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话,钟延光心里乍然有一丝失落。因不通此事,遂唤了丫鬟进来伺候,一道送苏绿檀进了内室。
苏绿檀近几月来月事都疼的要死要活,秀眉颦蹙,小脸皱巴巴的,叫人看了就心疼。
夏蝉慌慌张张跑出去吩厨房的人熬上红糖姜汤。
坐在床沿上,钟延光不知怎的就想起了《今平眉》第三回里,平眉对书生施以苦肉计再欲擒故纵的情节。苏绿檀已经对他用过一个手段了,眼下该用另一个了罢。
钟延光心想,苏绿檀待他算好了,若在孤弱的时候对他有所求,满足一二也当是他一个做丈夫应尽的责任。
她若再留他,他自当不好再拒绝,索性照顾她一晚。
就这么等着,钟延光一直看着蜷缩在床上的苏绿檀,比以往机灵活泼的时候蔫儿多了,瞧着怪惹人疼的。
怎么就还不开口呢。
苏绿檀把眼睛睁开了,却是催促道:“你怎么还没走?”
钟延光:……
为什么和书上写的不一样???
苏绿檀不耐烦道:“你快出去。”钟延光一直待这儿,弄的她连月事带都不好用了。
愣然片刻就起身,钟延光道:“那我……走了?”
苏绿檀点点头,闭上眼没去看他,声细如蚊道:“对不住,我难受的时候不喜欢人陪着。”
钟延光心口骤然发疼,捏拳出去了。
钟延光走后一刻钟,夏蝉把红糖姜汤送来了,还惊喜道:“夫人,侯爷说已经着人去千禧堂和永宁堂打了招声,让你明儿不必早起去请安了。”
讶异过后,苏绿檀喝完了汤,腹中暖了一些,吩咐道:“上回我说的话,记得吧?”
小鸡啄米一样的点头,夏蝉道:“奴婢记得,要是侯爷问起来,就说夫人不准奴婢说,要在他威逼之下才肯告诉他。”
苏绿檀知道钟延光厌恶女人用在男人身上的那些伎俩,所以平眉靠博取同情的法子,至多能使钟延光一时心软,过后他醒悟过来指不定就要怪她了。
要让他自个主动来问才行,若动了恻隐之心,那也是他管不住嘴问的丫鬟,跟她可没什么关系呢!
满意地颔首,苏绿檀道:“打点水我稍稍匀面,今日就这样了。”
收拾停当了,苏绿檀缩进被子里睡了,痛是真的痛,她也没力气去想别的了。
第二天早上苏绿檀安心睡到自然醒的时候,钟延光早就穿着公服上朝了。
大殿之上,内阁阁老们奏禀了一些大事之后,督察院左佥都御史黄广寒便出列启奏。
大业先祖重监察,督察院与六部并称七卿,言官颇受重视,个个饱读诗书,舌灿莲花,极会挑刺。一旦被他们盯上了,除了诚诚恳恳求菩萨保佑祖上三代往下,妻妾儿孙没有污点,否则绝对会被不带脏字的骂得体无完肤。
黄广寒一站出来,大殿上下都开始哆嗦了。
没错,甚至连皇帝身边的太监都怕他。
因为黄广寒不仅是正四品言官,还是已故太后的表亲,论起来比皇帝还大一辈分。
更要紧的是,黄广寒是出了名的言辞犀利,不留情面,皇帝还年轻的时候,他连皇帝也骂过。
官阶、辈分、能力,三者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的时候,就十分可怖了。所以当黄广寒一站出来,金銮大殿里的气氛才会陡然变得更加肃穆。
皇帝坐在龙椅上,道:“爱卿有何事启奏?”
底下的人个个把头低着,拼命赶紧搜肠刮肚,近日犯错否?近日得罪黄御史否?近日犯了得罪黄御史的错否?
没有!没有!没有!
