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拔宏道:“不是太后,是朕想来看看你的。好些日子没来了。”
冯珂知道,他肯定是见了太后,被太后教训了。
拓拔宏在殿中呆了一夜。冯珂看他怏怏不乐,就跟被绑来的似的,几乎也没说什么话。晚上,两人肩并肩地躺在一起,仿佛已经失去了恩爱多年的老夫妻一般,拓拔宏一句话不说。
冯珂主动转过身,伸手抱着他,手抚摸着他脸。他的脸干净漂亮,只是冷冰冰的,面无表情。她将脸贴在他温暖的脖颈上,嗅着他身上淡淡的熏香,努力排遣开心头的忧伤。
她知道他不会对她忠贞专一,可是已经嫁给他了。这婚姻是她自己要选择的,她爱他。他漂亮,温柔,足够吸引她。她愿意接受和别的女人分享他。她只希望她能占有他多一点,不在乎厚下脸皮死乞白赖,也不在乎通过姑母给他施压。
她肚子里已经有了他的孩子。宫中的妃嫔,她是第一个怀孕的,证明他们之间感情是不一样的。
她闭着眼睛,悄悄吻他,抚摸他身体。
他有什么不开心的呢?
她给他生孩子,让他做父亲,这难道不好吗?他不晓得生孩子多难受,吃不下东西,老是想吐。肚子大了,还要受罪,生的时候还要挨疼,听说会疼的死去活来。但是她不怕,为了他,她愿意受这苦。
她这么爱他,他还不高兴。
她抱着他,假装看不懂他的疏离和冷漠,厚着脸皮跟他找话:“皇上,你说生出来会是男孩还是女孩?皇上你想要男孩还是女孩?”
拓拔宏闭着眼睛,回答说:“男孩女孩都好。”
冯珂说:“皇上有空,给它想一个名字吧。”
拓拔宏说:“我拿不定,让太后想吧。”
冯珂说:“你也想一想么,你是他父亲呢。”
拓拔宏没说话。
冯珂继续说:“我前天晚上做了个梦,梦到生了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是对双胞胎。兴许梦是真的呢。”
拓拔宏还是没说话。
冯珂说:“皇上,你睡着了吗?”
她没听到回答,轻轻伸手去摸他眼睛。他眼睛闭着的,呼吸声几不可闻。
第146章 拓拔恂
拓拔宏陪了她一晚。
接下来几日, 他又召幸了别的妃嫔。
冯珂拿他是没法了。
她已经有了身孕,无法侍寝, 也无法留住拓拔宏。她只能安下心来,认真养胎, 指望能生下个小皇子。
这日, 太后将她叫去, 说:“昨天听御医说,林氏也有了身孕了。”
冯珂听到这话, 半天有点回不过来神。
“真的……?”
太后道:“我同御医问过了, 时间也对的上, 皇上也去看过了。”
冯珂眼睛发红, 目光也带了几分怒意,她像个孩子似的涨红了脸:“宫里是不是都知道了?昨天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
太后扭头道:“是我不让人告诉你的。”
冯珂道:“为什么?”
太后道:“你正怀着身孕,我怕你听了不高兴。”
冯珂坐在榻上, 长久地不出声。
她感到嫉妒、厌恶。
自入宫受宠以来, 她第一次体会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好像蚂蚁啃噬心脏。
这半年里,她一直知道拓拔宏在宠幸别人。可知道归知道,她心里总幻想着,他的心在自己身上,他跟别人只是躺在床上盖着被子聊聊天。她知道这样的想法很幼稚,可是她需要这样安慰自己, 使自己不必太难过。她眼睛看不到的事,她便安慰自己不存在。可是一切水面下的东西, 终究要浮出水来。
林氏怀孕了。
跟她只相差两个月。
她心里算一算时间,林氏怀孕的时间,她正和拓拔宏要好着。
男人都是这么虚伪吗?一面表现的很爱她,一面又让别的女人怀了身孕。
她心里太难受了。头一次感觉未来很迷茫,找不到方向。她一心地爱着拓拔宏,千方百计嫁给她,她以为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就会开心幸福。可是她从拓拔宏身上,感受不到一丁点爱意。
她失魂落魄。
太后将她搂在怀里,安慰道:“我早就告诉过你了,既入了宫,就要学会适应。”
“我告诫你不要对他动真心,不是因为我觉得皇上无情凉薄。相反,皇上他是心地纯良之人,论宽容,善良,他比这世上大多数男人都多。若是生在普通人家,你们是普通夫妻,他对你,兴许也会有深情。只是这宫里牵涉的利益太多,一处不慎,就可能众叛亲离。他要关心的事太多了,容不得他去在意感情。”
冯珂低着头。
太后叹道:“你喜欢他这个人,没用。他这个人,并不属于他自己。他是皇帝,是拓拔氏的继承人。他属于拓拔家族,属于朝廷。他属于这个帝国。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代表着整个拓拔家族,以及他身后这个帝国的意志,而非他自己的意志。他连他自己的意志都不能拥有,你说,你再喜欢他有什么用呢?”
