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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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好-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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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寡妇默默地送他走过一地狼藉,到了院门口,她忽然开口问:“你下回何时过来?”
  她过去从没有这样问过他。
  他站在显是被刀剑斫坏的柴扉前,涩涩地答她:“我也不知……夫人有何打算?”
  她说:“你若是回来得早,我便等着你。你若是久不再来,我便带着阿铖逃出长安去。”
  他的手抠进了柴扉里,指甲里嵌着木刺。他将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好像还十分地羞耻:“……你等我吧。”
  袁琴其实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立场要求一个带着孩子的寡妇在战火纷飞的城池里等他。可是他还剩什么呢?他到底是很自私的,他想要她等他。
  在秦笑之后,这世上已只剩下这一对母子,还与他的人生有着关联。
  可是,他们还等得起吗?
  林寡妇盯着他,点了点头,“好。”
  他举足出门,阿铖喊了一声:“小叔叔再见!”立刻被林寡妇捂住了嘴,生拉硬拽着回了房中去,又哐地一声,闩上了房门。
  袁琴抿了抿唇,走出这条小巷,迎面却撞上两名宦官。
  此刻再想躲是来不及了,他面上不动声色,振了振衣襟往前走,那两名宦官见了他便眉开眼笑:“原来袁先生在这里,倒是教某家好找!宫里想见一见袁先生哩!”
  袁琴面无表情地道:“宫里是什么意思?”
  宦官道:“宫里可不就是宫里么?”
  “皇帝在宫里么?”
  “啊呀,瞧您说的,宫里哪儿有皇帝呀。”宦官笑了,“是齐王呀,齐王殿下在宫里,等着见您呢。您可是殿下的大功臣!”
  袁琴微微地一笑,那笑意还没到眼底就消失了。“那可劳累几位贵人了。”
  ***
  未央前殿。
  丹墀之上的御座仍是空无一人,但在御座之后却拉下一道厚重的深色帷幕,雪光和着日光遥遥地映上来,不甚分明地照出帘后绰约的人影。
  皇帝顾真被乱军俘虏后下落不明,长安城中数军交战局势混乱,未央宫里群龙无首,纵是所有人都知道齐王顾拾将要登基了,但他到底是没有登基,反而只在御座后边虚虚地设了一座,凭此对前来朝见的各路人马发号施令。
  朝代换了几过,世道平而又乱,顾氏的旧名号已成了最不值钱、又最微妙的倚仗,文臣武将们各怀鬼胎探头探脑,到前殿上来与帘后的人说一番话,竟也就都能释然地走出宫门。
  袁琴回自己宅中去休憩了一会儿,换了一身朝服,来到前殿时,正是这一日的黄昏,日色幽冷,殿宇四周隐约沉着薄雾。大殿上空空荡荡,袁琴背手负后,心中也不甚明白自己为何要回来。
  逼死秦笑后,大仇得报的快感只持续了微妙的一瞬间,就立刻坍塌了。
  他发现自己已不知道该做什么好,对着高高在上的那一方御座,竟然也变得兴致缺缺。
  更何况,还有人……还有人在长安城混战不休的角落里等着他的。
  袁琴抬起头看高处的那重帘帷之后隐隐约约的人影来回走动,抿了抿唇,道:“为何要装神弄鬼?”
  那帘幕动了动,而后有人走了出来。袁琴一看,却怔住了。
  那却是齐王身边的那个哑婢——不,她如今已是齐王妃了——她穿着一身端庄的翟衣,头饰五采戴胜,描黛的长眉之下是一双幽清的眸子,仿佛能看穿人的心魂。她一步步走了出来,身边的宫婢手中捧着金漆的托盘,盘中放着明黄的帛书。
  袁琴没有动弹,而阿寄站定了,看着他,表情好像在等待什么。
  直到她身边的宫婢开了口:“袁先生,不同王妃见礼么?”
