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穗一愣; 继而乖巧地笑了:“褚库尔家族的祖传之宝,说不要就不要了?”
恒宜有些奇怪地看了嘉穗一眼:“先前我已说过了; 这绣花针不过是一件死物; 找不到也无妨。”
嘉穗笑了笑,不再纠结这个问题。
“你和邱萍萍去看了小栾,她还好吗?”恒宜蓦地问道。
嘉穗眼观鼻鼻观心地来了一句:“褚凤依不过是想泄愤,怒气过了也就放了小栾。”
恒宜淡淡道:“凤依早年看不惯褚库尔家族长辈的做派; 主动放弃遴选当家的机会; 离了族一个人在外漂泊。她原本性子静; 没想到这么些年,脾性竟变化得这样大。”
“凤颜的心思我略微参透了几分,她不过是不希望小栾所嫁非人,才在其间扮了个白脸,和邱正倾纠缠不清。谁知道竟把自己的命也交代了出去。”
恒宜叹了一口气:“要说凤颜盗针,我是不信的。同样,我也不信小栾能狠得下心要了凤颜的命。这其间,该是有一些蹊跷的。”
“近来这园子里不大太平,书玉你自己也要小心。”末了,恒宜嘱咐道。
嘉穗笑了笑,道:“我会小心,不会让旁人钻了空子。”顿了顿,她状似漫不经心地问,“听说褚库尔家族早年曾给一位清朝大官人绣过一张地图,据说是一张地宫的走势图。那地宫盘踞了整座不阿山,但绣出来的地图只有一块巴掌大。真有这回事?”
恒宜微微一愣:“你从哪里听来的?”
嘉穗抱着恒宜的胳膊,笑意甜甜:“大当家,你来教我那个地宫走势的绣法,好不好?”
恒宜敛了眉,轻轻拂掉嘉穗的手,淡淡道:“那个功夫,我不会。”
嘉穗瞪圆了眼:“我奶奶会的,恒汐大当家你不会吗?”她转了转眸子,道,“要不,让我看看那绣着地宫的帕子,我自己参透参透,好不好?”
恒宜忽然笑了:“你这副模样倒让我想起了早年我姐姐抱养来的一个孩子。”
嘉穗心头一跳,面上依旧笑得乖巧:“大当家,就让我看一看吧。”
“那帕子是给客人绣的,早就不在褚库尔家族了。就算你现在要我绣,没有图纸作参考,我有这个功夫也绣不出来。”恒宜道。
嘉穗还要说话,却听木门吱呀一声再度开启。
她背对着门,不知来人是谁,只从地上的影子判断出,那人身量极高。
来的是个男人。
嘉穗不禁心跳加速,只在心里默念,是谁都好,千万不要是北平辜尨。
虽然她模仿书玉多年,自认毫无破绽,但潜意识里仍对这书玉的枕边人有着莫名的恐惧。
当年在伦敦,所有人都认为她是谭书玉无疑,只有北平辜尨,一副斯斯文文的模样,却笑着拧断了她的手,温文尔雅地问:“你把她藏到了哪里?”
只那一个照面,她便如噩梦般记到了现在。
男人开了口:“大当家,谭公想和您叙叙旧。”
嘉穗蓦地就松了一口气。
来人是阎崶。
恒宜看也不看阎崶,答:“我和谭公不熟,没有什么好叙旧的。”
阎崶道:“谭公已在北园的小轩阁,若大当家什么时候想通了,就去看一看吧。”
恒宜没有说话。
阎崶也不多言,微微欠身,转身掩上门离去。
哪知阎崶一走,似是把恒宜的魂也勾走了,接下来的十来分钟,恒宜心不在焉起来。
嘉穗看在眼里,晓得今日再也问不出什么,只得告退。
她一边退出房门,一边吩咐院里的小厮:“告诉辜先生,今夜我陪着邱萍萍,就不回屋睡了。”
还没走出几步,却听身后有人叫她的名字。
“书玉。”
嘉穗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去看阎崶。
阎崶走到嘉穗身侧,道:“案子已了,你回南园去吧,谢公很想念你。”
嘉穗笑了笑:“绣花针还没有找到,我该留下来陪恒汐。”
阎崶蹙眉:“绣花针的事,不是你该掺和的。”
嘉穗挑了挑眉:“怎么,这么关心我的安危?”