冯珂悄悄流下了眼泪。
回到紫寰宫,她独自黯然神伤了半夜。
这天夜里,她正在休息,梦中感觉身体有些不适。好像有阵阵暖流,一股一股自身体向外流淌。起初她以为是月事,然而很快反应过来。她已经有了身孕了,怎么可能来月事呢?她心跳恐惧起来,连忙唤人:“来人!来人!扶我起来!”
不是错觉,是真的。
有血顺着她的裙子流下来。
腿上是血,裙子也被浸透了。她完全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她惊恐的脸色煞白,手足无措。深更半夜,宦官连忙奔去太医署去请了御医来给她检查。
太后和拓拔宏也被惊动了。
御医称:“冯贵人流产了。”
太后和拓拔宏,同时变了脸色。太后不敢置信地转头看了一眼拓拔宏,拓拔宏同时也转过头,不敢置信地看向太后。
母子俩都试图从对方脸上寻找答案,然而双方都是一脸诧异。
她为何会突然流产,御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说:“冯贵人的身体不适合受孕,胎儿着床不稳,可能近日又偶然风寒,邪气入了体……”
幸而冯贵人身体无大恙,御医说需要卧床静养一个月。太后问道:“那她以后还能受孕吗?”
御医道:“这个,臣也说不准,兴许可以,也兴许还会重蹈覆辙,毕竟冯贵人的身体……”
太后只能哀叹了。
她让御医退下了,让冯绰留下陪冯珂。
拓拔宏跟着太后出了殿。
两人并肩行着,只隔了一步远的距离。拓拔宏微微低着眼,似是有话要说又说不出口。
他发现殿外下雪了。
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银屑,宫殿上和殿前的树梢上,也涂了一层白。空气格外安静,格外冰凉。拓拔宏望了一眼雪,低声道:“天冷了,孩儿送太后回宫吧。”
太后道:“你留下陪珂儿吧,不用送我。她现在需要人陪。”
拓拔宏坚持道:“这里有阿绰在陪着,我送太后吧。”
太后没再拒绝。
宫人上前,为太后披上了披风,拓拔宏扶着她上了辇,自己也系上了挡风的狐裘,坐上去,陪着她同行。
太后心里很惆怅。
这就是命吗?冯家的女人,都这样不幸。她嫁进宫啊,阿珂和阿绰,也嫁进宫来。她生不了孩子,阿珂怀了个孩子也没了。莫非是上天注定了冯家的女人都要嫁进宫,都无法有孩子。
她的姑母,冯昭仪,当年嫁给太武皇帝的,也是未曾生育。
冯家女人不育,就像拓拔家的男人短命一样,莫非真的是有什么诅咒?
拓拔宏将手轻轻放在她膝上,握住了她的手。
“太后别难过了。”
拓拔宏怕她想起自己的伤心事。
他知道太后没有亲生孩子,曾经流过产,孩子的事情,一直是她心里的一根刺。
他的手,已经是男人的手了,骨骼坚硬,宽厚有力。太后叹道:“我不难过,我只是怜悯阿珂,怕她以后跟我一样。在这宫里,没有孩子,将来还能指望谁呢。”
拓拔宏道:“太后有我,宏儿会一直陪着太后。”
太后轻轻叹气。
拓拔宏说:“太后冷不冷?”
