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你知道我说的什么意思?她不回来……她死了。”女人压抑着哽咽道。
“胡说!”师兄暴怒的大喝,与记忆中的温润儒雅全然不同,随之是兵刃抽动的尖锐声。
春晓吓了一跳,忙扑到窗户上去看,茜色的纱窗绷的平滑,她用力抠了个窟窿出来,像是勘破天机,透过小孔洞向里张望,看到的是白衣翩然的男子,手按着桌子,身子微微向前倾,胸口剧烈的起伏,显然正极力压制着怒意,再看,一把雪亮的长剑抵在他心口,拿剑的主人该就是那个激怒师兄的女人。
以春晓的角度,并不能看见女人的真容,她正背而立,身段十分袅娜,穿着同样的白衣,腰上系着朱红的丝绦,颈子粉白,头发乌黑,一侧耳垂戴着珊瑚坠子,随着女子气息的起伏,微微晃动。
师兄样貌微有变化,虽还是干净儒雅的面容,却能看出眉宇间的憔悴,眼角与嘴角都有了岁月留下的细纹。
春晓记着第一次在幻境中见他,他在草丛边给她包扎脚,那时该是十七丨八的少年郎,在大漠时,被人追杀,他策马扬鞭,是二十多岁的青年,如今再看,三十多年纪,风云沉寂,他眼眸更深邃内敛,儒雅中带着莫测的威压。
原来幻境中的岁月也在慢慢流逝,春晓有一瞬的心酸,忽就见师兄抬手将剑身握住,霎时血流如注,滴滴答答的从掌心坠落。
“你好!你真好!”女人似受了天大的伤害,把剑松开,身子羸弱的向后退了两步,哽咽道:“你明明喜欢的是我,为什么要变心?为什么……她都死了你还要在这里等,等什么?冬去春来、夏至秋末,你等的也许不是她,你只是在惩罚自己,你在内疚,你在后悔,你只剩下痛苦而已!”
“不是!”师兄抓着那把剑丢在地上,撩着眼看向女子,那悠远的目光更似透过女子看向的别人,“为了师傅师娘,为了国家大义,我从不后悔,她也一样,她蕙质兰心、聪慧果决,岂能不懂我?当初她愿意替代你和亲,与我说过,有生之年若能逃脱,定会来这里寻我,如今大周一统,她也该回来了,所以,我要在这里等她,你走吧,别再来了。”
女子听罢不可抑止的抖动着身子,良久,咬牙切齿的大喊:“师傅师娘让你娶的是我,你不是没反驳么?怎么师傅师娘不在了,你就可以反悔了?你做梦!除非我死了,否则你休想摆脱我!”
师兄沉默的看着那女子,女子硬挺着身子也望着他,两人似被时间定格,烙印在逝去的光斑里。
春晓幽幽一叹,忽地撕心裂肺般的痴痛,捂着胸口从梦中醒来。
“是梦还是前世?我到底是谁?师兄是谁?他们又都曾经是怎样的存在。”春晓挪了挪脚,伸手想要为自己倒杯水,拎茶壶却是空的,才想起来,自己这一宿醒来数次,每次醒来都喝水,连凉茶都喝干了。
抹了把脸,转身回炕上,把帐子放好,深吸口气平躺下去,默默的数着时辰,等丫鬟进来叫起。
不知什么时候,春晓迷迷糊糊的又睡了过去。
夕秋进来叫起,听到帐子里呼吸平缓,知她还没醒,又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姑娘还没起么?”门外思晨端了温水过来。
夕秋摇摇头,小声道:“我方才拎茶壶,又是空的,不知姑娘夜里起来几回,再让姑娘睡会儿吧。”
思晨点点头,而后有些埋怨的道:“泉哥儿临走时不是说三五日就回么,不曾想去了那么久不回不说,连个信儿也不曾往回送。”
夕秋伸手将明堂的窗子推开一条缝隙,道:“我倒希望三爷有事耽搁,待多过些日子再回来,最好是过了纳新姨娘进门的日子,那才叫好。”
日子都是找人算好的,不求小妾能给家里带来大富大贵,求的是开枝散叶,儿孙满堂的好兆头,日子定了也不好乱改,且纳妾进门男主人不在也不打紧,顶多是小妾脸上没光罢了。
“也是。”思晨深以为然。
俩人正说着话,忽地听屋里惊呼一声,互相看了眼,齐齐急着奔屋里去看,听帐子里头急促的呼吸,夕秋忙上前将帘子撩起,就见春晓脸儿煞白,一手擦着额头的汗,一面抬头朝她们看过来。
夕秋便问:“姑娘做噩梦了?”