阎崶眉头皱得更深:“别闹。”
嘉穗满目讥诮:“怕我被嘉穗算计?”
阎崶蓦地抬眸:“谁告诉你嘉穗的事情?贺子池?”
嘉穗也是一愣,随即笑道:“你不告诉我,我就猜不到了么?”
阎崶眼里有压抑的愠怒,他冲嘉穗道:“我言止于此,你好自为之。”随即转身要走。
嘉穗忽然开了口:“你喜欢嘉穗?”
阎崶脚步一顿。
嘉穗弯了眉眼,看向阎崶:“你处处维护嘉穗,连我也瞒着,所以你爱惨了嘉穗,对不对?”
阎崶眼中有丝松动:“你今天怎么了?”
嘉穗不依不饶:“她丢下你一走就是那么多年,你到底喜欢她什么?”
阎崶又走了回来,在她面前站定,眯着眼低头看她:“你一向避我如蛇蝎,从来不和我讨论感情的问题,怎么现在感兴趣了?”
嘉穗昂着头,不避不让地望进他的眼:“不要转移话题。”
阎崶忽而笑了:“我喜欢嘉穗,因为她是一个单纯的女孩子,不会那些弯弯绕绕,没有那么多小心思,也不会这么咄咄逼人。”
嘉穗面色一僵,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阎崶又道:“我认识的书玉,也不是你这副模样的。”
嘉穗心下震惊,正要开口辩驳,却听阎崶淡淡道:“时候不早了,辜先生也该等很久了,快回去吧。”
未等嘉穗有所反应,阎崶已走远。
阎崶这番话是什么意思,他认出她来了?
嘉穗摇摇头,不会,阎崶没那么容易认出来。当年认不出,如今也该是认不出的。
不过小心使得万年船,今日务必速战速决。
打定了主意,嘉穗决定待到晚饭后,再去一趟恒宜的厢房。
*** ***
逼仄的内室始终黑黝黝一片,书玉手腕发麻,奈何就是挣脱不了手上的桎梏。
小室内忽地传来了一阵悉悉索索声。
她屏气凝神,只听耳边传来了微弱的人声。
“噫……噫……”
书玉很快反应过来:“小栾?小栾是你吗?”
她觉得手腕被握住。小小的手掌,带着一缕潮意。
确是小栾。
小小的脑袋枕在了书玉的掌心。
掌心瞬间濡湿一片。
书玉心底微酸。小栾,你想说些什么呢?
这个女孩子,天生哑嗓,又识不得字,她的心底里该压了多少话,想说却无从说出口?
书玉任小栾将脸埋入了她的掌心。
掌心的脸微微发颤,女孩的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书玉知道,她在哭。
就算哭,也哭得那么安静。
像一只走投无路的幼鹿,想哭喊,无奈没有声带。
忽然,小栾将脑袋抬了起来,她歪过头,用牙齿去咬绑着书玉的软布。
书玉眼眶发红:“别咬了,咬不开的。”她知道这是怎样一种韧劲的软布,就算小栾咬碎了一口银牙,也咬不开一个口子。
小栾不动了,继而又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声。
书玉轻声问:“小栾,你在做什么?”
没有回答。
*** ***
嘉穗没能安稳地等到晚饭结束。她还未敲开恒宜的房门,便见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从院外缓缓迈着步子向她走来。
她的脊背瞬间浸透了冷汗。
怕什么,来什么。
迎面走来的,是着了一身便服的辜尨。
短短几步距离,嘉穗却在脑中转过了许多念头。
她晓得书玉与辜尨感情深厚,也知道书玉在外人面前冷静疏离,在辜尨面前则是一副小女儿模样。
她想着,如果辜尨过来揽她,她是不是该撒一撒娇。
或者如果辜尨要吻她,她该不该红一红脸。
直到辜尨走到了近前,嘉穗还没有拿定主意。
不得不承认,眼前的男人无论形貌还是气度都是极为出色的,很难不让女人心生绮念。
无论他要做什么,她是不亏的。
这样想着,她便平静了下来。
谁知,辜尨只含笑停在了她的一步开外。
“这么晚了,站在这里做什么?”他开口道,语气温和。
嘉穗答:“想来见一见恒汐大当家。”
他笑了:“见了一天了,还不够?我一个人在屋里呆了一天,你倒忍心。”
她不禁红了脸。
他忽地伸手抚向她的腰间。她有些害羞,却听他道:“系在腰间的帕子哪里去了?”
