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信说:“娘娘醒了吗?”
“醒了多时了。”
“唤人了吗?”
“没唤。”
杨信进殿去,掀开帘子。
冯凭已经穿好了衣服,坐在镜台前面,拓拔泓坐在她身边。听到有人掀帘进来,两人同时回过头,好像受了什么惊吓似的,表情十分诡异。杨信愣了一愣,很快反应过来,笑道:“皇上要上朝了吧?臣叫人来伺候皇上梳洗。”
冯凭转头,看了拓拔泓一眼,目光淡淡的,点了点头。
拓拔泓含糊地说:“好。”
杨信让人准备水和早膳,又让人去太华殿取了拓拔泓的朝服过来。
拓拔泓上朝去了。
冯凭一上午,只是身体不适,只感觉有些恶心,想吐。早上的时候还有点迷茫,这时候已经完全清醒了。她越想越不对。
怎么会有这种事呢?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事呢?他是拓拔叡的儿子,是拓拔叡跟那个女人生的儿子,想想就很恶心。她宁愿被狗,被一匹马上,也不愿意跟这个人有任何关系。简直是太恶心了。
她越想越过不去,体温一上来,发烧又病倒了。
第35章 进展
拓拔泓一生里, 有那么几个记忆深刻的时候。
好像都是跟她有关的。
一次是他父皇驾崩时。当时还是皇后的冯凭将他召至太华殿。一见面, 他就看到她涩红的眼睛,什么都不说,走上来就抱住了他, 泪珠子滚滚而出。
她的本意大概是想将他当做小孩子,做孤儿寡母状哭泣,但实际他当时已经长得很高了, 看起来跟个大人没两样, 她抱了一会,大概是又察觉到, 便有些讪讪地松开他腰, 扭过头, 改为握住他的手,继续落泪。那夜一整夜, 她就握着他的手, 有人来, 见到大臣,她就扶着他的肩膀, 将他搂在怀里, 做出很亲近,互相依赖的样子。
她的手柔软,湿润,弄的拓拔泓的心也湿腻腻的,好像有一条软软的凉凉的虫子在心上爬。父亲离世的悲伤, 即将登基的大事,他统统没记起。就只记得了她的手,还有她身上的香气。
那一夜,她穿的衣服,什么打扮他都还记得清楚。他甚至记得她头上戴的凤簪的样式,凤口衔着金珠,凤凰的尾羽像一小簇燃烧着的金色火苗,又好像是并拢的两只佛手。她穿着白素裙,光滑的锦缎面料,上绣着金色的荷叶和莲蓬。他觉得这一身很好看,温柔,素雅又洁净,很想看她穿,可惜那之后再没看过她穿那身衣服,也没看她再戴过那凤簪。
她一直想表现出他还小,还是个孩子,还需要人照顾保护的样子,以便于更好地树立自己监护人的地位。但拓拔泓的个子已经比她还高了,所以两个人都有点不自在。拓拔泓希望自己可以再缩小一号,以便于被她搂在怀里,或者揽在胳膊底下。她大概也希望他能够缩小一号,这样才好掌控。否则一个年轻的女人,对一个已经长成大人的、有着独立的思考,足够强壮的少年,不管怎么定位自己的角色,都有点尴尬。
但这是没办法的事,她不够老,他又不够小。
他对那天印象那样深,大概是因为从小到大,没有人那样搂过他,没有人那样握过他的手。小的时候,他父亲偶尔会抱他坐在膝上,常太后也经常会抱他问话,但他感觉都不深。他父亲是男的,常太后太老了,又爱俗气,他不喜欢。
还有一个,便是他的初夜过后,那连绵了半月的暴雨。
天下着雨。
早上下雨。
中午下雨。
晚上下雨。
吃饭下雨,睡觉下雨,读书下雨。