  袁琴一震,咬了咬牙,欠身虚虚地行了个礼,“草臣向王妃请安。”
  阮寄轻轻地笑了笑。她的笑容温柔和煦,却让人觉得是不可以反驳的。她伸手指了指托盘,那宫婢便捧着托盘上前,对袁琴道:“袁先生,这是齐王殿下的谕旨,请袁先生亲自拆看。”
  “谕旨”?袁琴听了,心中愈加不安,伸手接过那帛书,缓缓地展开来,一目十行地掠过帛上的文字——
  “什么?”他突然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盯着阮寄,“孝冲皇帝——孝冲皇帝还留下了密旨?!”
  阮寄仍是笑着,点了点头。
  袁琴喃喃:“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他重重地皱了下眉,突然道,“我要见齐王。”
  阮寄没有动作,身边的宫婢却伶牙俐齿地发了话:“殿下正忙于外事,不便见客。”
  袁琴咬了咬牙,“若是我硬闯呢?”
  阮寄好像很有些不能理解地看着他,而后她拍了拍手,身后便站出来一列黑衣侍卫,挡住了前殿和后殿之间的甬道,也阻拦了袁琴的视线。袁琴怔住了,他转身往外走了几步,忽然又回过头来看着阮寄,“是你交给他的?”
  阮寄微微挑了挑眉,这动作使她整个人显出了罕见的高高在上的漠然。
  袁琴平静下来,半晌,道:“你忍耐了这么久,就是为了帮他?为了帮他,你的全家都惨死在掖庭狱里,你自己也变成了哑巴……你不恨吗?”
  你不恨吗?
  这样的一句话重重地落下来,殿中的下人们都听见了,一时间空气都变得窒闷难耐。而阮寄的神容却依旧没有改变。
  她沉默着,嘴角隐约含着一丝礼节的笑,像一个铁石心肠的假人。
  袁琴端详着她的表情,过了很久,才缓缓地道:“也好。”
  阮寄看着他。
  “请您转告他,我答应他的事,一定会完成。”袁琴顿了顿,“也请他担负起他所应允的责任来——他曾经说他不在乎这个天下,可如今,是天下选择了他。”
  他笑了一下。
  “他如果再做一次皇帝,一定会是个好皇帝吧。”袁琴的笑容里竟尔有些寂寞了,“天意弄人,到底是选择了他。”
  “请他善待这个天下。”
  作者有话要说:  写得久了,对每个主角配角都生出了同情心……

☆、第45章

  数日之后; 顾拾从昏迷中醒来了。又数日; 阮寄也终于得了些闲; 听人来报; 说御医今日将是最后一次看诊了。
  阮寄带着宫婢茜儿回到未央后殿,张迎正守在寝殿的门前,见了她躬身道:“王妃。”
  她点点头。代替顾拾操劳数日; 还不能让外面的人知晓顾拾的情况,她有些疲倦; 腰背却仍挺得笔直。张迎为她推开了门; 低声道:“御医在里面。”
  阿寄的脚步顿了一顿,旋而往前走去。穿过空旷的长廊; 足履在柔软的地衣上擦出轻微的声响;转过几重拐角,房栊愈窄,便见到数折展开的云母屏风,屏风后传出一阵阵男人的咳嗽声。
  一位中年大夫正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手中捧着几张药方正要递出去,见了阮寄微微一惊; 连忙行礼。阮寄摆了摆手,又将他手中的药方抽了出来。
  她一一地看过,看得非常仔细,那柔和中仿佛掺了冰的目光令御医没来由地慌张。他过去从未见过齐王夫妇; 很奇怪,他不明白这男女二人的目光为何会如此相似。
  “请王妃提醒着殿下,按这方子继续敷用药物; 再多休养几日,才得痊可……”
  阮寄招了招手,张迎便上前来,对着御医恭恭敬敬地道:“请吧。”御医低眉顺眼地跟着他出去了,而后一重重帘帷拉上,一盏盏灯烛灭掉,偌大的后殿里最后只留了这寝房中的一盏九枝灯。
  屏风后的咳嗽声渐而微弱下去,也许是累了。阮寄没有去看,而是先走到妆台之前,由茜儿服侍着将满头簪珥都除去,换下了厚重的翟衣、披上素净的外袍。
  屏风虽挡住了大半的光,半坐在床头的顾拾却仍能看清楚她的一个个动作,她那挺秀的背影,和松脱了首饰之后便如瀑布般垂落的长发。
  收拾毕了,茜儿告退,阮寄便起身走到了里间去。