她一愣。什么帕子?她并没有留意书玉的腰间是否系着帕子。
辜尨似乎并不在意那帕子,只微微笑道:“今夜邱正倾在园子里排了一场戏去去晦气,一起去听一听如何?”
嘉穗笑得温婉:“再好不过。”
两人向着恒宜厢房相反的方向而去。
才走出几步,身后厢房的灯,悄无声息地灭了。
第76章 Chapter19。 戏里戏外
书玉不知小栾在做什么; 只听得衣料子和墙面摩擦的细碎声响。
估摸着时间; 两人困在这里已三个时辰有余。
她对着虚空喊了半天,果然没有人回应。
四面黑魆魆; 她手足被缚,动弹不得。
回忆了嘉穗最后发声的位置; 她努力侧倒身子,往那个方向挪去。
尽头是一方石壁,她力尽瘫倒在石壁脚下。
不对,这间内室一定有哪里藏着玄机; 嘉穗能打开,她也一定能打开。
困在内室这许久,她有些疲累。这段时间她滴水未进,早已饿过了头。
于是不再作无谓的挣扎,保存体力; 方为上策。
静下来; 她开始细细把脑海中的线索穿起来。
她不记得曾经见过嘉穗这么一号人物,但奇怪的是; 她竟对这个名字感到些许熟悉。
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呢?
嘉穗。褚库尔。褚库尔嘉穗。
褚库尔是一个姓氏; 这个姓氏似乎最近才频繁接触。但最早听到这个姓氏是什么时候呢?
她的脑海中一顿,瞬间浮现了一份海上游轮的乘客单。
为了帮阿吉布寻找洛神花,她和何婉汀、玫琳挨个比对过乘客单上的名字。
褚库尔便在名单之一。
每年六月,乘坐从南京往蓬霁园方向游轮的名单里; 有褚库尔。
她略一沉吟; 这个褚库尔应该不是那个远在教区的褚凤依。褚凤依今年六月留在了教区; 不可能乘船,那么名单上的褚库尔又是谁?
她自始至终没有在游轮上见到那位褚库尔。
突然,她想到了游轮上的一个插曲。韩菁姝曾信誓旦旦地指认她半夜入了穆雅博的房间,为此激起了韩擎的暴怒。
韩菁姝说打开门的刹那看到了她,而在当时当地,韩菁姝斜对面的房间只有四个。
那四个房间分别住着一对老迈的华侨夫妇,一个中年男背包客,一对带着孩子的年轻夫妇,以及,那个一直未露面的褚库尔。
她的心脏蓦地漏跳了半拍。
有没有可能,那个夜半入了男人房间的,是与她长得近乎一模一样的褚库尔……嘉穗?
褚库尔嘉穗其实一直与她在一起,一同登上了游轮,一同来到了蓬霁园。
嘉穗来蓬霁园是为了那盒绣花针,或者说,是为了那个能将万里河山纳入一方小小布帛的绣法。
只是,她那这绣法做什么?垄断刺绣行的生意?夺得褚库尔家的当家之位?
不对,嘉穗的目的绝不止这么简单。
夺得万里成寸,到底只是嘉穗的私事,还是这个女人背后还有一股势力?
书玉凝眸思索了半晌,无果。
私事?她顿了顿,忽然想到了阎崶。阎崶说,这一次他接的单子与咸丰书局无关,只是他的私事。
阎王的私事,仅是盗一盒他这辈子也不会用到的绣花针。
这样的单子,却要劳驾阎崶亲自动手。
嘱托这个单子的人,与阎崶的关系该是不一般的。
有这么一个人,托给阎崶的单子,被一向寡情凉薄的阎王兜在了心尖。甚至有关这个人的一切在阎王心中成了隐秘。
隐秘到,连咸丰书局的成员也不得窥见。
这个人会是谁?