发呆还在下雨。
随时都在下雨。耳中听到的声音永远是稀稀哗哗的,雷声轰轰隆隆的,宫檐下水流如注,宫中水流成河,排水道都不够用了,淹没了一片,站在宫殿前就可以看海。到处都是湿哒哒的,水涝涝的,几乎让人怀疑世界要毁灭了。
停不下来。
空气湿润而粘稠。
天色也总是阴沉沉。这样的雨,拓拔泓也无处可去,就终日地坐在她床边陪她。
说话,喝药,吃东西。
她脸色雪白,躺在银红锦被里,一张脸只剩下眉毛和眼睛有颜色。但还是醒着的,也没有绝食,也没有生气,不愿意说话。只是精神恹恹,说话的声音很小,有气无力的,像是被鬼掐着脖子。
药送过来,拓拔泓给她喂。
食物送过来,拓拔泓也一勺一勺的送到她口边。
雨声哗哗,心事在漫长的雨水中发了霉,长了毛,又生出了一层碧绿的青苔。
白天不离,晚上,拓拔泓还是宿在崇政殿。
夜里,他抱着她睡。
她身上热烘烘的,好像揣着个小火炉。拓拔泓不敢再碰她,但是亲她,抚摸她。
她睡的很不安稳,口中呼出的气息很干燥,很热。身体挨着的地方像是被火在烤,半夜,她疼的呻。吟,身体翻来覆去,口中时不时发出烦躁难受的叹息。
直到拓拔泓松开她,身体躺的远了一些,她才没有再翻动叹气。
第二天夜里,还是这样。只要他搂着她,她便被笋毛扎了似的,一会翻一个身,一会叹一口气。确实很热,拓拔泓也感觉很热,本就是夏天,她又在发烧。拓拔泓知道她不愿挨着,于是也就不跟她一起睡了,第三天夜里回了自己宫中。
不过白天,拓拔泓还是跟她呆在一起。
吃药,说话,吃东西。
会见大臣。
拓拔泓是得到了就不会再放弃的人。
得到了,自然要巩固,以及保持下去。
拓拔泓这会,承认自己是喜欢她的了。
他喜欢她。
并非一时冲动,而是多方比较,深思熟虑的。
他品格很高,不是什么人都能看上的。
他很挑。
他喜欢人,自然是有前提,前提是要好看。他对女人的审美也是有极高的要求的,不能是普通的好看、可爱或漂亮,得是美的天上有地上无,除了他别人都得不到,这才配得起他这样尊贵的身份。
但只是好看不够。
宫女太监里也有好看的,大臣的女儿里也有好看的,但拓拔泓认为他们跟自己不是一类人,没语言,不会了解自己在想什么。他是需要被人了解,被人懂得和需要倾诉的。他需要知己,需要灵魂的共鸣,需要感情的升华。
拓拔泓认为她能了解自己。和她说话,他感觉很舒服。她能满足他,别人都不能。
他们现在有隔阂,但拓拔泓认为这是能克服的,只要两人共同努力。
看起来,她也并不拒绝。
已经前进了一大步。
关键性的一山爬过去了,剩下只是小坡小坎。
拓拔泓是个注重灵魂相爱的人,并不是粗俗的只晓得**快感。所以他也并不纠缠她**,只要和她感情上先融合。
她自己能动一点,就自己端着碗喝药,自己拿着筷子勺子吃饭了。说话的中气也足了一些,脸上也少了虚弱,看人的眼神也不是软趴趴的了,开始关心朝中事。
一切都在微妙的起着变化。
冯凭病了两日,不曾下床。
但半个月之后,她的身体还是恢复了。
毕竟还是年轻,恢复起来,一天一个样。
人身体好和身体差的时候,感觉就不一样,病的时候天天躺着,说话都没力气,好起来那精神劲都不一样。拓拔泓早上过来的时候,就看到她在训斥大臣。天都还没亮,鸡都还没起呢,她已经盛装地穿戴好了。跟昨天不一样,可能是施了妆,眉眼一下子浓烈很多。
第36章 再见