  被褥滑落在顾拾的腰际,披着的衣下露出刚刚包扎过的腹部伤口,干净的纱布尚未沾上血迹。清亮的灯火映照着他半边清俊的脸容,一双眼睛在暗影中发着亮,正宁静地凝注着她。
  “你今日很好看。”他见了她便不再咳嗽,声音在沙哑中混着温柔。
  她轻轻地笑了一下。她如今已知道他是喜欢见她笑的,渐渐地,她已知道如何去把握男人的心思,如何在取悦他的同时,也让自己不那么心焦。
  他的眸色深了一深。阿寄要在床边坐下时,他轻轻地挪了一下双腿,想伸手去抱她,却因为牵扯到伤口而皱了眉。她突然惊弓之鸟一般抬起眼,便对上他无奈的笑容:“你再靠近一些,我……我抱不到你,心中难过。”
  她无声地将身子又往前凑了凑。他满意了,双臂环住她的腰,下巴搁在她肩窝,深深地吸一口气,便好像所有力量都恢复了一般,快活地笑出声来:“你真好。我闻见香气了。”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变得像个小孩子一样,不仅黏人,连说话也颠三倒四,好像跟她说话都不需要思考一般。她却也不由得笑起来,任由他一手揽着自己肩膀,另一只手则在被褥里鬼鬼祟祟地摸索过去……
  她一侧身便准确地捞起了他那只作怪的手,回过头,嗔怨地看着他。
  “啊……”他不高兴了,“我知道我知道……”
  他必须早日养好伤,才能去前朝上独当一面。
  空气一时有些滞重。她低下头,将手轻轻抚上他缠满纱布的腹部。她还记得当他满身是血地昏倒在她枕畔时,自己心中那刹那灭顶的恐慌。她记得那么清楚,以至于在触碰到他的伤口时,脑海中仿佛还响起那一日的嗡嗡之声。
  他说自己受伤的事情不能让别人知道。于是她将所有事务都揽了下来,将所有来打探他底细的人都拦在了前殿,也多亏了她是个哑巴,加上对文书事务的熟悉,这多日以来,没有人起疑心。
  顾拾静静凝注着她的表情。他总归猜不出她在想什么的,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其实她比自己要聪明得多了。只是她的手心里含着柔软的温热,放在他的伤口上,总令他有些难捱——
  她低着头,慢慢将一只香囊掖进他的衣带。她已将这香囊中的香料换了新的,也好生地洗过了……
  她这动作却好似在他的伤口上轻微地撩拨。他低眉看着那香囊,不知该做何表情,只将手覆在了她的手上。她回过神来转头看他,忽然发现不对,想缩回手去他却不让了。
  他轻轻地、软软地笑了一下。“今日你也累了吧?委屈你了,大夫说,再将养两日,外人就看不出来了。”
  她点点头。他歪着脑袋看她的表情,忽然道:“你知道吗,阿寄?我站在北阙上督战,原本一切都好好的——是有人,从背后偷袭我。”
  她的手猝然一颤,被他攥紧了。
  “是我们自己人。”他道,“北阙上早已没有敌人了,是我们自己人,从背后刺了我一剑——我险险躲开,那一剑转了锋刃,便刺在这里。”他握着她的手在自己腹部沿着伤口的脉络极快地一划,她好像便看见了当时的剑光一闪。
  然后他又笑了:“不过你不要怕。我早已知道这世上没有真正的自己人,钟嶙也好、袁琴也罢,我都不会全信的。”
  她点点头,眉宇间却仍凝着思索的迷雾。他不知道的是,他以为自己只是在倾诉,而她却会将这些事情全都放进考量,认真地一一为他排解。
  他不知道的是,这是她已经做了十多年的事情。
  “阿寄?”他在她耳边轻唤。
  她看向他。
  他叹口气,“我也不想一辈子便只有我一个人说话的。”
  她的眸光一黯,却见他从枕头后边拿出来一方小小漆盒,笑着捧给了她,“打开瞧瞧。”
  她不明所以地接过来,打开了,忽而一阵风吹过,盒中纸片纷纷扬扬飞了出来,伴着灯火的光芒也是一晃。顾拾立刻急了:“哎,这怎么回事——”
  话音戛止。他看见她蹲下身去一张一张地捡拾那些零碎的纸片,动作慌张而急切。他也想去帮忙,却被她按回了床上,附加一个警告的眼神。
  他只好委屈地看着她努力伸手去够那些飘到床底的纸片:“我、我闲来无事……就做了这些玩意儿,你以后想同我说话时,便可以把句子拼出来……我想,即使是专门习书的学童,不是也只要认九千个字?我写三千个,便同你说一辈子的话,也满满地足够了吧?”
