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益往她身旁的脚蹬上坐了。
她道:“辞官了去哪?还留在京中吗?”
李益低声道:“还没想好。兴许在京中,兴许离开京城去别的地方。”
冯凭道:“真羡慕你,我也想跟你一起去。这宫里呆久了,没什么意思,闷得很。”
李益道:“那你随我走吧。”
冯凭苦笑道:“我能去哪,我哪也去不了。我剃了头发当姑子去差不多。”
李益握了她柔软的双手,抬头面对着她,道:“我不放心你,我辞了官,你怎么办?你是怎么打算的?”
她声音有些颤抖,笑着,眼泪却有点出来:“我能怎么打算,就这样呗,你走了,他也不会来找我的麻烦。也没什么,就跟以前一样。你还担心我会受苦吗?”她笑:“我在这宫里锦衣玉食,奴仆成群,人人敬畏仰视,我哪能吃什么苦?除非自己非要多愁善感矫情。我不会受苦的,你放心罢,我只担心你。他是皇上,你得听他的话,不能违拗,否则就是忤逆。辞官吧,你不主动辞,他接下来也会找你的麻烦,不够你我头疼的。反正先避过这一阵的风头。”
李益道:“宫中的富贵又能有几日呢,我怕他会伤害你。他对你一直有敌意。”
冯凭道:“那你也帮不了我,你留在这,只会加深他对我的敌意。”
她伸手抱了他,将他揽进怀里,袖子笼着他的脸。她心想:这是他们第二次分手了。虽然没有说分手,但本质还是分手。
明知道他一会就要走了,但她不知为何,总觉得他不会走,直觉里总认为他们不会真的分开。她这么爱他,他怎么走的了。他们是彼此深爱,心紧在一处,不是露水姻缘,流水和浮萍。
第64章 见证
因为皇上在永安殿设宴,李益出宫之前, 参加了最后一次朝宴。众臣欢欣鼓舞, 各自在君前献美, 他坐在同僚之中, 将自己淹没在一片阿谀里, 低着头只是饮酒。
冯凭坐在御案前, 目光偶然间扫过群臣, 落到他身上,他一杯接一杯地饮酒,却始终不曾抬头, 也不曾回应她的目光。
拓拔泓感觉到她心不在焉, 好像魂不守舍的样子,他感到别提多厌恶。不过是一对狗男女罢了,装的难分难舍似的给谁看呢?情深?狗屁情深, 一个无耻荡。妇,一个有妇之夫。拓拔泓宁愿她只是玩玩男人,也受不了这副腻腻歪歪, 爱得了不得的样子, 真是恶心。
李益没有动筷子, 也没有品尝案上的菜肴,只是饮酒。将手边的一壶酒饮尽了,又跟侍从要了一壶。在酒宴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他从座位上站起来,悄悄绕过大殿的廊柱, 独自出宫去了。
他没吃东西,回家的马车上,酒意一直在胃中翻涌,老是想吐。胸中不知为何,也被颠簸的隐隐作痛,似乎是那天挨了一踹的位置。他在黑暗寂静一片的车厢之中,寂寞像黑暗的潮水汹涌而来。他感觉像是离开这个世界已久,失去了探究的兴趣,且已经找不到话同它对答。
他醉了,难得地没有坐正,而是瘫在马车中,四肢松懈,脊背弯曲,眼睛紧闭如死。
慧娴听婢女说郎君回来了,却没有回房来,她叫来小厮一问,听说他又去了书房了。
她换了衣服,去书房寻人,却见书房门关着,里面黑乎乎也没见灯。她感觉有点奇怪,抬手“笃笃”敲了敲门,却没人应。她狐疑地看了看小厮,小厮低声告诉她:“在里面的,才刚进去。”
慧娴推了推门,里面被闩上了。她压低声音唤道:“季棠,是我。”
里面没人答话。
她等了好一会,没见动静。她是不放弃的,又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她道:“吃晚饭了吗?我让厨房给你弄点吃的。”
“季棠?听到我说话吗?”
