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第4章
观音上了马车,坐在车厢里有些出神。
车厢外的马夫问她:“夫人,现在是否回府?”
观音顿了一下,然后道:“去一趟永安侯府。”
永安侯府曾经是她的娘家,或许现在仍可以说是她的娘家。
在永安侯府门口,小厮将她拦在了门口,直到丫鬟拥簇着如今的永安侯夫人——她的嫡兄程观廉的妻子徐氏走出来。
她的父亲程娄还未死,但已经不是永安侯了。
齐王宫变,先帝驾崩,然后齐王变成了如今的皇帝,京城之中就像经过了一场血洗。
有旧臣抄家灭族,也有新臣从此冉冉升起。而程观廉属于冉冉升起的人之一。
观音跟徐氏并没有打过多少交道。
她的父亲曾经宠爱俞姨娘冷落冯氏,俞姨娘陷害程观廉迫使他离府出走,而后程观廉追随了齐王萧琅。程观廉和徐氏的婚姻,是在没有父母之媒的情况下,由齐王萧琅和徐氏的父亲徐徽所促成的。
徐氏的父亲徐徽原本是萧琅的嫡兄悼太子的老师,二十年前,先帝预谋废郭后改立贵妃郦氏为后,废太子萧琮改立郦氏所出的魏王萧璟,太子和郭后被逼谋反,事败被诛。
在那场“谋反”中,先帝和郭后所出的四子二女,只余年幼的齐王和延平公主得以幸存,其余三子一女全部死于帝王皇权的残忍,这场“谋反”被记载在史书里,称为“靖武之变”。太子的老师徐徽虽被证实并未参与谋反,但仍然遭贬。后来齐王起事,徐徽则成了齐王身边的谋臣。
徐氏如今正怀着孕,挺着大约有六个月的肚子。
人有亲疏远近,徐氏是程观廉的妻子,对她自然没有什么好印象。
她大约没有想到到了这个时候观音竟然还敢回到永安侯府,所以神色清冷的看着观音有些反应不过来。
观音看着她,开口道:“怎么,我回自己的娘家竟然都进不了门了?”
徐氏顿了一下,对门上的小厮使了使眼色。
然后守门的小厮将她放了进来。
观音跨进大门。
徐氏扶了扶自己的肚子,看着她皱起眉,十分不喜的问道:“你回来想做什么?”
观音看着她,笑道:“出阁的姑奶奶回娘家,你问我回来想做什么?大嫂,你这话问得奇妙。”
徐氏越发皱起了眉头。
在程家,程观廉与俞姨娘所出的庶房早已闹翻撕破脸,俞姨娘害死了她嫡亲的婆母冯氏,而她的丈夫也杀了俞姨娘替生母抱了仇,两边说是死敌仇人也不为过了,哪里还有什么亲戚成分。更何况现在永安侯府是观廉在做主,她可不相信这个俞姨娘生的庶女对永安侯府还能安什么好心。
观音也不想再跟她绕弯子,开门见山的问道:“父亲在哪里?我要见父亲。”
徐氏想了想,吩咐身边的丫鬟道:“带她去。”说着又对旁边的小厮使了使眼色,让他们跟着省得她做什么事。
观音对她的动作只装作没看到,随着丫鬟一路走,终于到了“元岚院”。
元岚院曾经是俞姨娘所住的院子,但现在“元岚院”的牌匾被拆,已经不叫元岚院了。这府里当家的人也没想过给这院子再取一个名字。
院子里的所有东西都被换了一遍,家具、摆设、花木、窗纱,还有俞姨娘喜欢的蔷薇花。一点一滴,早已没有了半点俞姨娘的痕迹。
但观音没有想到的是,程观廉会将程娄安排在这里。
观音从院门走进去,屋子里面静悄悄的,只有几个丫鬟捧着药碗在进进出出,院子之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味。
屋子里面,程娄披头散发的坐在地上,手里抱着一个枕头,一会哭一会笑,喃喃自语的道:“湘湘,湘湘……”
湘湘是俞姨娘的闺名。
观音眨了两下眼睛,有眼泪从眼睛里面流出来。
程家的所有悲剧,冯氏的悲剧,俞姨娘的悲剧,全都是源于眼前的这个男人,因为他的懦弱,因为他从开头做错了,所以造成了后面很多事情也跟着错起来。
可是她仍然记得,这个男人曾经真心的疼爱过她,小的时候将她抱在怀里,哭的时候拿着所有的宝贝来哄她,像所有的父亲一样宠爱着她。
她一步一步走过去,最后在他身边蹲下,轻声唤了一声:“爹爹。”
他抬起头来,摆着脑袋看了她好一会,好似这才认出她是谁,道:“观音?”