  她的动作顿住了。再看去,原来这是无数张裁切出来的小小纸片,上面写着各个不同的小字……她从床边抬起头,发髻凌乱地散了一半,她却在笑。
  她从没想过他会为了她这样做。即使当初被秦贵人教训了,她也不曾想到过这样笨的方法,这样笨,可又这样有用。她用尽全力对他笑,笑着笑着却又有些像是在哭泣。
  顾拾怔怔地看着她的笑。
  她低下了头,在地上捡了半天,终于将那些纸片都汇总起来,缓慢地、一张张地看过去。
  “我的字,不如你写得好……”顾拾忐忑得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可是你的手受过伤,现在我总之也无事可做……”
  她忽然在他面前排出来几张纸片。
  他心情激动,连忙凑过去看——
  好,休,养。
  她还屈指在“好”字上敲了两下,意思大约是:这个字要读两遍。
  也就是:
  好,好,休,养。
  ……
  顾拾顿时就如霜打的茄子般蔫了下去,“这话你不说我也知道,全不值当我写了这么久……”
  阿寄淡淡地笑了笑,收了那四张纸,又在怀中翻检半天。顾拾想瞧一眼,她还遮住了不让他瞧。最后她一张张地,将她要说的话摆了出来——
  平生,得君,便好。
  ***
  平生得君便好。
  女人柔和的双眸里仿佛坠了星辰,幽亮中散发着微微的热。顾拾的所有动作在这一瞬间忽然都滞住,思维停了摆,言语亦失效,他就这样怔怔地看着她,直到她俯身下来,在他唇上轻轻地啄了一下。
  他呆了呆,在她离开他之前茫然地伸出手去。他应该是想挽留她的,但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了。她却笑着将方才那三张纸又塞进了他怀里,他低头一看:
  好,休,养。
  而伊人的倩影已经转过那云母屏风去了。
  他看着怀中这几张纸条,慢慢地,竟也笑出了声来。

☆、第46章

  文初二年三月中; 被困巷战之中、打得七零八落的孙望及其军队; 终于向钟嶙的北军投降。
  未央宫宫门大开; 冷冽的日光照彻万方; 寥寥无人的甬道直通向华榱壁珰的巍峨前殿,钟嶙一身甲胄,率领北军众将士一齐入了宫城; 将俘虏的孙望等人押在中间。
  料峭的春日,荒芜的未央宫里寒梅开了又谢; 阮寄独自在温室殿里临帖; 茜儿在她身边弓下了身子:“夫人,那几个御医婢子已处理了。”
  她抿了抿唇; 表情没有变化,只眸中的光颤动了一瞬。她搁下了笔,看着纸上那数行潦草歪斜的字——
  当年在掖庭狱中受刑之后,自己的右手便写不好字了。
  她抬起头; 望向窗外,那冷红宫墙之上; 是淡白的天空,漂浮着苍灰的云。太阳艰难地从那云层背后探将出来,却只剩了疲惫的微光,在黎明的薄雾中泛着空疏的寒意。
  前殿上。
  军士将孙望丢在了丹墀之下。齐王尚没有到; 钟嶙也只是束手垂眉恭谨地站在阶下,孙望被绑了双手跪倒在地,往前膝行挪了几步; 忽然大叫道:“陛下呢?陛下在哪里?!”
  白发苍苍的老人茫然而焦急地四下里张望,沟壑纵横的脸上仍是不能服输的神气:“是齐王搞的鬼,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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