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竹薄茶?”宋研竹默默念着,笑道:“怪道平宝儿总弄个各种茶与我喝,原来家里就是个药茶铺子……刘大哥原先是郎中?”
“哪里!”刘长寿笑道:“我一向大字不识,哪儿懂得这些!”
宋研竹手一顿,若无其事问道:“我还以为是刘大哥家里的私方呢。”
“我祖辈三代为农,哪儿晓得这些!”刘长寿憨厚地摸摸头,宋研竹面色凝滞,强自带着笑意问道:“今日府里忙着搬家,平宝儿怕也不得空来看望您……”
“平宝儿昨儿还回来一趟呢!”刘长寿笑笑道:“等过些日子我也带着一家老小到京城去,到时候再请小姐来家喝茶!”
宋研竹牵强地笑笑,又随意聊了两句,便起身离开。
一路疾行,宋研竹的脑子里不断浮现当日平宝儿送上那安神茶时说的话,“这都是奴婢家里的私方”,私方,私方……她一早压根没回过家,那安神茶更不是她家的私方!安神茶,她为什么总觉得那个口感很熟悉?
到底在哪儿喝过呢?
平宝儿的身上又藏着什么秘密?
回府许久,宋研竹仍旧兀自出神,默默走到平宝儿的窗外,只见她正躲在一旁悄悄抹泪。许是听见了什么声响,她忙抬头,见是宋研竹,忙低头慌忙地抹了把泪,笑着迎上来道:“小姐找奴婢有事?”
“你……”宋研竹正要开口,身后忽而响起一声轻笑,宋研竹一回头,就见赵九卿满面笑意地站在她的跟前,道:“好你个研儿,回来这么久竟也不来看我!”
第120章 鱼蒙
宋研竹高兴地扑上去道:“九姐姐,你怎么来啦!”
“还不是怕你这小没良心的忘了我!”赵九卿上前便刮了下宋研竹的鼻子。宋研竹躲不及,搂住她的手臂告罪道:“姐姐婚期将近,我哪儿敢打扰!”
“你倒还记得我婚期将近啊!”赵九卿佯怒,抬手就要挠宋研竹痒痒,宋研竹赶忙告饶,赵九卿这才住了手道:“听说河西岸有个花灯节,甚是热闹,我想让你陪我去看看,你去是不去!”
“姐姐开口,哪有不应的道理!”宋研竹笑着应下。眼见着天将黑,宋研竹特意留赵九卿用了晚饭,二人说说闹闹,好不惬意。席间宋研竹试探了问了两句赵戎,赵九卿浑然不在意地答道:“他还能干嘛,整日里读书写字,恨不能将一个人掰成两个人用。此刻若是能有红袖添香,想必能如虎添翼。”
说完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宋研竹,宋研竹赶忙将话题岔开。
等天黑了二人便乘马车来到西岸,因着将近中秋节,建州城临街楼上皆张灯结彩,便是灯市中也是人烟凑集,十分热闹。西岸边上人流如织,男男女女手上皆提着各式花灯穿插期间,赵九卿拉着宋研竹看了一路,荷花灯、芙蓉灯不说,还有什么媳妇灯、和尚灯、巨口髯鲇灯鱼,造型精巧、惟妙惟肖,直看得人眼花缭乱,交口称赞。
途中遇到女子抛绣球招亲,宋研竹驻足望了一会,那绣球竟是不偏不倚丢到了她的怀里,众人哄堂大笑,赵九卿搂着宋研竹道:“想必你是好事将近,才有这等机缘!”
“好事将近的不是姐姐么?”宋研竹笑道。赵九卿不置可否地笑笑,踮起脚尖道:“前头好热闹,咱们赶紧去看看!”
说着话,脚底却跟抹油一般快速往前走,宋研竹一路紧赶慢赶,好不容易追上她,她拐了个弯,消失在竹林里头。
“九姐姐!”宋研竹顿时傻了眼,眼见着周围没了人影,她心下顿生骇然,喊了两声赵九卿,只听里头轻声回应,“我在这儿,你快来!”