观音道:“是,我是观音。”
他道:“你怎么回来了?是师太说让你回来吗?快快快,见你姨娘去,她想你想得紧。”
说着扔了手中的枕头,拉着她站起来。
观音知道他是又记岔了。
她出生的时候身体并不好,高僧给她批命,命中带煞,是短寿福薄的命格,须得佛光深厚的地方罩着,才能平安活过十五岁。后来俞姨娘便将她送往栖霞寺,寄养在静慧师太座下,直到十二三岁才归家。
而程娄已经忘了,她早已从栖霞寺归府,也早已出阁嫁人。
程娄在屋子里面踱了几步,抓着头发,好似又忘了自己想要干什么,过了一会,才又看着观音道:“观音,你姨娘呢?你姨娘去哪里了?我好多天没有见到她了。”说着脸上又一怒,道:“是不是冯氏又欺负她了?我去找她算账去。”然后便要往门外走。
观音将他拉住,劝住他道:“爹爹,您忘了,姨娘去进香去了,她晚上就回来了。”
程娄道:“进香啊,她最近怎么总进香。不要去寺里进香了,我们把菩萨请回府里供起来。”
观音吸了吸鼻子,替他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裳,笑道:“好,我晚上跟姨娘说。”
程娄又问道:“那你哥哥们呢,观庭和观唐怎么也不见了。是不是观唐又淘气了?”
观音将他扶到椅子上坐下,道:“是,他在外面又欺负人,人家的父母找上门来,姨娘罚他跪祠堂去了。二哥怕他饿着,给他送饭去了。”
程娄点了点头,又道:“你好不容易回来,让你姐姐也过来,等你姨娘回来,我们一家人一起吃饭。”
观音一边替他离着披散的头发一边道:“好。”
她替他将头发结了个髻,然后找了一根簪子束起来。
程娄这个时候像是又想起了什么,突然在椅子上站起来:“不对,你姨娘她不是去进香了,她,她……”他脸上突然变得痛苦,眼泪汹涌的从他眼睛里流出来,张着嘴巴,怔怔的说不出话。
然后他看到了门口,眼睛突然睁大,踉踉跄跄的冲上去,一边哭一边道:“你这个孽子,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快得连观音伸手去抓他都抓不住。
观音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然后便看到了一身戎装从外面进来的程观廉,以及跟在他身后的徐氏。大约是刚进府就匆匆往这边赶,所以连身上的佩剑都还没来得及解下。
程观廉看了她一眼,然后又转向往他身上冲的程娄,对旁边的小厮怒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将老太爷拦下来。”
两个小厮急忙上前将他拦了下来,一人一边押住了他。
程娄还在挣扎,脚一边踢着还想要往前走,连鞋子都掉了,一边呲目欲裂的瞪着程观廉,又哭又怒的骂道:“你杀了湘湘,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你这个孽子,你这个孽子……”
徐氏听着程娄的话心里觉得愤怒,哪有一个父亲的为了一个妾室要杀嫡长子的。她又有些担忧的转头看着丈夫,然后便看到丈夫眼睛里有一瞬间的黯然。只是那一瞬间过得太快,快得她还没来得及抓住,他便已经重归于平静。
程观廉吩咐丫鬟道:“将老太爷扶回床上去休息,给他用碗药,让他好好睡一觉。”
丫鬟屈了屈膝,跟着押着程娄的小厮一起下去了。
观音没有去拦,眼睛看着程观廉。
程观廉这才将目光转回到观音身上,对上她的视线。
程观廉道:“你还敢来,真不怕我杀了你。”
观音“呵”了一声,道:“我如今还有什么好怕的。”观音又道:“真是十年风水轮流转,曾经你被我们逼得流落江湖有家不得归,而如今则变成我们骨肉分离了。你说这风水再转一转,又该会变成怎么样?”
