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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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好- 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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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阮寄抱着孩子,亦步亦趋地跟着两个兵士,她的身后还有两人,虎视眈眈地押着她前行。
  “这是去哪里?”她疑惑道,“再往北便没有几个宫室了。”
  前方的兵士回看了她一眼,“钟将军吩咐,带小皇子去见皇帝。”
  阮寄藏在婴儿襁褓下的手颤了一颤。她笑了一笑,“原来如此。难得钟将军动了恻隐之心,要让孩子见一见父亲。”
  兵士冷哼了一声,并不接她的话。
  阮寄默默地垂下了眼。
  原来顾拾竟不在南宫,而与她同被关在北宫?
  忽然间,前方的兵士停下了脚步,行礼道:“参见将军!”
  钟嶙?钟嶙在何处?阮寄沿着他们的目光看去,才发现——
  钟嶙就在那水榭上,一身甲胄冷然而立,而在他身边摆着一张长长的书案,书案前坐着的人,正是顾拾!
  隔着一池菡萏摇漾的水波和蔓生的扶疏草木,阮寄看不甚清顾拾的表情,只隐约见他一身白衣,长发披下,面容并非特别的难看。
  一颗悬着的心慢慢地放了下来。看来钟嶙也并没有难为他……
  他好像朝她这边看了一眼,旋而那目光又移开了,她根本来不及追寻。
  “哇——”地一声,怀中的孩子突然哭了起来,双手挥舞着挡着阳光。阮寄连忙低头哄他,又换了个姿势抱他,让阳光不至于直射在他的脸上。
  这是个不喜欢阳光的孩子啊。
  在听见婴孩哭声的瞬间,顾拾僵冷的容色仿佛微微松动了一瞬。他双手被绑缚在后,跪坐案前,案上放着一份帛书。
  钟嶙并没有放过这微妙的一瞬。他笑着道:“温柔乡,果真是英雄冢。”
  顾拾垂下眼帘,“朕不是英雄。”
  钟嶙道:“你越是只想自保,就越会害了他们。”
  “你仍然认为是我给柳岑漏泄了消息?”
  钟嶙冷笑,“你仍然想辩解吗?”
  “你是武将,不该想不明白。”顾拾摇了摇头,“朕若果真同柳岑通过气,这个时候,他早已破城而入了。之所以迟迟不进,只是忌惮着北地的兵马,他怕自己入了城,反而被瓮中捉鳖。”
  “真是舌灿莲花。”钟嶙却根本听不下去,只将那书案又往顾拾面前踢了过去,“你看清楚了没有?看清楚了就可以盖玺了!”
  “朕看清楚了。”顾拾道,“和当年郑嵩逼朕写的禅位诏一模一样,钟将军,你当真没读过书吧?”
  钟嶙蓦地拔出了剑横在他的颈上,“都这个时候了,你倒还有心情来嘲讽我?”
  顾拾闭了眼,“玺印都在你处,却来假惺惺地问朕,还要用妻儿来要挟朕。钟将军,这样让你很快意,是不是?”
  钟嶙将长剑按住,冷冷地笑道:“到底还是要讲个名正言顺。你若不配合,我便是叛臣贼子了。”
  顾拾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被湿热的空气蒸腾得有些模糊的视阈中,阿寄正将孩子紧紧地抱在胸前,目不转睛地看着这边。他不知道自己的心情有几分能传递给彼端的女人,自己这晦暗、低沉、绝望的心情。
  到头来,他什么也保护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
  到头来,他仍不过是将过去做错的事、过去走错的路,全部重来一遍而已。
  “朕若配合了你,你便不会杀了朕?”他低笑。
  钟嶙的表情有些不自然,“那样你便是归义的功臣,我为何要杀你?”
  “你不是郑嵩。”顾拾笑道,“朕也不再是当初那个三岁小孩了,钟将军。朕如今还有了皇子,你心里想的,势必是斩草除根吧。”
  心中所想骤然被点破,钟嶙不由得有些恼羞成怒:“你倒是巴望着去死啊?”
  顾拾又望向远方的女人。
  长草间,日光下,女人的身形瘦弱而温柔。
  他突然将身子往前一倾,将脖颈送到了钟嶙的剑刃上!
