前世的记忆; 不知道他们曾经的孽缘; 巫蘅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尽管那双清澈美丽、如藏雾色的眼眸盛了一丝水光。
“阿姊有何话对我说?”
刘敬黝黑的脸飞快地掠过一抹奸邪; 他低着头走上前,“桓家的聘书以下到府中,大女郎想请您过府,她略备薄酒,您好歹是巫氏门人; 当为她饯行。”
聘书都下了?
巫蘅一诧,她虽然对刘敬深恨暗结; 可是眼下却只能问他,“那; 我的嫡姐; 她嫁的到底是桓七郎,还是桓九郎?”但是不待刘敬说话; 她又自答,“错了,如今即便是桓九; 也只能为妾了。”
巫蘅言锋犀利,让刘敬一时倒不好接话。他低头暗爽,泼辣有性格的女人,才是他钟爱的。
“请女郎您上车。”刘敬恭敬地对她行礼,邀她前去。
巫蘅把手一招,摇头道:“你的车我不坐。你们嫡家的我约莫是高攀不起,族姐今日上花车,我自然会去,你前脚走了,我会跟来。”
“敬诺。”刘敬皱了皱眉,但眼下他的身份无法忤逆巫蘅。
这种窝囊气让他心里起了憎意:横什么横,入了巫府,你照样是我的人!刘敬垂着头颅,唇歪向了一边。
刘敬的马车离去后,跟来的檀羽攒着眉梢问道:“女郎,你真的要去?”
“她这个理由很正当。”她寄人篱下,这样的情面必须要给,她如今的住处,毕竟是巫家匀给她的,巫蘅想了想又道,“不过,我并不放心巫娆,她即便今日飞上枝头,也定要踩我一脚,谢郎这么戏弄她,她也只会把这笔账算在我头上,所以今日之宴,不会好过。”
巫蘅将手收入淡素色的广袖之中,她转过身,脸色有点漠然。
檀羽低声道:“这件事,我会禀明郎君。”
“你跟他说作甚?”巫蘅惊诧地盯着他,“你难道不知,我和你家郎君早已谈崩了?”
檀羽动了动唇。
他想说郎君若因为你三言两语就退避,他就不是谢泓了。
他想说小姑你还真是太心思单纯。
他想说郎君眼下说不定就在某一处观望着你,你知道他现在人在哪么?
但是檀羽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这种无异刎颈之事,在谢泓眼前还是少做为妙。
巫蘅举步往回走,她眼下着小姑素罗裳,但因为学惯了男人步伐,走来步履风流,温婉不失大气,檀羽后脚跟上,巫蘅走到庭前一株碧深色梧树下,她停驻了,“巫娆要在府里算计我,顾念着大伯父的颜面,大抵不会再用强的,只怕我若不慎,便和桓七郎一道着了她的道儿了。”
巫娆有可能把香料藏在任何地方,上次是抹在帘上,这次便有可能直白地落入茶水里。
若是巫娆真要与她共饮,她与其想办法拒绝,不如有备无患。
不久之后,柳叟驾车带着巫蘅出了门。
他们去的是罗子巷方向。
这一点不用下属回报,谢泓也看得出。他只是在廊前小立,一庭翠竹摇曳,那双隐约薄粉的唇漾开一弧瓣状。
“郎君,巫娆一计不成,这一次更不会放过巫小姑的,你竟让她这么去了?”轻车而行,身后就带了几个谢氏部曲,若有照顾不慎之处,对一个小姑而言,便是万劫不复。
谢泓淡淡道:“阿蘅很聪明,也很谨慎,不会出错。”
这种谜一般的自信。郎君一定是在感慨自己眼光好。
谢同不说话了。
他说不出话来是因着,郎君你这般说话,又何必把人家庾小姑拉下水?
一树碧影在晴光下深络,庭院里有翠色藤萝、各色鸟雀,虽然景致生动鲜妍,只是却无人迹。巫蘅在这里连庶女都算不上,自然不会有人来迎,只是过了这个时辰,入了这道拱门,仍然只有高低参差的一道道的翠树,便有些失了耐心。
“阿蘅回来了?”