春晓点点头,望了望天儿,吐出口气道:“终于亮天了。”
夕秋顿觉鼻子发酸,心想着:三爷还是及早回来吧,姑娘总是噩梦连连睡不踏实可怎么好?这才几日,下巴都尖了。
思晨早折回身取脸盆来,夕秋侍候春晓下地,就着思晨泡的还有些发烫的手巾覆在脸上,好一会儿才取下来,春晓看着镜子里自己越发青的眼底,不禁一叹,把手巾丢进脸盆里,道:“拿新煮的鸡蛋来。”
等小丫头取了鸡蛋来,思晨剥了蛋壳,举着给春晓压眼底,希望能缓解倦色。
一时夕秋问春晓是否摆饭,春晓才点头,有明松堂的丫头来传话:“老太太请姑娘去一趟,有事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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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9章 委屈
龚炎则如今正远在惠州,原是在临县接到急务,带着人急急去了,惠州低处西北,如今冰天雪地,寒风烈烈,在惠州租赁的宅子里与下属会话撄。
“太子不好出面,这件事还是要陈相领头,这一声倒的局势才有可能扭转。”
“陈相乃三朝元老,有他在,太子便有臂膀。”
“可陈相愿不愿意趟浑水还两说,不管如何,还是先见到人再说吧。”
龚炎则坐在正首,听下属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着,待告一段落,沉声道:“人可找到了?”
“还没有,不过有线索了,就在青燕山失去踪迹,属下吩咐人在山里搜寻,一会儿就能回报。偿”
龚炎则点点头,看赵福,赵福忙走过来,压低声音附耳道:“没回信。”
“送了两封全没回么?临县也没收到?”龚炎则皱了眉。
“没有,许是路远,飞鸽路上耽误了。”赵福一脸苦恼的道。
在临县接到急务,三爷怕春晓姑娘惦记,写了信儿派人送回府去,一共两封,一封给的老太太,一封独独给的姑娘,只老太太与姑娘都没回信。这都十来日了,三爷让他再飞鸽一封,竟也石沉大海。
龚炎则心里惦记,听下属汇报便有些不耐烦,幸好搜山的人及时来报,“并无发现。”听罢,他摆摆手,叫属下再去找,且下了死命令,“再找不到你们也不用来见我了。”
下属们急惶惶的去了,龚炎则丢了手里的羊皮地图,手撑住额头。
……
龚炎则不知道的是,他送去的信全在老太太手里,这种事在龚三爷十二岁以后就再没发生过,如今老太太却伸手截了。
老太太靠着弹墨撒花引枕,微微眯着眼睛,与杨妈妈道:“原以为是个冷心冷肺的负心郎,竟还知道给女人写信报平安,一声声细细的嘱咐,倒似眼珠子怕受半点委屈。所幸还记得我是他祖母,信里要春晓孝敬顺从,还不算有了媳妇忘了娘。”
杨妈妈就笑:“哪能呢,三爷打小就近亲您,最孝顺不过的孩子。”
“我又没说他不好,你急着护什么。”老太太也笑了,“就是怕他把心思都用在春晓身上,将来娶的妻子可不就束之高阁了?宠妾灭妻这种事一旦出现,后宅便要波涛汹涌,家无宁日,正是破败之象,万不可让他走上这条路。春晓并不是不好,却要再磨一磨性子,我不信你没看出来她那一身的硬骨头,可不是一般女子有的。得磨平了,心放大度了,懂规矩知分寸,心有畏惧,这才能本分的侍候男女主子,她的位置在那摆着呢,这样做对她自己也好。”
“老太太仁慈,连三爷的妾侍还要您操心,正是春晓的福分,三爷的福气。”杨妈妈拿了美人拳给老太太捶腿,老太太拦了,“你也老大年纪,不用你侍候,叫佳玉进来。”
杨妈妈忙道:“不叫她,奴婢陪老太太说说话儿,捶腿不是什么用力气的活儿,奴婢还做得。”