  钟嶙慌乱抽回了剑,却仍旧划破了顾拾的喉咙,一条血线喷溅上天——
  书案被撞翻,明黄帛纸簌簌落了下来,顾拾被绑住的身躯往前颠扑,在尘土地上滚落下去,“扑通”一声,掉进了水池之中!
  鲜血渐渐地浮上了水面,被撞得七零八落的荷花重又挺直了茎干随风飘摆。
  钟嶙大惊失色,奔到阑干旁大叫:“快跳下去搜!把他搜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
  阮寄过去竟没有觉得这荷花池是如此之广袤、如此之渺远。
  密密匝匝的荷花阻住了她的视线,她没有看见鲜血、绳索和剑光,只见钟嶙拔剑,而后顾拾便跌下了水池——
  怀中的孩子哭得更紧了,她的手心里全是冷汗,但听得钟嶙在那边嘶喊,身边的几个兵士都应声跳下水去。
  “将军!将军——!”突然间,通往宫外的径路上又奔来一人,满身是血,跌跌撞撞,“将军,柳岑开始攻城了!在东边,东城门,快要抵挡不住了!”
  钟嶙猛地将长剑往红漆阑干上一斫,怒声道:“他还说他没有勾结柳岑——”
  “请将军立刻派兵驰援!”那兵士身材矮小,满脸血污,披挂着的甲胄好像立刻就能将他压垮,“东城门若被攻破,雒阳城立时无救啊将军!”
  钟嶙来回踱了几步,终是狠狠地一跺脚,指挥道:“你们,跟我走!你们剩下的几个,继续搜这荷花池!”他的目光落在了阮寄身上,“把孩子留下,女人照原样送回去!”
  钟嶙怒气冲冲地离去了,带走了他的亲兵。
  那几个下水的兵士在池中翻找着,荷花梗歪斜摇摆,花瓣落满水面。余下两人转身对阮寄道:“走了。”说着便上前来推她。
  她惶然站起身来,压低眼眉问那两人:“请问,陛下他这是……”
  那两人却恍如未闻:“将孩子交出来。”
  阮寄抿着嘴唇抱紧了孩子,那兵士“啧”了一声便上前抢夺,阮寄绝不肯让,背转身去将身子与他相撞。那兵士险些没有站稳,后退了几步,而另一个已抢了上前伸手就去抓那孩子——
  却突见阮寄手底精光一闪,那只险险触到她手臂的男人的手腕竟被割出来一道长长的血口!
  兵士一声惨叫,后面那人也注意过来,而阮寄已再起一刀,直直扎进了那断手兵士的心窝!
  那兵士睁大了眼睛仰天倒下,阮寄顺势拔出匕首,鲜血沾满了她的手,又沿着匕首的血槽汩汩流下。
  那死不瞑目的兵士可能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死在一个柔柔弱弱的、抱着孩子的女人手里。
  另一个兵士被她吓住,双手颤抖地扶上了剑柄,大声喊:“你——你别过来!来人啊,快来人!”
  阮寄并不言语,只有一双目光沉得可怕。她一步步往前走,那兵士便一步步往后退,直到鞋履踩到了淤泥,脚底一滑——
  仰□□水池倒下!
  他拼命地挣扎,身上的甲衣却太过沉重,拖着自己的身体不断下坠,他看着那个女人一步步也走进了淤泥里来,他看着她举起了手中的匕首……
  这御苑四周的守卫被钟嶙带走了一半,余下一半兵士听见闹声纷纷赶来,却只看见满池荷花红得妖娆,荷叶之下浮起一具又一具的尸体。
  鲜血盈满了这数顷方圆的荷池,微风夏日之下,水波依旧温柔。

☆、第63章

  鲜血; 鲜血; 流不尽的; 流不尽的鲜血……
  没有人可以动我的孩子。没有人。
  你们明明都已经把我的一切都抢走了……我便是死; 也绝不会……
  “阿寄!”一声嘶哑的喊传来,“阿寄,你冷静!”
  她惶惑地抬起头; 却见近岸的水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人,他那熟悉的目光令她几乎心惊胆战。
  她下意识地抱紧了孩子后退一步; 却又撞到了一人身上。“阿寄姐姐!”却是那个矮小的传信兵; 他满脸焦急地道,“我只能将钟嶙引开一时半刻; 待他发现我骗了他时,马上又会回来的!”