她这才放心往里走,走了不到十步,步子却渐渐慢了下来:原以为会乌黑一片的竹林此刻却是灯火通明,每一棵树上都挂着红红火火的灯笼,灯笼下流苏处缀着轻巧铃铛,随风清摆,发出清脆悦耳的铃声。竹影斑驳,灯红影倬,竟是美不胜收。
地上铺着红毯,一路绵延至竹林深处,而赵九卿却没了身影。
顺着红毯往里走,直走到尽头,便见一大片空地。空地上放着一盏一人高的圆形走马灯,灯屏回旋,物换景移,过往场景尽数呈现——那是一颦一笑的她,或是男装飒爽,或是妩媚娇娥,或是回眸一笑,或是驻足遥望。
她愣怔着站着,只听风铃声叮叮当当地响着,竟不知如何是好。
身后忽而伸出一双手来,在她的肩上轻轻拍了一下,她吓了一跳,回头望,就见赵戎笑容满面地站在她的跟前。
“好看么?”赵戎得意洋洋道。
“这……都是你做的?”宋研竹惊诧问道。
“自然是我,难道还有旁人?”赵戎笑着,一壁指着那走马灯道:“花了我好些功夫呢!你喜欢么?”
“喜欢。”真是喜欢极了。
她不由地走近了,伸手想要摸摸走马灯,赵戎抓住她的手往前伸:“这灯里头是绸缎,外头才是纸,摸一摸不会坏!”
他的手掌有些粗糙,握住宋研竹的手,厚实而温暖。宋研竹怔了怔,他已经握住她的手往上碰,走马灯停了停,灯里的热传出来,烫的人忍不住缩回手来,收到一半,赵戎却是握住她,在她的身后轻声道:“二妹妹,想必你也听你娘说起过……”
“九姐姐在哪儿,怎么说着话就不见了!”宋研竹慌忙打断他的话,想要收回手来,他却是将她板正了,正要开口说话,河对岸不知是谁放起烟火,只听砰一声,一束烟花在空中炸裂开来,刹那间流光溢彩,似是一颗颗璀璨的宝石点缀在夜空之剑。转瞬消失之后,又一丛烟花飞上天空,绽放光芒。
“火树银花不夜天……”赵戎暗自呢喃着,侧过头去,只见宋研竹微微昂着头,露出光洁的下巴。她的侧面美极了,夜未央,灯火阑珊,跑马灯变换的光影洒在她的脸上,一窜而上的烟火闪闪烁烁。
她分明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
赵戎忽而升起一丝无力来,这突如其来的烟火,像是昭示了他这段爱恋的下场:注定璀璨而短暂。
可若是不争取一把,终究是不甘心。
烟花声渐渐弱了下去,宋研竹回神望他,他忽而叹了口气,好笑道:“原本想一本正经跟你告个白,老天都不愿意成全我……果然那些东西不适合我。二妹妹,旁的我也不说了,我想让你嫁给我,你愿意么?”
宋研竹:“……”
赵戎挠挠头,正要说,又不知如何描述,有些磕磕巴巴道:“你先别急着拒绝我,我给你算算我有哪些优点,”他一壁说着,一壁当真掰起手指算道,“我虽不是什么达官贵胄,可是我聪明呀,将来考个进士决计没问题!我家虽然不是富甲一方,可是咱们即便坐吃山空也能吃一辈子!你若嫁给我,我打死都不纳妾,只对你一个人好,否则就让你两兄弟打死我……”
“还有……”他还要继续说着,忽而看到宋研竹眼里泪光闪烁,不知怎么得,他的心也揪在一块,摸摸她的脸,勉强笑道:“你别哭呀,若是感动了就让我抱抱你,明儿我就去你府里提亲,等我考中了状元,就让你做状元夫人,你看怎么样?”
宋研竹扶着他的肩膀,眼泪扑簌簌往下掉:“你会做状元的,你会连中三元,你会有很好的妻子……六哥,你这么好……”
你这么好,我怎么能辜负你?
“你别说我好,你一说我好我就慌……”赵戎叹了口气,垂下头道:“你别哭了,你一哭我就跟着难过。那天有人让你哭了一场,我打得他下巴都快掉了,当时我指天发誓会让你过上好日子,不会让你掉眼泪的,你看,我还没将你娶过门,你就破了我的誓言,怪不得老天爷也不怜悯我!”