这大清早的, 为的什么事呢?原来是因连日暴雨, 黄河一路几处口子决堤了,说是死了好几万人,有几个郡都被完全冲毁了, 现在情况还在恶化。黄河筑堤本就是头等大事,朝廷年年往下拨款,结果一场大雨, 全决了口子, 现在到处都在闹水患,哭的喊的, 上下哀鸿一片, 太后自然是火了, 把相关的责任人都叫过来,问那年年筑堤的钱被吞到哪个狗肚子去了, 要问责砍脑袋。
一场暴雨闹的帝国不安, 河道决了口需要修缮, 灾民需要赈济,还要对付瘟疫。
短期之内, 冯凭和拓拔泓都不得安生了。
这天夜里, 李益睡在署中。
夏夜天热,他开着窗,半夜听到风刮的呼呼的,窗子被吹的四面煽动,他乘着风起床来关窗。风吹的他身上的单衣鼓了起来, 豆大的雨点迅速地砸在身上。
然后一夜都是暴雨。
很久没下过这么大的雨了。他是常接触事务的人,听到下大雨,心里就担忧,又要闹水患了,朝中又要一阵焦头烂额了。这些事情让人头疼。雨哗哗越下越大,他后半夜几乎没有睡着觉。
次日还是大雨。
他一直等着冯凭那边召见,结果一上午一直没有。倒是杂七杂八的事老缠着,正忙着忙着,忽然说淹水了,署中存放文件的地方淹了水,一批重要的文件可能毁了,一下子整个官署急的不得了,连忙想办法去抢救,一天忙这个事情忙到上火,才终于把东西转移。下午这边就得到了通知,曰下大雨,各衙门官署不办公了,把重要文档封存好,大家都回家避雨去吧,不用干活了。
李益想着她的病,收拾好,派了个奴婢去找杨信,问里面。杨信告诉他拓拔泓在,冯凭今天不方便见他,又说太后身体没什么大碍,让他不用担心。
李益见不成她,也只好离开官署去了。
接下来几日便都在家中。
大雨一直不停。
署中也未能恢复办公。
被迫在家呆的这几天,他只是有些寂寞,大雨不停,哪里都去不了,除了吃饭睡觉,无聊只是躺在床上看书。有时候看到一个有趣的东西,他特别想跟她说,或叫她一起看,却发现自己自己一个人,便有些失落。看书也少了点乐趣。
空下来,他抬起头望一眼窗外的雨水,想看雨停没停,然而那雨一直没有小下来的迹象。
他放下书,盖上薄被日睡。
惠娴进书房来,看到他躺在床上睡着了,走到床边去,替他将滑落的被子提了提。
他抱着被子又醒来了,笑。
次日,惠娴看他无聊,说要他打双陆。李益的确也无聊,两人便在榻上摆了棋局,拥着衣掷骰子,打双陆。
惠娴说:“赌什么?”
李益也不知道赌什么,就说:“赌钱吧?”
惠娴本来是想说点深刻的话,意味深长的,能引起某种转折的?比如“赌你的心”,“赌一个愿望”,“赌你一句真心话”,类似的。听到李益的回答,她沉默方时,最终让丫鬟去取了两袋钱。
惠娴乃是个正经的贵妇,整天在家没事干,闲来的娱乐就是打打双陆,赌个小博,不想浸淫数十载,已经是个中高手,出手难逢敌。打了一下午,李益输了个精光,只剩下两个铜板。
李益就有点丢人,感觉智商被惠娴碾压了。
惠娴也不好意思说自己在家没事就跟贵夫人们打双陆,赢的钱都够补贴家用了,也有些脸红:“今天手气好。”
打完了。
惠娴提着两袋钱离去,感觉跟这个人玩,真的是很没有意思。
以前跟李羡玩双陆,李羡是多么有趣,他说:我赢了,我亲你一下,你赢了,你亲我一下。多有趣。李二不解风情。
夜里,李益睡不着觉,对着那双陆局研究了半夜,感觉特别想叫她跟自己一起玩。
玩什么呢?
