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有什么证据!”赵思怜倏然抬头,眼底泛起一丝狠厉:“你们这样信口雌黄,便想给我定下这十恶不赦的罪名,可还有天理!”
“你还知道天理!”赵老太爷冷声怒斥,一壁让人将幼圆拖下去,一壁瞧着赵思怜,满目的恨其不争,“船行至苏州水域出事,你毒杀众人,沉尸江底,自以为做的天衣无缝,可如今有你的丫鬟指路,只消带到那片水域,让熟悉水性的潜入水底打捞尸骸,十几具尸体,你真以为全被鱼吞了不成?不消说那些死的,但凡有那么一两个幸存者出现,到了官府,你便是凌迟处死的下场!”
赵思怜浑身一哆嗦,望向赵老太爷:他分明是知道的,可是他并没有将她送官府!是还要给她一个机会么?毕竟她是赵诚运唯一的血脉!仿佛看到了一丝亮光,她突然打算招了。
“是……都是我杀的!”她痛哭流涕,“怜儿也是万不得已!”
她的爹高官厚爵,她一向是个千金小姐,可是忽而有朝一日,她从天上掉到了地下,只有有他在一日,她就得一辈子背着犯官之后的罪名,一辈子都将有人在她的身后指指点点。只有他死了才能有了百了,只有他死了,她才能重新开始新的生活——赵诚运跟她说过,即便赵府不要他们,以老太爷的秉性,也会将他应得的家产给他,即便是被抄了家,他们也不会过得太凄凉!
她更知道,当日在船上,赵诚运便藏了一大笔财产。那是他带回来要养着他的妾氏的,还有他答应过给她的嫁妆——只要他们都死了,这些都是她的。没了权,还有钱,只要找个如意郎君,她便能一辈子继续过无忧无虑的生活。
她的心里百转千折,最后伏在地上,哭道:“祖父,我赵府几代清廉,可爹却是咱们家最大的污点。他这样的贪官污吏,万死也不能辞其咎……您不是也逐他出府了么!?怜儿不过是想替咱们家清理门户,省得他活着玷污咱们家的门楣……”
心里头演练了无数遍的理由终于迫不得已出了口,“祖父,怜儿也是为了咱们家好才出此下策!您就体谅怜儿,帮帮怜儿吧!怜儿不想死!”跪在脚边,伏下去,哀声道:“九姐姐快出嫁了,您定不想在这个节骨眼让咱们家再出事,只要不死,您把我送东瀛,送琉球,送到天边去都成,怜儿从今往后定与青灯古佛常伴,诵经念佛一辈子赎罪!”
老太爷脸上浮上几分悲恸,赵思怜姣好的面容下城府极深的心让他彻底凉了心意。甫一进门时听见她低声的哭泣时还有片刻的心软,而今却半分没有了,仰着头,顿生几分悲凉。
上梁不正下梁歪,是他没教育好。既如此,他造的孽,便由他来结束。
“你九姐姐快出嫁了,我也不想府里沾血。等她嫁人后,是白绫还是鹤顶红,你选一样。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走吧。”
赵思怜心肝儿颤了两颤,身子一软,还要再求,老太爷抬步便走,她追不上,门已经关了,隐约听见赵老太爷低声道:“看好这间屋子,除了我之外,谁也别再靠近她。”
咚咚两下,是落锁的声音,赵思怜身子一软,再次陷入黑暗中。
“吱吱吱……”又有几只老鼠跑到她的身边,她将手按在地上,只觉刺骨一疼,顿时跳起来:黑暗里的老鼠不怕光,一口咬到了她的手指。
无边的黑暗,忍饥挨饿,蚊虫蛇蚁环绕……这些比起来,远不及即将到来的死亡。
不能死,绝对不能死。
她挣扎着跳起来,对着门口大声喊道:“我要见老太爷!我要见老太爷!我有重要的事情告诉他,关于我爹的!”
“小姐,别闹了,老太爷说不见您!”外头小厮慢慢悠悠说道。
赵思怜伏在门边,透过门缝昂声道:“我要见老太爷,否则我这会就死在这里!”
一壁说着,一壁将脑袋狠狠往墙上撞,外头人只听屋里“砰”一声,忽而没了声响,看门的小厮慌了神,忙道:“不会死了吧!”
一壁说着一壁忙拿钥匙开门。
第117章 鱼蒙
一开门,只见赵思怜满脸是血躺在地上,小厮吓了一跳,忙对同伴道:“你在这儿看着,我去禀告老太爷!”