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用粗糙的指腹小心翼翼地擦过她的眼睛,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叹气道:“乖,别哭了!哎呀我的天,你可别哭了,再哭我衣裳都湿了!”
从未靠宋研竹这么近,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她却只顾着哭。美人在怀,却不能是自己的女人,他这是什么命。
赵戎想想也是心酸,揉揉她的脑袋道:“他从前得罪过你,你放了他一马,后来他把你丢在大马路上,你又放了他一马,这回他要是出现在你跟前,你就往死里抽他,不许再放过他。你又不是养马的,凭什么天天跟他放马啊!好了,好了,不许哭了……你瞧我容易么,半个月之前就想着捯饬这些东西逗你一笑,你不笑也就罢了,还哭成这样,让旁人知道了,我赵六在建州还怎么混下去?”
宋研竹终于噗嗤一声破涕为笑,赵戎心里头酸溜溜地,想哭却又不忍落泪,见宋研竹破涕为笑,终究没忍住,哽咽道:“这一世咱们没缘分做夫妻,没关系,我等你下辈子,下辈子那混蛋若还敢跟我抢,我就往死里打他,你可不许心疼……”
“你……”宋研竹想问你如何得知,迷迷糊糊想起苏州发烧时,她握着他的手喊着”陶墨言”,原来他都懂,他都懂……
“你和他都一样,有事总爱藏在自个儿心里,从不肯说出口,到了了,伤得都是自个儿。往后别再这样了,有事儿咱们当面锣对面鼓说清楚,他不说,你就揍他一顿,看他说不说,好不好?”赵戎轻声道,见宋研竹泣不成声,他抽抽鼻子,哽咽道:“研儿,别哭。你喊我一句兄长,只要你喊我一句兄长,从今往后,我就断了念想,专心做你的兄长……”
一句话出口,如钝刀割自己的肉,划一刀都带着铁锈,痛到骨髓里。
宋研竹扶着他的手,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赵戎轻轻推推她,“叫吧,没事儿。不然就这么把你丢开了我也不放心,拜了把子,那小子再敢欺负你,我帮着你打他都名正言顺……反正我看他不顺眼很久了,也求你给我个理由正当地打死他!”
他的脸上挂着笑,嘴角的纹路里都带着苦涩,半晌,听到她断断续续地喊着“兄、兄长”,像是一把刀横在两人中间,终究泾渭分明。
他拍拍她的手道:“好好,好妹妹。”
远处有马蹄声渐渐逼近,他松开她,低声道:“他来了,你们当面说清楚……哪日成亲,若他要打死我,你可要替我求求情!”
宋研竹正在出神,只见眼前一黑,赵戎单手托住她的脑袋,对着她的唇便吻了下去。
一时间,整个世界都安静了,赵戎心里发出餍足的长叹:若是这一刻能停留,如走马灯一样火不灭,灯不停,他就是被陶墨言打死也值得了……
“六……六哥……”宋研竹慌张的叫声唤醒他,他松开她,就听马蹄声渐渐近了,他赶忙将走马灯灭了。低声道:“你躲在我身后,轻易别露面!”
第121章 鱼蒙
往前走了两步,灯光渐渐昏暗,有个小小的木屋子。宋研竹依着赵戎的提醒刚刚躲好,赵戎一拍手,便见黑暗里走出个身子摇曳的女子,眉眼都带着妩媚,眉眼轻挑,说不尽的风情,袅袅娜娜地依靠在赵戎身边,甫一出口便让人酥了大半:“六爷……”
赵戎嘘了一声,便将身子附在她的身上,嘴贴在她的脸上,做足孟浪状。
马蹄声渐渐近了,陶墨言下得马来,见此情状,先是一愣,片刻后,一双墨黑的瞳仁不动神色地望着赵戎,眼里带着火,停留在他的身上,像是下一刻便能将他焚烧干净。
“你来的真巧。”赵戎弯起嘴角,指腹扫过唇畔,像是回味,更像是挑衅一般看着陶墨言道。
“不巧!”陶墨言极力克制怒气。他一路马不停蹄地跑来,生怕晚到一步,可是到了这儿,却被赵戎通知,他被骗了?