这样才能稍稍安心一丁点。
但有的人不能安心了,比如说户部郎中朱大人,也就是怀庆公主的舅舅,朱五郎的亲爹。
黄广寒朗声道:“臣有奏,圣明在御,乃有肆无忌惮,浊乱朝常者……户部郎中朱德教子无方,其子年幼便轻易草菅人命,于定南侯府办喜宴之时朝对孕妇不轨,害其胎儿,养不教父之过,有其子必有其父……”
草菅人命都出来了,朱郎中两腿一软,双眼发黑,险些当场晕厥。
在朝的人都屏息凝神听着,黄广寒真的是成功地把墨水全部都转化成了口水,吐了朱郎中一身的唾沫星子,打算淹也要淹死他!
足足说了一刻钟的功夫黄广寒才停下来,甚至有人观察到,他的嘴皮子已然由红转白。
这两家得多大仇啊。
大殿里一片寂静,皇帝面色难看到极点,咳嗽两声,正要问朱郎中此事是否当真,朱大人“呜呼”一声晕倒了。
黄广寒义正言辞地来了一句:“皇上,朱郎中这怕是畏罪了!畏罪就是认罪!认罪就该伏法!”
众人:……还好自家女眷去定南侯那天没有得罪钟府女眷!不然今天倒地的就应该是本官了!
表情淡漠的钟延光想的却是:等朱郎中回家了,朱五郎不死也该脱层皮罢!
不过,这还不够。
第40章
言官黄广寒的上奏使朝堂变得混乱。
到底顾及皇后母家颜面, 皇帝命令散朝, 请了御医暂且替朱郎中诊治, 容后彻查此事。
钟延光心满意足地出宫, 在宫外被听闻了此事的陆清然给截住了。
黄广寒把朱德咬的这么死, 不是钟延光的手笔还能是谁的?
陆清然坐在马上打趣钟延光道:“你怎这般维护你堂弟的子嗣,倒像是待你亲侄儿一般。”
乜斜一眼,钟延光冷淡道:“重手足之情不行吗?”
陆清然哈哈大笑, 道:“你可算了吧!我怎么没看出来你什么时候这么重手足之情。”他说这话是有缘故的。
几年前钟延轩在外喝酒同人打起来了, 被揍得鼻青脸肿落了下风, 钟延光恰好路过,不仅没有出手相助,反而对陆清然道:“没见过,不认识。”
钟延轩被刘氏宠溺的有些混账, 所以钟延光从不庇护他。这种混子,只有在外挨过打后, 才会老实许多。
在陆清然眼里,钟延光可不是什么护短的主儿, 所以得了对方这么一个答案,很是不信, 还对真实原因, 十分好奇。
钟延光打马往衙门里去,陆清然在后面追问他,到底怎么说动黄广寒骂朱郎中的。
钟延光云淡风轻道:“戳痛脚就是了,你不也很擅长此事?”
微微一愣, 陆清然便放声大笑,大抵也猜到钟延光使了什么手段。
黄广寒为人刻板正直,忠于天子,只要不得罪他,还算好相处,唯一的逆鳞就是厌恶和尚——他常常忧心,导致头发稀疏,这把年纪已经快掉光了,最恨二字便是“秃驴”。
今早钟延光特地早起,在入宫途中“偶遇”黄广寒。
正巧黄广寒本就有意上奏朱家五郎纨绔之事,没想到碰到了当事人,便与钟延光两个在上朝的路上交谈,打听详细情况。
钟延光照实把当日情形讲明,黄广寒自当斥骂朱家五郎小小年纪就是穷凶极恶之徒。
钟延光深表赞同,还在不经意间道:“其实我已不是头一次听得朱五郎口出恶言,本只想是小儿天真无邪,没想到已经恶劣到此种地步。”
黄广寒连忙追问:“那坏子此前还有恶行?敢问侯爷是何等恶举?”
故作做犹豫状,钟延光道:“若说起来,唯恐有挑拨之嫌。”
黄广寒忙表态道:“侯爷品性下官很是信得过,且只管实话实说。”
如此一来,钟延光“委实推辞不了”,只好如实道:“朱家老夫人去年做寿的时候,我记得黄御史与朱家本家人坐的很近,对否?”