赵老太爷走不多时,又回到了柴房之前。那一厢,赵思怜悠悠转醒,虚弱地对赵老太爷道:“祖父,你来,你来我告诉你,我爹究竟是怎么死的!”
赵老太爷一怔,走进两步,只见赵思怜嘴一张一合,却听不清她说话,他只能附耳贴下去,就在那一瞬间,方才还满脸是血的赵思怜忽而弹坐起来,赵老太爷还没回过神来,只觉得脖子间一凉,一股刺痛袭来。
两个小厮看呆了,嘴里念着:“小姐,放开老太爷!”一壁要上前,赵思怜却是手边用力,冷声道:“你们再上前一步,我便拿这瓷片割破他的喉咙!”
“小姐,他是你的亲祖父!”管家焦急道。都怪他大意,都怪他大意!谁能想到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竟会摔碎了瓷碗,拿瓷片当武器!
谁又能想到,这样牲畜无害的一张脸,一言不合竟会拿自己亲亲祖父当人质!
“亲祖父?”赵思怜一扫平日柔弱的样子,轻声叹道:“他若真是我的亲祖父,怎么舍得让我去死!我连自己的爹都敢杀,更何况他!”
说话间手指轻轻用力,有嫣红微热的血顺着瓦片落在她的手上,她在这小黑屋子熬了几日,眼睛都红了,而今见了血,竟觉热血沸腾,“我不过是想让你放过我!你为什么总要这么为难我!”
有丫鬟路过,见此场面不由惊呼一声,“杀人啦!杀人啦!谁来救救老太爷啊!”
“给我闭嘴!再敢乱喊,我这会就杀了他!”赵思怜脸色一沉,管家忙将人拉住,沉声道:“小姐,你想要什么你只管说,只要放了老爷,什么都好商量!”
“我要离开建州!”赵思怜轻声道:“给我备好马车,备好吃食!只要出了建州,我自然会放了他!”
“好!我就着人去办”管家忙道,一壁安抚着赵思怜,一壁差使人去办事。
“畜生,你这畜生!”赵老太爷受她钳制,奈何年迈体弱,又有利刃搁在脖子上,当下只觉心痛难当,“你爹怎么生下你这孽畜!”
“我是畜生,我爹是什么?你又是什么?”赵思怜轻轻一笑,附在他耳畔道:“我原本也没想杀了他,可是他不死,我永远没办法过得好。杀了他,我一点都不后悔,我不过是替天行道罢了,被他害死的那些人,都会感激我!”
“他是你爹!他做错了事,老太爷自会收了他,你弑父,你便是大逆不道,十恶不赦!”赵老太爷回道。
“老天爷那么忙,哪有时间搭理他,我帮了老天爷这么大一个忙,老天爷也会感激我的!”赵思怜轻声一笑。
“你……”她舌灿莲花,一向能言善辩的赵老太爷竟被她的歪理噎住了。
赵思怜钳制着他往后退,直到靠在墙边才觉得心安。几天没有进食,她只觉头昏脑胀,若不是强烈的求生意识支撑着她,她早就累垮了。
忽而一晃神,就听外头丫鬟发出哭天抢地的声音:“不好啦,不好啦!”
她神色倏然一凛,便见方才还退出去的小厮连滚带爬的跑进来,对赵老太爷道:“老太爷,不好了,府里来了好多官兵,说是要来抓小姐的!”
“你……你报官?”赵思怜沉声问道。
小厮忙道:“不是老爷报官的,不是!”眼见着赵思怜拿着瓷片的手要用力,他忙道:“是吴姨娘!”
“哪个吴姨娘?”赵老太爷问道。
“是三老爷的姨太太!”小厮答道,“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一大早便出现在东大街上,一路上哭诉着,说……”
“说什么!”赵思怜蹙眉问道。
小厮忙答:“她说,是小姐害死了三老爷,不止如此,还害死了三夫人!她在东大街上哭诉了一路,眼下满大街的人都知道了……一路哭到了府衙,满大街的人都跟着,看着她击鼓鸣远,告得就是您,您……弑父弑母!”
“你连你娘都不放过!”赵老太爷心下惊骇,浑然忘了自己还是个人质。
“贱…人,胡说八道!”赵思怜被闹得心烦意乱,只听外头有人扬声起来,“赵思怜呢!赵思怜呢!”