她问了好一会,那门终于从里面打开了。李益站在门口,慧娴说:“你回来了?”
李益说:“怎么还不睡。”
慧娴说:“你没回房来,我怎么睡得着。”
她问道:“我能进来吗?”
李益说:“进来吧。”
慧娴走进门,说:“也不点灯。”她从架子上取了火折,将灯烛点亮。烛光从黑暗中升起,她才发现他在喝酒。
慧娴从来没见过他这样。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李益那边却开了口,告诉她:“我辞去了朝中的职务了。”
慧娴半天还是没说出话。
朝中的事情,她是不懂的。她只知道约摸是发生什么麻烦,否则他不能辞官的。不过辞官么,辞了也好,朝中的是非太复杂了,争来斗去的,总让她觉得惴惴不安。
他平常总在为公事奔忙,在家里的时间太少,辞了官,夫妻相处的时间也多一些。
慧娴隐隐约约猜到,他辞官可能和那个女人有关。妇人在这方面的直觉总是准的出奇。然而那人是谁呢?不是外面的人,慧娴怀疑她是宫里的人。因为李益从来去花街柳巷,或者豪门贵族家的酒宴上消遣,最常呆的就是官署,最常去的就是宫中。慧娴怀疑那个女人是宫里的。
然而宫里的,范围也大多了。宫里有宫女,女官,有妃嫔……
其实李益最得太后的信重,这一点慧娴是知道的,都说太后有事必定会同李令相商,慧娴怎么可能不知。她私下听人说话,谈起那位宫中的皇太后,说她“才二十出头”,慧娴感觉很惊异,想象不出一个二十出头的女人,带着一个十几岁的皇帝,怎么驾驭朝堂。那想象里,死了丈夫的孤儿寡母,总是蛮可怜的。她印象中的太后,是个蛮柔弱可怜的女人,甚至跟她有点同病相怜:都没有孩子,只能抚养别人的孩子。
太后的名字,在人们口中的提及率相当高,比皇帝高得多。这也证明了她眼下炙手可热的地位和权力,光环已经完全将年幼的小皇帝遮盖了。慧娴甚至听人谈起过她的相貌,那原话说:“太后年轻,才二十出头,是个美人。”
是个美人,这话不得不让慧娴心里一惊。
再联想起李益得太后信重的话,她当时就感觉很不好,心里顿时笼罩上了一层阴霾。
当时感觉也是心都凉了。
但是后来细一思索,她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为什么呢?因为太后,和先文成皇帝夫妻恩爱的事迹太出名了,可以说是街头里巷,妇孺皆知。当初文成皇帝驾崩,据说太后还差点投火**,追随先帝去了,所以慧娴总是不大相信。这个女人,她那么爱自己的亡夫,不至于做出这种事吧?那也太骇人听闻了。她从李益的态度能感觉出,他和那个女人当是真心相爱,不是逢场作戏玩玩。一个曾嫁给皇帝的女人,慧娴总感觉,是不太能当真爱上一个大臣。
如果这个女人跟她亡夫恩爱是真的,她是不可能和李益那样的。
如果她和亡夫恩爱是假的,那这个女人一定是很虚伪,很有野心的了。宫里的女人,哪个是良善的?能做出那种投火**的表演,又能垂帘听政,跟情敌的儿子虚与委蛇做母子,简直没长人心。慧娴联想到最毒妇人心,便觉得李益不会爱上这种女人。而这样有野心的女人也不会真爱上自己丈夫的,顶多只是利用他。李益又不傻,他不是会被女人利用的人。
这从哪里都说不通,就算李益亲口告诉她,她也会觉得很荒唐的。
人对于自己不愿接受的事,潜意识就会找种种理由说服自己它不可能。慧娴下意识地否定自己的直觉,认为这事不可能。
慧娴说:“辞了就辞了吧,何必闷闷不乐,在此喝醉酒呢。”
李益叹道:“我惹祸上身了。”
慧娴听到这句,心一咯噔,登时怀疑他勾搭的是宫里的妃嫔,不然怎么也说不得是惹“祸”上身。她担忧问道:“你做了什么了?”