书玉在脑海中过了一遍阎家的宗族成员。不对,没有合适的人选。
蓦地,她的脑海中闪过了一个念头——
这个人,应该是个女人。
电光石火间,她想起来在哪里听过嘉穗这个名字了。
那一夜,在夜猫临死前设下的子虚幻境里,阎崶被攫取意识时,口中喃喃着一个名字。
嘉穗。
阎崶无意识中喊出了嘉穗的名字。
子虚幻境困住人的是执念。
嘉穗是阎崶的执念。
书玉很快有了答案。那个单子一定是褚库尔嘉穗托给阎崶的。
为了得到万里成寸,嘉穗布下了一个双环局。
第一环,她委托阎崶盗绣花针。阎王接单,从未有失手的前例。
即便如此,她还是谨慎地设了第二环——她知晓邱正倾有盗绣花针的意图,于是静观其变,预备待邱正倾夺得绣花针后再假冒褚凤依,从邱正倾处取得绣花针。只是没有料到,小栾为邱正倾盗针时牵扯出了一条人命,而最终拿到手的依然是赝品。
两环相扣,一环失了还有另一环。
这嘉穗的心思,着实不简单。
有一点,书玉想不明白。为何小栾这样死心塌地护着邱正倾?小栾对邱正倾的感情来得莫名,连邱萍萍和恒宜也说不清,单纯如一张白纸的小栾怎么就因那绣房里的偶然一瞥,喜欢上了游戏花丛的纨绔邱正倾?
恒宜曾于叹息中隐隐提到,这场婚事是小栾坚持的,宁可被逐出族,非邱正倾不嫁。
邱萍萍也道,不知小栾背地里为邱正倾掉了多少眼泪。
邱正倾看也不看小栾一眼,小栾则甘愿为邱正倾背负上了一条人命。
这样的感情,书玉不明白。
她于男女感情一事一向懵懂,直到遇到了辜尨才有了开窍的痕迹。
若不是当年辜尨穷追不舍,她大概会遵从谭公和谢公的意思,嫁给一个门当户对但自己不爱的人。
辜尨教会了她怎么爱上一个人,她却没能参透邱正倾到底哪里得了小栾的青睐。
大概邱正倾自己也不明白。
*** ***
月夜,小院。
院中央搭个戏台子,台上生旦净丑正咿咿呀呀唱着《狸猫换太子》。
嘉穗坐在台下,却有些心不在焉。
辜尨说,这是邱正倾为了去晦气才邀戏班子唱的戏,为何邱正倾本人没有来?
偌大的院子,只坐了她和辜尨,连褚库尔家族的人也一个没来。
戏过三旬,阎崶神色匆匆地走进院子,坐在了后方一张空椅上。
辜尨一言不发地专心看戏,嘉穗越发如坐针毡。
她心里惦记着恒宜和万里成寸,台上的小生只让她觉得聒噪。
突然,台上的武生一个腾翻,手握一支□□,就这么一拧身往台下窜去。
系着红缨的枪头直直指向嘉穗。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嘉穗下意识翻身躲避,一有动作却僵硬地顿在原处。
书玉不懂功夫,她若避开这一击才叫人生疑。于是僵了脊背,定在了座椅之上。
她是不怕的。坐在身畔的辜尨,身手是一等一的好,这一变故自然会被他挡下。
嘉穗估摸得不错,确有人挡下了这一击。
但不是辜尨,而是阎崶。
阎崶冷着一张脸,截住了枪头,很快转头去看辜尨,眼里冰霜刺骨。
辜尨却一派自如,老神在在地抬眸看来,似是在等阎崶开口。
打破沉默的是化了戏妆的武生:“误会误会,本想给看客一个惊喜,没想到彩头没讨到,倒吓坏了小姐。”
阎崶冷冷道:“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