他心想:我赢了,我亲你一下。你赢了,你亲我一下?他想着想着便忍不住笑出来,感觉快乐要往外溢。
过了几日,回到署中。
李益却意外得知太后病重。李益要去求见,仍然是见不到她。他去太医署见徐济之,徐济之却说:“我先前不是曾叮嘱过,娘娘的身体,现在不能行房吗?怎么会弄的又发起高烧了呢?”
李益半天没懂。
回官署的路上,他一路思索着徐济之的话。
他终于知道什么叫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了。
冯凭没有再召见他。
李益心想:等她身体好一些,她应该会见他的吧。
冯凭身体恢复之后,还是没见他。
其实他不知道她身体怎么样。太监的话不可靠,杨信这人也不老实。杨信说她病已经好了,李益总不太信,心里觉得她大概还是不太好。她要是好了总不至于不见自己,不说话的。直到这日他入宫面圣,禀个什么事,来到御花园里,突然发现皇帝和太后都在座。
拓拔泓一身龙袍,自然是十分英俊精神,坐在龙椅上。太后坐着凤椅,她看起来很不错,脸好像比先前还白了许多,几乎有些透明了,两颊之处又有些淡淡的粉红,嘴唇则是红红的,好像盛开的石榴花。她身着常服,衣容鲜艳而断丽,低头间轻波滟滟。皇帝太后并座着,面前摆着一张华丽长案,案上琳琅的是葡萄酒,哈密瓜,食物和点心。杨信等人在旁边殷勤地伺候着,劝进着高昌国新进的葡萄酒和驼蹄羹,如何如何美味。她伸出纤白的五指,端了一盏茶饮,见到他面露微笑,好像从没生过半分病。
“李令许久不见了。”
拓拔泓下了一道令,将李益调出京城。
这令旨还没发下去,转而就到了太后手中,又被太后给压下去了。
拓拔泓得知这个消息,当即就杀到崇政殿来了。冯凭正坐在案前,拓拔泓直接走到她面前,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冯凭不明白他说什么:“什么是什么意思?”
拓拔泓说:“朕下的令旨,太后为何驳回?”
冯凭说:“皇上说的是李益的事?”
拓拔泓忍着气:“是。”
冯凭有点笑,说:“皇上让他去治水?”
拓拔泓听到她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个什么意思,高兴还是不高兴。
“有何不可吗?”
冯凭语气不怒不恼的:“皇上这样安排不妥,他不是做这种事的人。”
拓拔泓觑着她,好像要从她脸上觑出什么秘密来。他也不知道是酸,还是嘲讽地说:“他在你心里不是万能的吗?还有他做不好的事,朕可不会相信。”
冯凭不跟他置气,回说:“术业有专攻,他本就不是做这个的,这种事还是让专业的去吧。”
拓拔泓往榻上一屁股坐下,说:“那朕不知道他还有什么能耐。这点儿事都做不了,那要他有何用?赶紧回家养老去吧。”
冯凭听到他说养老,心中就很不舒服。心想,别人并不老,你又有多年轻呢。
冯凭说:“拟诏制诰,出入参行,裁量官事,这都是他的专长,留在朝中正堪用,皇上何必非要让他去做河工的事情呢?”
拓拔泓冷哼一声,说:“你狡辩。”
冯凭说:“我如何狡辩了?”
拓拔泓说:“你根本就是不想让他走。”
冯凭说:“那皇上不也是成心要让他走吗?这事本就不妥,我不想让他走有哪里不对?”
拓拔泓心说:李益这段日子都没进宫,见都没见了,还非要留着,难道是想以后继续吗?
拓拔泓说:“朕就是不想看见他。”
冯凭说:“我不懂皇上这是为了什么。”
她抬着头,一脸不解,好像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需要从他这里得到一个解释。
“皇上为什么要这样做?”
拓拔泓站起来,原地走了几步,又转回头面对着她。她还是一脸疑惑。拓拔泓皱眉道:“你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冯凭说:“我能假不知道吗?”
拓拔泓说:“你敢说你和他没有那样的关系,你没有做出对不起先帝的事?”
冯凭讶异说:“皇上这话是从哪听来的,这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