李益说:“我得罪皇上了。”
慧娴听到这句,真是一瞬间心都凉了。
在朝为官,得罪谁不好,偏偏得罪了皇上,这不被罢官才奇怪了。慧娴心里恨恨地想:我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想的,怎么能做这种糊涂事呢?什么女人不好找,偏偏冒犯到皇上身上。简直让人太生气了。平时也不是这么混账的人,怎么在这件事情上这样气人。
她心里恨,面上却不愿意对着丈夫发作。她有些不安,转动着脑筋,就开始想办法。
她走到他身边,陪他坐下,握着他双手,道:“要不你去跟太后求求情?你不是一向得太后信重吗?兴许她能帮你在皇上那说说话。只要不是真犯了什么事,我想皇上也不会太怪罪的。就算怪罪,你这官也丢了,罚的也够了。大不了咱们离开京城,不做这官了。他还要怎么样呢?”
也许是喝多了酒,身体里的水分太多,要往外溢。李益直感到眼睛里温热要往外涌,慧娴伸手抱了他,慰道:“没事,我不怪你,不管发生什么事,咱们一同担着。不会有事的,别太往心里去了。没事的。”
她抚着他肩膀劝道:“去洗个澡,吃点东西,回房睡觉吧。明天醒来就过去了。”
慧娴是个好妻子。
他们之间是有真感情的,慧娴对他好。她有些冷淡,但是也关心他,只是不爱说,不喜欢表达。但是真有事,她是维护他的。
而他曾经,也是一个好丈夫,他们有人人羡慕的,美满的家庭。
什么都好,只是没有爱情。
爱情,听来是个虚幻的字眼,没了它,似乎也不要命。多少夫妻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有没有爱情又怎样?有孩子就好了,是亲人就好了,何必心心念念,锱铢必较呢?然而相处起来,一点一滴,真真切切,如钝刀子割肉,每一刀都割的实实在在。结婚多年,同房的次数屈指可数,都是健康的男女,却从来不爱腻歪。没有爱语,彼此都是一本正经不苟言笑,不是淡淡的,就是讪讪的。想说个笑话,都要担心对方的反应。相爱的人喜欢跟对方分享自己的喜怒哀乐,喜欢探究对方身体,那种小孩子式的热切和喜欢,几乎有点幼稚,然而压抑不住,在对方眼里都是活泼可爱的。但是李益和慧娴,对彼此都没有这种欲。望。
连做。爱都永远只有那一种姿势。
谁也没想过要换一下。
不管是**还是灵魂,他们对彼此都缺乏了一点探索的兴趣。
是不喜欢吗?其实也不全是,只是觉得这样很奇怪很尴尬。
这场婚姻开始的尴尬,两人的一开始,感觉不自在了,后面再想转变,就转变不过来。
他们都是太敏感细腻的人了,一件小事,也能在心里想很久,过几年还忘不了。如果是寻常的夫妻,有话几句就说开了,也没什么芥蒂,可是他们又都不爱说,只爱揣测来揣测去。后来揣测的累了,就不揣测,爱怎样怎样,随他去吧。
反正再好也只能这么好,再坏也不能更坏。因为相信对方的忠贞品格和对彼此尽力的责任。
人都是懒。
是开头没有开好。
不是她计较什么,也不是他介意什么,只是没开好头。两个人的感情其实也像画画,开头那一笔没画好,后面的路子就歪了。而且越来越歪,最后歪成了天南地北。
如果有个好的开头,兴许他们会是一对恩爱夫妻。毕竟她是好女人,他是好男人。
慧娴见证了他一场痛哭。她感觉很慌乱,很无措,心跳的很快,不知该如何是好。男人的眼泪,她想不应该去嘲笑的,他并不是脆弱的人。然而此刻靠在她胸口,泣不成声。她该问什么?她该说什么?她心里一片茫然,什么都不知道。他没有任何话,没有理由,也没有任何诉说。
到此境地,仍然是沉默的。
第65章 玉梳
李益躺在床上,他醉的太厉害, 睡过去了。