回忆一番,黄广寒颔首道:“是也。”
钟延光微低头,一脸为难道:“不巧我那时才从进大厅入座,便听得被小厮领着的朱五郎往朱家人那边去,他指着御史的背影骂了一句……一句……”
后边的话,钟延光再不好说出口,然,黄广寒已经猜到了七八分,却还是不死心,冷着脸追问道:“那混账东西骂老夫什么!”
钟延光幽幽吐出二字:“秃驴。”
果然,这两个字一出,黄广寒面色已经铁青,恨不得马上就冲去朱家,把朱五郎给捏死!
心怀怒气地走了一截路,黄广寒渐渐冷静几分,把钟延光的话来回想了几遍,却丝毫没找出破绽,那么久远的事了,若不是闹了朱五郎这么一出,定南侯如何记得他与朱家本家人坐的近?!而且朱五郎一看就是说的出这种话的小畜生!
所以定南侯说的肯定是真的!
钟延光说的当然是真的,不过此事不是他亲眼所见,而是听锦衣卫的人插科打诨的时候记下的。
本是一桩玩笑话,钟延光没想到能派上借刀杀人的用场。戳了黄广寒的死穴,朱郎中就算有九条命也是在劫难逃。
眼下看来,钟延光所料不错。
陆清然好奇心重的很,还欲再问,钟延光懒得再答,回衙门里处理南夷余留的问题和公务去了。
南夷部落对钟延光施蛊之人受人庇佑逃入大业,他的随从尽已被钟延光的下属捉拿,但他本人却乔装逃脱,仍未显露踪迹。
大皇子前些日还给钟延光透了信,被抓住的几个人,与京城周边有几个卫所武官有说不清的间接联系,而这些武官迁除、荫授之事,也值得深究。
……
天黑之后钟延光才回到定南侯府,一回去他就洗漱干净了,换上了便服,蹬着苏绿檀给他做的新靴子。
到了荣安堂,钟延光见上房静悄悄的,便低声问了丫鬟:“夫人呢?”
夏蝉垂首回话:“禀侯爷,夫人还有些不舒服,歇着呢。”
钟延光在门口站了一会子,才又问夏蝉道:“你跟了夫人多久了?”
没料到钟延光有此一问,夏蝉有点儿紧张起来,她绞着衣袖,细声道:“奴婢是家生子,自打会伺候人了,就跟在小姐身边。”
钟延光点点头,道:“那就是足足有十个年头了。”
夏蝉道:“是了,有十年了。”
十年了,钟延光想,丫鬟应该比他更了解苏绿檀罢。
钟延光忽又问道:“她从前在金陵病了痛了,也都是你们照顾?”
“是,二少爷不读书的时候,会来看看夫人。”
“你们老爷呢?”
提起苏世文,夏蝉默然片刻,才道:“老爷很忙,不常在家。”
“那……你们老夫人呢?”
提起何氏,夏蝉就更不愿意说话了。
钟延光皱眉道:“她待夫人不好?”
咬着唇,夏蝉狠狠地闭上眼,噗通一下子跪下来,切齿道:“是,老夫人待夫人不好,一点儿也不好。奴婢知道侯爷不喜丫鬟嚼舌根子,但是侯爷问了,奴婢就不能说谎。”
钟延光冷淡的声音在夏蝉头顶响起,他道:“起来说话,我没说要怪罪你。”
夏蝉忐忑地站起来,道:“谢侯爷。”
上房里还是一如既往地安静,钟延光没有要进去的意思,继续问道:“她是如何待夫人不好的?”
夏蝉懊恼道:“若要说明白了,无非‘诛心’二字。”
诛心之痛,钟延光不是没尝过,备受讥讽,或是看着战友伤残病死,其中苦楚,他都一清二楚。暗里不禁动容,苏绿檀一个内宅女子,也会受得如此苦痛?