程观廉道:“如今是我该得的,我只是拿回了属于我的一切,而俞姨娘还有你们,则是报应。我只惩罚了俞姨娘一个,而没有将你们全部杀之而后快,已经是我的仁慈。”
观音道:“如果是报应,那也是你母亲最先遭报应,可是她先害得我姨娘家破人亡的。”
程观廉眼睛眯起,眼睛带着愤怒。
他将身上的佩剑□□,指向观音。
观音一步一步走过来,伸手拔开指向她的剑,然后一句一句的道:“你知道我如今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吗?就是当年姨娘要杀你的时候,我不该让师傅给你通风报信,让你逃过那一劫。若不然,或许不会有这后来的许许多多的事,我姨娘也不会死。”
她看着他,继续道:“我姨娘不是好人,但你母亲也不是什么好人,如果说我姨娘是报应,那你母亲的死更是报应。你要替母报仇,我也要替母报仇,你我都说不好谁对谁错,那么以后,我们就比一比谁比谁更坏吧。”
她说完便走向门口,准备离去,却又在门口回过头来,道:“哦,对了,青姨娘应该是当年你送到曹祁身边去的吧,你送了我姐姐这么大一份大礼,我准备也给你送一份大礼。”她突然诡异的对他笑了一下,接着道:“我的大哥,你可要收好哟。”
她说完便撇过头,头也不回的离去了。
☆、第 5 章
第五章
观音闭着眼睛靠在马车上小寐。
马车琅琅哐哐的行了一阵,却突然停了下来。
观音微睁了眼,问曼珠道:“怎么啦?”
曼珠掀开车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回过头来对她道:“小姐,前面是五城兵马司的人在巡逻。”
观音微微点了点头,道:“那便等一等吧。”
等了一会,观音终于听到外头兵马的声音在渐渐走远,但马车却还不见走。
观音正觉得疑惑,这时候驾车的小厮却掀了帘子看进来,对她道:“夫人,是宋国公孟大人,他想见您。”
观音这才缓缓的睁开了眼睛,然后看到了侧身站于马车外面,一身戎装,丰神俊秀的男子——她的嫡姐夫,曾经差点成了她夫君的人,如今新帝的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宋国公孟绍。
孟绍是先帝孟贵妃的侄子,孟贵妃生有十皇子。孟贵妃当时颇为得宠,对储君之位甚有想法。作为孟贵妃的娘家人,谁都以为宋国公府和孟绍必然是支持十皇子的。
谁知齐王兵变,作为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的孟绍首先响应,新帝登基后,孟绍和宋国公府荣宠如故,就连孟贵妃和十皇子都得以幸存。
孟绍的前面还站了一个穿五城兵马司制服的小将,站在马车门前,正与驾马车的小厮交涉着什么。
大约是感觉到了观音在看他,孟绍转过头来,迎上观音的视线,蹙了蹙眉。
孟绍当年在京城有“第一公子”之称,模样自然是极为俊秀的。只是他天生不苟言笑,神态威严,看之让人觉得不可亲近。
当年冯氏击败了京城许许多多想要入孟国公府的贵女,终于将自己唯一的嫡女程观玉嫁给了孟绍,一直都是冯氏颇为自得的一件事。
只是婚后程观玉与孟绍的关系并不融洽,时常争吵。程观玉先有一子,后来不幸小产,又过了七八年,程观玉才又再次生下一子宗哥儿,程观玉自己也死于这次产子。而这个孩子也是孟绍如今唯一的嫡子。
程观玉死后,俞姨娘一直想将她嫁给孟绍做继室。
俞姨娘在外头的名声并不好,他的父亲程娄也有宠妾灭妻之名,孟绍对他们二人颇为看不上,对她的印象也不佳,起先并不愿意这门亲事。只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孟绍突然又答应了,观音与孟绍差点定亲。
只是这宗亲事,最终因为孟贵妃向先帝求来的一道对她和朱桢卿的圣旨赐婚而作罢。
后来,孟绍娶了宁王之女新宁郡主,新宁郡主于去年为他生下一女宸姐儿。
观音扶着曼珠的手从马车上下来,慢慢走向他,最终在离他两步的地方停下来。
观音看着他,问道:“孟大人相邀见面,不知所谓何事?”