时隔多日,巫蘅终于见到了这位嫡姐。
她浓妆绝艳,一袭红裳滟滟地立在风里,立在亭台楼榭花团深处,飘逸的一缕垂于额边的发,衬得人美花娇,伊人高贵明艳,张扬跋扈,一如往昔风貌。
巫蘅牵起唇,背靠假山曲水,福了福身,“阿姊。”
便是心中再恨,再看不起尊严尽失地算计男人的巫娆,她心底也是认同的,巫娆的确好容色,好风情。
巫娆命两名仆妇将巫蘅迎上亭阁,这里砌了一方平整的方台,上遮掩着碧瓦,四处流风,夏暮的暑气也被吹散了一缕又一缕。
“怎么,不见大伯父和主母?”巫蘅道出疑惑,“今日阿姊不是出嫁么?”
说到这儿,巫娆便压了压那上扬的嘴角,眼沁出清澈的水来,她以袖拭泪,楚楚地说道:“阿爹与桓九郎早已说好了,我会嫁给他成为平妻。可眼下我将为桓七郎妾,他心中忧愤不满,我前日又与他拌了几句嘴,眼下他正在气头儿上,不肯来送。我那母亲惯来是听父亲主张的,眼下哪里肯来?”
巫蘅糯糯地低下头,小声道:“阿姊你别哭。”
巫娆闻言,果真收住了眼泪,她破涕为笑地命人上茶,她亲自为巫蘅斟茶。
雕花玄觞,被她玲珑的一只玉手握在手里,这场景定是美不胜收的,巫蘅一只紧紧地盯着她的手,待巫娆斟满一杯递到她跟前,要为自己再斟一杯时,猛然地,她在这方木桌上一拍!
巫蘅用的力劲是很大的。
巫娆身体半凭着胡床,因为这一震动,指尖巨颤。茶水摇摇撞撞地泼出来不少。
她花容失色,杏眼圆瞪,“阿蘅你这是何意?”她一面接过侍女递上的白绸拭干手背上的水。
“阿姊不要见怪,”巫蘅赧然地望了眼桌面,“这夏季虫多,方才一只落入了我的茶里,不敢倒出来拂了阿姊的好意,所以……”
她的食指往泼出来的水中一点。
巫娆定睛一看,果然这滩水渍中泅着一只垂死将休的黑虫。
“原来如此。”巫娆不疑有他,替她细细倒了茶水,换了玄觞又斟了一杯。
巫蘅与她相碰。
玄觞“铿”然地撞入一处,但茶水只有七分满,再也洒不出来了。
巫娆呷着水,盯着巫蘅的每一处细微的动作,她似乎并未起疑,那杯茶便这么下肚了。
“这是阿爹转从扬州托运来着的,可和你心意?”巫娆假善地问。
“大伯父看中的,自然是好东西。”这一句倒不是奉承,巫家门第不高,财源不广,但在享乐一道上巫靖的确是有几分毒辣眼光,都什么好东西都过不得他的眼,真起了贪欲,只怕手段非常。
“阿蘅?”
巫蘅摇摇手软软地靠了下来,“阿姊,为何我觉得眼晕?”
巫娆面色一喜,她又咕哝道,“好热,热……”
巫蘅倒在桌上,眼光泛着迷离。
“女郎,桓府的花车来了。”侍女知道女郎已然得逞,这件事便再不须女郎动手。
“不,我要亲眼看着,”巫娆冷冷一哼,“让刘敬过来。”
“是。”
那侍女提着秋香色襦裙盈盈地跑下石阶,去唤人来。
巫娆一根葱管般的食指点在巫蘅的瑶鼻上,啧啧叹道:“阿蘅真是不聪明,怎么能两度着了我的道?阿蘅啊……阿姊为人不痛快,忘了说,这茶水里下的药虽然少,可却全是最烈性的,刘敬对你痴慕已久,我将入桓氏门第,临走之前,也好做一桩成人之美的快事……”
但是这一抹得逞的微笑,很快便化作了惊疑。
她惊愕地望着倒在桌案上的巫蘅,不可置信地瞪大了杏眸,紧跟着,她气得全身发颤。
“女郎竟是这么快便摆平了巫蘅?”刘敬跟着侍女走入门楼。
侍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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