慧娴叫人送来水, 替他擦拭了脸和手。夏天, 人易出汗, 慧娴摸了摸, 见他底衣被汗水浸湿了, 遂又替他脱了衣服。
他赤。裸着身体时, 她悄悄扫了好几眼。
她不知道别的男人是怎样的。但李益的身体,显然是美好的。顺顺溜溜一副好骨架,四肢修长舒展, 白皙紧实的一身好皮肉。躯壳是好的, 只是藏在其中的那个灵魂陌生,跟她格格不入。
给他换上干净雪白的中衣,她坐在床边, 看着他的脸,开始思索。思索这些年,思索两个人的感情。这些事不能细想, 一细想就感到绝望。这么多年以来她都常常想:其实他只要肯主动伸出手来抱抱她, 说几句甜言蜜语, 她也就什么芥蒂都没了,两人就没隔阂了,她也就对他死心塌地了。但是,他从来没有。
从结婚时,她就在想这个问题, 想了快二十年。
她可悲的发现这二十年,他们的关系丝毫没有起伏和改变。他始终也没有来“哄哄她”,亦没有甜言蜜语。照顾和关切是有的,毕竟夫妻。但那仿佛也同爱情无关,平淡的似水,她几乎也记不得。
她认为这原因不在自己。男女之间的事,得男人主动,他不主动,她也没那个脸去跟他身上蹭。你是男子汉,你来追求我。你追求我,我就爱你。她要求高吗?可他连这基本的都达不到。
她忽然感到有点恨他了。
她有种冲动,想拎起他质问:“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她想发疯将他捶打一通:“都是你的错,你是个混账。”
她想撕了他,咬死他。
她想挥出一巴掌,挥到他脸上:混账,混账。她心里暴风骤雨似的疯狂咆哮:你就装傻吧!你装傻!你比李羡还要可恨。我不爱你?我们是夫妻,我如果不爱你,为什么要委屈自己跟你过下去,跟你同床共枕?我如果不爱你,你的绿帽子早就戴了一百顶了!我在意你的感受,你却不在意我!竟然想跟我离婚!她简直想将他撕成碎片了。
但是她发现,她已经失去了发作情绪的能力了。她认为发泄对自己没有好处,像个得不到爱的泼妇一样叫喊,太丢人了,有损自己的形象。叫啊?一叫全世界都知道你丈夫不爱你了,全世界都知道你的痛苦和失败了。忍着,还能维持表面的体面,至少看上去,不那么难看。你不爱我又怎么样呢?反正我也不在意。
克制的太多,克制的太久,克制成了习惯。
这些构想,只存在她脑海里。她永远无力将它表现出来。她坐在那,脑子里翻云覆雨,面上却只是平静地没有表情。
慧娴在床边坐了一夜,天亮,却发现他似乎在发烧,身上摸着滚烫。慧娴想唤他醒来,吃点东西,唤了一阵也唤不醒。
她估摸是生病了,只能让人去请医生来。
医生给把了脉,说是伤风,开了两副药。慧娴给他煎服了,到下午,他才清醒了过来,用了点粥和小菜。
没想到这病却耗上了。接下来两个月,李益卧病在床,哪里也去不得。本说要出京,自然也作罢了,留在京中休养。
慧娴日日在房中照料,只是两人之间没什么话说。李益不肯说什么,慧娴也不愿问。
他身体一向很好,几乎不生病,没想到卧床就是连月,心里想想,便觉得自己年纪大了。以前仗着年轻,不把身体当回事,老病老病,而今到了一定年纪,才晓得这二字的可怕。想起而今事业家庭婚姻,便颇有种此生一事无成之感。
这日下午,天气正好,日光透过树荫洒落在地上,一场秋雨刚过,凉风习习。慧娴坐在树下,教阿龙写字,忽然下人来报说:“外面有个小公子,说是来探望郎君的。”
最近家里常常有人来探病,慧娴倒也没奇怪,只问:“是谁啊?”
下人说:“姓冯。”
慧娴有些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