“宋研竹呢?是你教人通知我,说有人绑架了她?”他沉声问道。
“我骗你的呀。”赵戎轻佻地挑眉,一只手在女子身上逡巡,抿了一口酒,嘴对嘴渡到女子嘴里,引得女子娇羞轻笑,咬着耳朵道:“六郎,人家可等了你半晌了……”
刻意将声音压低:“好不容易来一趟,可别让人家等久了。”
赵戎咬咬她的耳朵,道:“别心急,我这儿还有客人呢!”
说着,挑眉看看陶墨言,道:“还未对你介绍,这是笑书,我的……红颜。研儿进门那一日,她也会成为我的妾氏,算起来也是你的弟妹。笑书,这是我的兄弟,陶墨言。”
笑书挑眉一望,笑道:“陶大公子闻名不如见面,果真……”她眼神在陶墨言身上上下逡巡,落在陶墨言腹下三寸位置,意味深长地“啧啧”一声。
陶墨言这般年纪,从未被女子这般调戏,当下只觉得额头上青筋突突突跳起。
赵戎却是浑不在意,又将笑书揽在怀里,笑道:“宋家二小姐最是大度,亦有容人的雅量,若是为了我,她定然能容得下你!她若是容不下,陶大少爷定然能替你求情……”他说着,挑眉望向陶墨言,道:“墨言,你说对吧?”
“你在做什么?”明知可能是赵戎故弄玄虚的一个小把戏,陶墨言明明想要视而不见,可是赵戎却一次一次挑衅他,他看着赵戎的手从她的背部一点点滑下去,看着赵戎的手从她的裙体探进去,看着赵戎抿一口酒,孟浪地渡进她的嘴里……
陶墨言闭上眼,告诉自己要冷静。可是笑书在一旁轻笑着,“听说宋二小姐知书达理,想必不会干涉夫君纳三妻四妾?六郎,你可真是好福气呢!”
青筋突突突跳着,陶墨言闭上眼,便能想象宋研竹面对此情此景气愤难当的样子,甚至能听见宋研竹低声的啜泣……
忍,忍住。陶墨言告诫自己。
“可不是,二妹妹心胸宽广,若是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我便以善妒为由休了她,不论如何,没了她也不能没了你啊!”赵戎低声笑着。
就在电光火石间,他的下巴忽而一阵剧痛,整个人都被打翻在地。笑书惨叫一声,他忍着剧痛挣开眼,就见陶墨言沉声望着自己,一字一句道:“赵六,你若是敢做出一星半点对不起研儿的事情,我必定打得你半身不遂!”
“你是我兄弟?”赵戎吐了一口血,骂道:“你若是我兄弟,就不该为了个女人打我!你凭什么打我?是你不要那个女人,是你让她一个人蹲在路边哭,你知不知道她半梦半醒间还握着我的手叫着你的名字!陶墨言,我不过是接手了一个你不想要的女人,你自个儿都不稀罕,凭什么要求我拿她当宝!”
“你混蛋!”陶墨言怒喝一声,随手操起一张凳子就要往赵戎身上砸去。赵戎一把握住凳子腿,将桌面上的东西往地上扫去,“陶墨言,你看看这可都是你做的画,你不稀罕,我接手!我没你痴情,可是我可以把这些画都偷来用上,我把这些都用在走马灯上,只要她一感动,还不是要对我投怀送抱!”
画落地,上面一笔一画,一颦一笑,皆出自他的手。怪不得他的画原来越少,原来全被赵戎偷了。这个无耻无知的贼,他发了狠就要砸下去,赵戎一推,站到三尺开外,双手扯住一副画,骂道:“你若要打我,我便撕了这幅画!”
他定睛一看,只见上头的宋研竹着一身凤冠霞帔,笑靥如花——那是他最喜欢的一幅画!
“你敢!”陶墨言终于怒了,随手就要把东西砸过去,就听身后一个娇喝:“住手!”
陶墨言迷茫地回头一看,顿时愣住了:只见宋研竹从黑暗里慢慢走出来,一旁的赵戎松了一口气,将那画往宋研竹跟前一放,扬声道:“笑书,还不跟我走!”
一路如逃难一般逃出去,站定了,只见影影绰绰的丛林里,小屋子那盏灯如唯一的一道光,引得飞蛾扑上去,自取了灭亡,又或许,是获得了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