老太太听她这样说便没再拦着,一边舒坦着两条腿,一边道:“我已经家里去信儿,叫过年开春送几个本家的姑娘来,住一段日子,瞧瞧品性,有好的就给三儿定下来。”
“还是老太太想的周到。”杨妈妈应承道。
这时门口有丫头传禀:“俞姑娘来了。”
老太太摆摆手,杨妈妈起身道:“请姑娘进来吧。”
春晓进了屋子,不着痕迹的看了眼屋里只有老太太与杨妈妈,低了头,恭谨的裣衽施礼,“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千秋。”
老太太抬头就见春晓穿的鲜亮喜气,脸上鲜见的匀了粉,唇上擦了胭脂,头上戴的也俏丽,只即便如此,也掩饰不住她眼底的青影儿,顿了顿,伸手拉开炕柜的抽屉,递出一封信来。
杨妈妈没动,春晓忙上前接了,就听老太太冷冷道:“你们爷给你的信,我看过了,你心里不会不舒坦吧?”
春晓伸过来的手一僵,低下的脸儿微微沉了沉,却是转瞬平心静气,道:“老太太也是惦记三爷。”
“三儿给我报过平安了。”老太太毫不留情的咄咄逼人道。
春晓深吸口气,沉默了一会儿,才要张嘴说话,老太太已然斥责:“不舒坦就说出来,矫饰什么,当老太太我糊涂么?”
说也错不说也错,偷看了别人的信还能如此理直气壮,大概也只有亲祖母了,春晓干脆垂下眼帘,淡淡道:“奴婢错了,老太太息怒。”
“哼,错哪了?”老太太并不满意春晓的回答。
春晓道:“奴婢愚笨,不知错哪了。”
老太太伸出手指头,点着她的方向,与杨妈妈道:“瞧瞧,我说一句,她说十句,还理直气壮的,真是被爷们纵的不像样子。”
春晓抿了抿嘴,干脆把头低下,不打算再开口了。
老太太见自己把春晓压的不还嘴了,才缓下脸色,慢声道:“叫你来,是因着刘氏进门,本是你们三房的事,可这种事爷们指望不上,你们三房又没个主母,红绫大着肚子,只你一个能出力,你就替你们爷置办起来吧。”
春晓的心真是被钝器狠狠的捶了一下,猛地迎头看向老太太,道:“妾向来笨拙,只怕办不好。”
“怎么办不好?我让杨妈妈帮着你,不过是纳房小妾,没那么多明堂,你学学对你也有好处。”老太太不咸不淡的说着。
春晓直愣愣的瞅着老太太,眼睛里不争气的开始冒起浓雾,只觉得这屋子沉闷的透不过气,老太太高高在上目光,似利剑般刺着她的全身。
杨妈妈有些担忧的望了眼春晓与老太太,转过来给老太太使眼色,老太太耷拉着嘴角,暗暗叹气,她也只是要压弯春晓的锐角,并不是要折断,能折断女人傲骨的只能是男人,老太太瞅着春晓,半脸道:“这件事叫你做,也是给你的体面,换红绫早兴高采烈的接了,你这是什么表情?倒似受了大委屈,叫三儿知道了,还当老太婆欺负了你,哼,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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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0章 甜枣
春晓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明松堂出来的,她一出来夕秋就担忧的迎上来,将手炉递给她,小声道:“姑娘怎么了?脸色这样不好,是不是老太太说什么了。”
“没什么。”春晓使劲合了合眼睛,将酸楚的泪雾吞回去,路是自己选的,和旁人说不上。只道:“你一会子叫月盈来见我。撄”
夕秋应下不提。
春晓拿着月盈给的账册看,见当初龚炎则纳周氏时花费了一千二百两银子,纳赵氏一千五百两,到是红绫提位分花掉近六千两,才想起那是给自己准备的,后来临时改了红绫上位。只照着龚炎则往日纳妾的开销,并没个准数,便带着账本去见杨妈妈。