“如何诛心?”钟延光自己都没意识过来,话就脱口而出了。
夏蝉道:“老爷常年不在家,老夫人一人主持内宅,刚进门的时候,她对夫人少爷都还好,日子久就暴露本性了。因她本性不纯良,少爷与夫人年纪小,不通世故,自然还是孩子心性,会出言顶撞。早几年还有太夫人庇佑,老夫人到底忌惮一些,后来太夫人仙逝,关系愈发恶化,夫人少爷也都大了,哪里肯任她欺负。
如此就惹恼了她,便打着长辈的名义,磋磨夫人和少爷。少爷原先还在家中请先生读书的时候,没有少挨先生的打,常常是手掌心和手背都打肿了,后来才知道,原来都是老夫人授意的,说是为着二少爷前途着想。老爷待子女一向严苛,也就没有加以维护。其实少爷悟性高,偶然贪玩一些,并不妨事,老夫人却不肯宽恕。”
“还有呢?”钟延光声音寒了几分,待小郎君尚且如此,对小娘子怕是更不会好了罢!
夏蝉红着眼圈,陷入了回忆之中,连称呼也不禁变了,道:“小郎君长大了,小娘子逼着他出去读书之后,便不常回来,苦头也吃的少多了,只是姐弟二人不常相见,手足之情至深,倒比以往又多了一份苦楚要受。”
钟延光眉头重重地拧着,冷声道:“她对绿檀如何?你为何只字不提?”
夏蝉不争气地落了一串眼泪,道:“老夫人从不打夫人,就是给她请很多很多的先生,什么都让她学,从早学到晚,严寒酷暑也要学,半点不输寒窗苦读的学子,但凡老爷和老夫人一起抽查课业有不合格的地方,就要罚跪。
更让人难过的是,老夫人只要捉住一点夫人的错处了,都要在老爷面前夸大其词地念叨许多遍,让夫人难堪,坏父女之间的感情。奴婢曾顶撞过老夫人,说夫人又不考举人,为何样样都要学,结果挨了几个耳光,还连累夫人被斥御下无方,从此再不敢说了。”
轻叹一声,夏蝉道:“真真是便宜了那位,明明没安好心,还博了个好名声,一桩桩一件件说出去,都像是为了夫人和少爷好似的,不过是变着法子折磨人罢了。”
钟延光咬着牙,紧握拳头,原没想到他岳丈娶了这么个好夫人!
英雄难过美人关,苏世文先夫人便貌美如花,后来娶的这位也是金陵一绝,曾受万人追捧,心思狭隘,目中无人。早年嫁入苏家的时候,苏家还没有如今的地位,说起来嫁到苏家还是“下嫁”了,所以苏老爷才这般宠爱她,见她并不打骂子女,所行皆是对儿女有益之事,又忙于生意,也就不插手了。
抹了眼泪,夏蝉欣慰笑道:“好在夫人聪明,学什么都快,埙吹的好,顾绣学得好,读书写字也好,什么都学的好。”
低头看了一眼靴子上的刺绣,钟延光还想起了苏绿檀全蟹宴那日吹埙的神态,哀婉凄美,苏家那么不好,她为什么还要想家。难道钟家让她更不开心吗?
钟延光淡淡道:“他们姐弟二人关系很好罢?”
夏蝉点头,“相依为命,自然是好的。”
钟延光明白了,苏绿檀不是想家,是想阿弟了,难怪她每次提起苏青松那小子,嘴角都是上翘的。
出神须臾,钟延光复问道:“她……可曾哭过?”
夏蝉摇头,“极少,便是哭,也是躲着人,连奴婢和少爷都躲。”
也难怪了,苏家日子那般难熬,又无人照拂,便是委屈,也不肯叫人瞧见了。钟延光太懂这种心情了,曾经他也有些奢求,但都未曾实现过,后来长大了,即便能够拥有,也已经不在乎了,这才养成了他这副孤冷的性子。
心头揪起,钟延光往屋里看了一眼,苏绿檀现在不会就是在哭,还不想让人瞧见罢?!
“夫人睡多久了?”钟延光语气里带着一丝担忧。
“一天都在屋里,下午唤了奴婢进去送茶,再没出过声了。”
钟延光抿着唇,苏绿檀莫不是都快哭瞎了?
急匆匆地跨进门槛,钟延光兀自往次间里去,站在帘子外挑帘偷看。
苏绿檀早听到屋外的声响,把话本收起来,缩进被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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