  骗……骗了他?
  “柳岑……没有攻城。”顾拾一手按住颈上伤口,另一手拄着不知从哪个士兵身上夺来的长剑,手腕间还绕着麻绳。他慢慢地朝她走了过来; 声音很低,泛着劫后余生的血沫。
  张迎见阮寄满面惘然; 伸出手道:“将小皇子给我吧,我带你们出去!”
  阮寄却好像没有听见。张迎伸手去碰孩子的襁褓,她却立刻一把将他推开,嘶声道:“不要碰我的孩子!”
  张迎张口结舌; 无奈地站在当地。
  “阿寄。”顾拾又道。
  他原来已走到了她的身边。
  湿透的白衣上溅满了污泥鲜血,清俊的面容已被脏污,只有那双眼睛澄亮如初。
  “阿寄; 你看着我。”他扶住她的肩膀,逼她正对着自己的眼睛,“你看着我,你救了我……你知不知道?单凭着我和张迎两个人,不可能做到的……阿寄,你不愿意救我吗?”
  阿寄抬起头来。
  她的喉头突然发出一声哽咽。明亮的日光逼进她的眼眸中,刺出了泪水。
  “我们走吧。”顾拾给张迎使了个眼色,张迎忙道:“这边,这边有路!”
  ***
  两人躲入废弃的殿宇中换了仆婢的衣裳,张迎也将自己的甲衣理了理,三人一路行到南宫侧门,张迎拾上前去,同那守将说了几句话。
  隔着些距离,阮寄见张迎点头哈腰,偶尔回头指一指他们,又堆上满面谄笑。最后他送了那守将一块大玉。
  那块玉她认得。
  身边的男人始终没有说话,这时候微微侧过了头,凝注着她的表情。
  那守将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顾拾当即拉着他们往外奔去,直直行过数条街巷,而后汇入了出城的百姓的人流之中。
  两边人潮匆匆擦过,张迎走在前边,顾拾将衣领又扯高了一些,护着阿寄和孩子慢慢地亦步亦趋。日头毒辣,人群中既热且闷,泛着嘈杂的声浪——
  “快逃吧,快逃吧!”有人叹着气摇头晃脑,“皇帝都不打了,钟将军还打什么打?”
  “钟将军还不是为了皇帝打仗的?”有人接了茬。
  又有人啐了一口,“你们还不知道?皇帝和钟将军不是一条心,皇帝早就把我们卖给叛军了!”
  “是啊是啊,”有人连连点头,“若不是皇帝有意漏了消息,姓柳的叛军怎可能渡得过长江?”
  “只是可怜了钟将军……”
  “要我说,钟将军也不必抵抗,索性投降得了!”
  “想那么多作甚,还是赶紧逃命吧!”
  ……
  顾拾回过头,见阮寄目光深黑,若有所思。他不由得握紧了她的手,笑了笑道:“你都听见了?”
  她一点点移动目光望向他。
  顾拾笑道:“你相信吗?”
  阮寄张了张口。他尚无从分辨她想说什么,人群忽然将她推搡了一下,他连忙揽住了她,勉强站稳,又为她小心地托住了孩子。
  她仍没有说话。
  他微笑道:“前边就是开阳门了。”
  阿寄点了点头。几人终于从人群中抽身,躲到城墙底下,顾拾脖颈上的伤口只用白布草草包了两圈,此刻将雪白的衣领都染红了。阮寄将孩子给他抱着,便撕下自己的衣角给他包扎。顾拾手忙脚乱地接过孩子,手指拨了拨襁褓边,孩子却没在哭,而是眨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盯着他瞧。
  张迎也凑过来,笑道:“好容易终于见到小皇子了。”
  顾拾瞥他一眼,“以后可不能叫皇子。”
  “啊是。”张迎一拍脑袋,也许是因为终于稍微松懈下来,他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像个小孩一样,“那您给他起个名字吧!”