太后道:“不冷。”
拓拔宏伸手揽着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冯珂的孩子没了。
她躺在紫寰宫养身体,拓拔宏去看过她几次。她精神很不好,完全没有了刚入宫时的热情活泼,人恹恹的,也不说话。好在没哭没闹。太后知道她心里难过,也没法安慰,也没法劝,只能让人小心伺候着罢了,同时让冯绰多去陪陪她。
拓拔宏和太后的关系,却意外地渐渐回暖了。这半年里,母子关系明眼人看着都很僵,拓拔宏去太后宫中请安的次数变少了,太后也经常训斥他,数落他的过错。自冯贵人流产,拓拔宏跟冯贵人的关系没变,跟太后反而渐渐和好了。
他有时常出入太后宫中,一日三餐陪太后一同用膳,晚上也呆到很晚。宫中但有什么宴会,母子一同出场,说说笑笑的,瞧着倒是很和乐。朝臣们悬着的一颗心终于也放下了。很显然,冯贵人是不可能生下皇子了,冯家想要独据后宫,也不可能了。太后需要重新依赖拓拔宏,拓拔宏对冯氏,也减轻了不少忌惮。对于局面的转变,帝后之间心知肚明,也默契地达成了和解。
林氏生下了一个小皇子。
按照宫中的惯例,皇长子,就是未来的储君。虽然冯贵人流了产,但林氏生下了儿子,太后还是很高兴的。像当年对拓拔宏一样,她不辞政务辛苦,让人将这孩子抱到了自己宫中,要亲自抚养。
拓拔宏自然是尊重她的意见,不敢有分毫违逆。他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可是已经做了父亲了,对于这个崭新的身份,他又惊喜,又有点兴奋。太后给皇长子取了名字,叫拓拔恂。拓拔恂住在太后宫中,拓拔宏每日到太后宫中看望它。
对于生下孩子的林氏,结局,和这宫里所有皇长子的生母一样,太后是不会允许她活着的。她生下了孩子,被宫人抱走,随之在一个平常的夜晚被一杯忽然到来的毒酒给赐死,而后获得了一个夫人的称号。拓拔宏对这一切,心知肚明,却无法做主,也不能改变。只能接受。
他对林氏的感情有限,故而也谈不上悲痛,只是觉得很可哀。
人伦惨剧。
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生母的死,大概也是很而今的林氏一样吧。太后是罪魁祸首。
太后犹如当年一样,亲自担任起了照顾拓拔恂的重任。像保母一样,亲自给他穿衣喂食,给他把屎把尿。她是真的喜欢孩子,对拓拔恂,比对拓拔宏更亲了。
拓拔宏在拓拔恂身上,在太后对拓拔恂的关系上,隐约地看到了自己幼年的成长轨迹。他庆幸,庆幸这个孩子不是冯氏所出,否则他和太后之间的关系将不可挽回。
第147章 姑侄
冯珂养病的两个月, 只有冯绰陪着她。
她始终见不到拓拔宏来。过了几日,实在想不通, 便开始询问:“皇上呢?”
冯绰低声说:“皇上事情忙,最近没空过来。”
她心里很茫然:我孩子没了, 他也没空过来看看吗?
她不相信拓拔宏这样冷漠。
她不安道:“太后呢?太后怎么也不来?”
就算拓拔宏冷漠, 姑母总不能不管她吧?她发生了这样的事, 姑母该怜惜她的。
冯绰知道她的心思,小心翼翼, 生怕惹了她不快:“皇上刚得了龙子, 心都放在龙子身上。太后也是, 最近怕分不出精力。”
冯珂道:“林氏生了?”
冯绰道:“生了。”
冯珂道:“是男孩?叫什么名字?”
冯绰说:“叫拓拔恂。这名字是太取的。”
冯珂默了半晌, 轻声道:“林氏现在呢?皇上该不会已经晋封她了吧。”
冯绰道:“她死了。”
冯珂疑问道:“死了?”