孟绍静静的看了她一会,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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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处于闹市之中颇为幽静的一间茶楼。
包厢里面装饰得十分雅致,进门就是一座乌木雕花刺绣大屏风,屋里的墙上挂着名人山水字画,盆景摆设错落有致,小榻旁的案几上还摆了一把焦尾琴,小几上的累丝镶红石熏炉香气袅袅。
茶楼的小厮将茶送进来就退出去了。
观音和孟绍坐在桌子前,一人一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孟绍低下头,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然后又缓缓将茶杯放下。
观音看着他,笑道:“孟大人,你找我来,难道是来叙旧的。”
孟绍这才抬眸看了她一眼,却仍是不说话,执起茶壶,往她前面的茶杯斟了一杯茶。
观音颇觉好笑的看着他,又道:“大人若再不说话,我可就走了。我们女人家可不比大人您来得自由,天色不早,我若再在外面逗留,别人可就要质疑我的妇德了。大人您知道,我的名声一向不好,可不想要再给自己找些麻烦。”
孟绍抬眸看了她一眼,一边弄着小炉上的茶壶一边开口道:“什么时候你说话,变得这么尖酸刻薄了?”
明明以前挺淡定从容,玲珑通透的一个姑娘。
观音微笑道:“大人可能不知道,这或许这才是我的本性。”
孟绍动了动眉,将手上的小壶放下,终于正正经经的看向她,开口问道:“你最近还好吗?”
观音挑了挑眉,看着他,没有说话。
死了一个娘,一个爹和一个姐姐半死不活,一个兄长下落不明,另外一个兄长也不知去向,好不好,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事。
孟绍对她的沉默也不甚在意,继续开口道:“听说你在广平侯府过得并不大好?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
观音不屑的笑着道:“你能帮我什么?”
孟绍沉默了好一会,看着她憔悴不堪的脸,脸依旧让人觉得惊艳,但却已经失去了神采。
孟绍垂了垂眼,才又开口道:“你倘若想和离,或者是住到庄子上去,我可以帮你。你现在这样,或许找个幽静的地方休养一段时间比较好。听说你上次小产,身体也一直没有养好。”
观音突然“呵”的一声笑出声来,仿佛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过了一会,才眨了眨眼睛,表情揶揄的看着他,道:“人都说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孟大人倒是和别人不一样。”
“你这样劝着我离开侯府,难道是自己想将我金屋藏娇?”
孟绍叹了一口气,道:“你能不能别故意误解别人的好心?”他又道:“你只当我是可怜你,所以想帮你。你若是不愿意,那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他站起来,看着她又道:“我那句话,长期有效,什么时候你想让人帮你了,可以让人来宋国公府递话给我。”
他说完,转身便走。
观音坐在椅子上静默了一会,突然叫住他道:“等一等。”
孟绍在门口回过头来,看着她。
观音道:“听说皇上要去景山别宫狩猎,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孟绍皱了皱眉,问她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眉毛跳了几下,突然有不好的猜想,看着她,声音冷冽了几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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