  闻言,阮寄也抬起头来看着顾拾。
  是了,这孩子出生都两个多月了,却还连个名字都没有。
  顾拾心中微微愀然,低下头蹭了蹭孩子的脸。孰料他在宫中被困两月,脸上生了青青的胡茬,刺在粉嫩的小脸上激得孩子又立刻大哭起来。
  “……”阮寄已给顾拾包扎好了,连忙将孩子抱了回去,哄了哄他,孩子也便奇异地不哭了。
  顾拾失笑。他转过头,见开阳门下人来人往,欲往城外逃亡的百姓挈妇将雏、摩肩接踵,各个脸上写满了哀戚。曾被大火烧过的城墙上犹留着焦黑的痕迹,更往上看,城堞间满布着严阵以待的弓箭手,城门楼上飘扬的大旗上仍书着一个大大的“靖”字。
  士兵,商贾,平民,他们谁也不知道在宫墙里发生了什么,他们谁也不知道,他们的皇帝已经被抛弃了。
  阮寄轻轻地拉住了顾拾的衣袖。顾拾看见她眸中仍带着柔软的泪光,不由伸出手去将那泪水悄然擦拭去了。
  “就叫雒吧。”他说,“顾雒,雒阳之雒。”
  ***
  出开阳门再往东南,与逃难的人流分开,道路上荒蓁丛生,毒辣的日头照射得三人都有些疲惫。
  阮寄不知顾拾想要去哪里,但看着这条荒草掩映的道路,和不远处那几座废墟,心头忽然一震。
  她喃喃:“这里是……”
  “是太学、辟雍、明堂与灵台。”顾拾笑道,“连绵成片,早已被郑嵩烧得不成样子,加上地处偏僻,暂且无人注意得到。我们可在此处先歇个脚,明日再逃。”
  太学……
  曾经的讲堂、书室、科房全都烧得净尽,便那扇巍峨的大门也辨认不出,十多年无人过问,断壁颓垣间生满了荆棘,大门前的杂草几乎及人高。
  阮寄慢慢地走到那门边,她记得这里原该蹲着两座石狮子,还有一座下马碑……
  时光错纵,她仿佛还能看见庭园中杨柳轻舒,经生们在走廊上来来往往,博士祭酒们在讲堂里捧着书卷争执不下,而她的父亲,正一手牵着小皇帝,一手牵着她,便站在门边,笑意盈盈地看着这一切……
  “阿寄。”忽然有人唤她,她错愕地转过头去,却见顾拾站在数块大石之前,低低地道:“你果然没有骗我。”
  她走过去,见那是一字排开的十余块大石,几乎都被杂草淹没了,顾拾敛着袖子擦了擦石头平滑的表面,便现出上面的字迹来——
  石经!
  顾拾认真而宁定地对着她道:“你没有骗我,石经还在。”
  她咬住唇,点了点头。
  张迎从废墟的大门里探出一个脑袋来,笑道:“郎主,这里果真是个好地方,我在灶台里还发现了红薯!”
  二十年的红薯么?
  顾拾和阮寄不由得想到了同一个问题。两个人目光交错,忽而都笑了出来。
  ***
  他们躲进了太学后院的厨房里,果然那灶台里还有几只红薯,竟都是新鲜的。张迎生火烤起了红薯,顾拾和阮寄便席地而坐,一时找不到话说,便都低头看着孩子。
  顾雒睁大了眼睛盯着自己的父母二人,小小的脑袋里不知在转着什么。
  “他的鼻子、嘴巴……都像你。”阿寄道。
  顾拾微笑,“眼睛像你。”
  不知为何,这样的话题却让阿寄有些脸红。顾拾却没有看她,仍只是低着头,“我没有想过自己还能逃出来。”
  阿寄一怔。
  “我和张迎一起被钟嶙关在北宫的钟楼里。”顾拾道,“那时候,我几乎都要认命了。从前在长安的横街上,我总以为自己可以逃出去;待我真的逃出来了,才发现自己永远身在囚笼之中。我几乎要以为,这就是命了。
  “可是这样过了两个月,钟嶙却把我拉了出来,要我禅位给他,诏书都拟好了,待我同意之后,便可行禅位大典。”顾拾笑了笑,“很可笑吧?同样的事情,居然让我做两次?当时我便同张迎合计好了,如何引开钟嶙,如何杀死守卫,如何再去救你……我心中原本还没有把握的,直到我看见了你和孩子。”
  “钟嶙他居然拿你们来威胁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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