她明白了。
“是皇上赐死她的,还是太后赐死她的?”
“太后。”
冯珂面无表情道:“死的好。谁让她自不量力,想替皇上生儿子。”
冯绰对这件事, 还心有余悸。毕竟同是皇上的枕边人, 时常还见面,一块说过话的,突然说死就死了。姑母平日里对她们那样亲热疼爱,可是下这种毒手也丝毫不心软,冯珂想想,觉得有些害怕。没想到冯珂这样镇定平静地说出来。
冯绰低着头,也没说什么。
她姐姐性格一向很活泼开朗, 冯绰觉得她是善良的女孩。这话说的,隐约有点恶毒, 不像善良人说的话了。冯珂流了产虽然可怜,但总比林氏好,林氏连命都没了。冯珂这样说人家,有点太过。冯绰感觉怪怪的,但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她想冯珂可能是伤心过度,受了刺激。
“太后把拓拔恂抱去了崇政殿,要亲自抚养。”
冯珂说:“那是要立太子了。”
冯绰说:“应该是。”
冯珂心里,隐约对太后产生了一点怨恨。一点,连她自己都难以察觉。太后,她怎么能这样呢?自己这个亲侄女才刚流产,她就去捧别人的儿子了。她有为自己的以后打算过吗?拓拔恂当了太子,以后她在宫中怎么立足?
她还在悲痛中,太后却高高兴兴地抚养起太子了。
她头一次,对姑母产生了怀疑。头一次对姑母感到了不信任。
她心里很不安。
产后的虚弱,让她长久地头晕,无法饮食,呼吸总像是接不上。身体像被掏空了一般,精神也空洞洞的。她好像变成了一朵风中的柳絮,忽然感觉孤单冷落,寂寞无所依。
勉强能下地了,她带着病体,轻轻踏入太后寝宫。这个倒春寒的夜里,已经是子时,鸡狗都歇了,太后却仍然没有歇睡。她站在帘子外,就听到里面有婴儿的啼哭。
那哭声相当刺耳。
她掀开帘子,走进去,见太后正坐在榻上,抱着婴儿在哄。她面带着轻松愉悦的微笑,像是十分高兴。
冯珂轻轻叫了一声:“姑母……”
她惊讶地发现,拓拔宏竟然也在这里。
这个时间,已经是深夜了,他在这做什么呢?
不过拓拔宏确实在。
恂儿夜哭,太后在哄他,用小调羹盛了羊乳喂他。太后卸了妆的,素面无粉黛,肌肤看着还是那样年轻白嫩,恬静温柔的像一朵牡丹,眉目五官都是带了媚的。冯珂长得也好看,但她总觉得自己的漂亮很单调,比不上姑母有魅力。
她穿了藕色的薄纱衣。
不是平日的穿着,而是就寝时穿的寝衣,薄的贴在身上,衣料柔软垂顺地逶迤在地。从冯珂的角度看过去,能看到她优美而单薄的肩背。颈部的线条如同天鹅,隐约能感觉到丰盈的胸部和纤细柔软的腰肢。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身后。拓拔宏穿着银色窄襟小袖长袍,白袜皂靴,明显是白日的打扮,还没有更衣。
拓拔宏手里拿着碗,碗里盛着雪白的羊乳,太后用调羹,从他手里的碗中一勺一勺盛取羊乳喂拓拔恂。两人目光专注地围着太后怀中这个婴儿,笑容生机勃勃。
她忽然感觉这一幕有些刺眼。
这气氛太和谐了,太明亮了。拓拔宏太乖了,乖的像个小孩子,眼神都透着认真。冯珂从没见过他在哪个女人面前这么乖。
冯珂本能地想起拓拔泓。
这种联想太不好了,她知道自己不该产生这样龌龊的想法。然而,那一刻她心里确确实实想到了拓拔泓。
她在宫里待的够久了,她知道姑母和先帝是什么关系,也知道他们是怎么发展起来的。姑母之前的父子两任皇帝都有夫妻之实。拓拔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