杨妈妈是有几分喜欢春晓的,长的标致又不曾奴颜婢膝的勾丨搭爷们,其实老太太也知道是三爷贱皮子喜欢人家姑娘,但没法子,这姑娘哪都好,就是身份够不上。春晓来找她,拿了账本给她看,“妈妈觉得怎么来好?纳周氏与赵氏是两年前的事了,但抬红绫的位分也有给未出世的小少爷的体面在,对新姨娘,是不是取个折中数?偿”
杨妈妈顿时笑了,更觉春晓知情识趣,抬红绫位分的事明明全府邸都知道怎么回事,偏偏她说是给小少爷的体面,真是个懂事的孩子,便道:“府里纳妾是有定数的,按照赵氏与周氏的规格那是两年前,不好比对,但大房那边大老爷在庆州纳了一房小妾,正用了两千两,你们三房最好也别越过去,叫大老爷脸面不好看。”
春晓恍然,忙谢杨妈妈提点。
杨妈妈又勉励了两句,还说:“老太太是嘴硬心软,别看说的厉害,其实是菩萨心肠,你这会儿觉着委屈,等以后有了孩子,在这府里过上半辈子就知道受益多少了。”
春晓心思通透,岂能不知老太太是在打压她的气焰,也是在磨她的性子,只老太太想的好,叫她做个中规中矩的侍妾,这样兴许是能活的长久活的富足,可也是活的没有尊严没有底线,这样活一辈子真的叫做人么?
春晓没应声,只淡淡的扯了扯嘴角,算是给杨妈妈一个笑。
下晌,春晓在书房里一鼓作气的把纳妾事宜极花销安排整齐,摹在一张纸上,打算明儿去回老太太。
月盈得闲来坐坐,见她这么快就弄的条理分明,不禁啧啧道:“姑娘大才,早知这样合该把管理内院的事务交给姑娘来做,名正言顺的,还做的这样好。”
春晓没再看那单子,站起身,端起茶碗,慢慢走到窗子前,把窗子大开,手里捂着冒着蒸腾水雾的茶碗,仰头看向窗户外的天空,与月盈道:“我好像见过大海,去过海边,还在海上坐了许久的船,月盈,你家是哪的?家里还有什么人么?”
月盈被冷风吹的打了个寒颤,过去把窗子推上,拉春晓坐到临窗的炕上,“姑娘闲聊归闲聊,莫受了风。”而后才道:“家里没什么人了,也不是很记得以前的事,我印象里最深的是第一次进府里,老太太笑呵呵摸了我的头,还给了我一块点心吃,碾米裹芝麻糖的,又软又糯又甜,现在想想还回味无穷,只不过后来寻常便能吃到,现下全不在意了。”
春晓若有所思的怔了怔,心想:是了,寻常的事,渐渐就会被忽略,以后她在三爷心里也变的寻常了,是不是就没了爱意。
转天春晓给老太太请安,把纳妾事项的单子递了上去,老太太接过去慢慢的看完,指出一处,“刘氏的老子娘也不是什么正经亲戚,不用给安排座次。”
“知道了。”春晓柔顺的应了声。
老太太脸上露出些满意来,招手叫春晓坐下,春晓谢过,就在秀墩上搭边坐了。
老太太就更满意了些,想着若论言谈举止,春晓确实是比三儿其他的女人强,甚至比起世家小丨姐也不差,可惜是个买进府的丫头,到底也只能做个侍候人的妾侍。老太太伸手,杨妈妈递过来一个描金的匣子,当着春晓的面打开。
但见里头放着一副嵌蓝宝石头面,同样式的大小凤钗各一支,压发、鬓花、耳坠儿子也都俱全。与春晓和风细雨的说:“这还是我年轻那会儿常戴的,样式虽老旧了,份量却足,宝石也是好东西,就赏了你吧,辛苦你为三儿操持这一回。”待春晓接了,另有深意的叹道:“难为你了。”
这算什么?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春晓接在手里,犹如烙铁般烫手,面上却不带出一丝难堪,低眉顺眼的给老太太磕头谢赏。
出了老太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