齐刷刷黑色皂靴出现在门口,一声又一声“赵思怜”回响在她耳畔。
“怜儿,小心!”不知是谁在她顶上轻声叫了一声,她下意识一抬头,忽而眼前一黑,便有人持剑在她脸上化了一刀。瓷片应声落地,她捂着脸蹲在地上,周围早有小厮等这么,一拥而上。
“我的脸!”赵思怜痛呼一声,在指缝中看到赵戎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神色复杂。
穿着鸦青色官府的官差涌进来,锃亮的十几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她隐约看到赵老太爷身子动了一动,赵九卿按着他说:“祖父,她不过是个早被除名的外人,随她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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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那个就是杀死自己爹娘的赵家小姐,啧啧,瞧着白白嫩嫩的,没想到这么狼心狗肺!”
“简直十恶不赦!杀死自己爹,十八层地狱都不收她!”
“岂止,为了自个儿,杀了十好几个呢!丫鬟姨娘都不放过!”
“畜生不如!”
“……”
赵思怜甫一出门,便有许许多多人围在赵府门外,似乎不过半天时间,全城百姓都知道有这么一个蛇蝎女子,此刻全数聚集在这里。
脸上一阵阵刺痛,她知道自己的脸怕是毁了,只能微微低着头,两旁边又有人低声道:“伤着脸了,活该!呸!”
“打她!打她!”
不知是谁在人群里率先丢出第一枚鸡蛋,不多时,便有四面八方的鸡蛋飞扑到她的身上。路被围得水泄不通,押解她的衙役索性让到一旁,将她搁置在人群里,不让人靠近,却也不阻止百姓围攻。
她的身上渐渐粘稠起来,夏日的太阳一晒,鸡蛋风干之后贴在身上脸上,像是要撕扯人的面皮,她努力低着头,迎接四面八方而来的烂青菜、烂土豆。
有衙役在一旁漫不经心说道:“差不多得了,好歹是个姑娘呢。”
声音极小,却有人笑道:“姑娘,你见过哪个正常的姑娘会杀了自己亲爹娘的!能下手的,都不是人!”
她正要抬眼去看那人,忽而脸上一阵东西扑下来,将她淋了个透身凉,继而便是铺天盖地的臭味。
“臭东西!让你尝尝我儿子的屎尿!”哪个大娘直接将家里的恭桶拎出来,全数泼在她的身上,她终于忍不住,抬头恶狠狠地看着来人,那眼神狠厉,便是那大娘都后退了两步,随即挺直了腰,骂道:“瞪什么瞪!再瞪让官老爷浸你猪笼!”
人群里一阵爆笑,有人扶着大娘的肩膀,道:“张大婶,她是杀人犯,不是通奸,浸不了猪笼!”
“一脸狐媚像,命里就带衰,谁知道勾…引了多少男人!查她,查她!”大娘昂声道。
“差不多了差不多了,再拦着路,可要告你们阻拦官差办事了!”在一旁静默了许久的官差终于动起来,凑到赵思怜身边不肯上前,拿刀背推了推她,“赶紧走吧,你还想死在这儿不成!”
人群渐渐分开,赵思怜被动地被人推着走,走了没两步,却是定在原地——就在不远处,陶墨言神色淡淡地望着她,像是望着一个陌生人,又像是透过她,看向了远方。
眼里没有怜悯,没有难过,轻抿着唇,脸上一道伤痕损了他的儒雅,却平添了几分英气。
最狼狈的一刻,还是被他看见了。
赵思怜静静地站着,心里头忽而升起哀伤:若是当初不对他有诸多执念,如果继续扮演她的柔弱,在宋府安安静静地过下去,或许会有机会,赢得他?
被百姓围攻只当是场噩梦,可是这噩梦被他亲眼所见,她却顿生了无地自容的自卑。
“走啊!”有人在身后呵斥,她低下头,再不想抬起来。
“少爷,咱们走吧。”陶壶低声道。陶墨言“嗯”了一声,正要抬步走,忽而心头一动,头一抬,只见不远处的酒楼,二楼围栏处倚靠着两个俏生生的姑娘。像是心灵感应一般,就他抬头的同时,其中一个人也将视线落在她的身上。
脚下忽而像生了根一般,心里明明喊着,“走吧,走吧”,可是他却挪不动半分,像是干涸了许久,每日只能凭画想象她的一颦一笑,她却忽而出现在自己的跟前。看一眼少一眼,怎么看都不够。
瘦了。
他在心里默默下来个定论。
明明有一手好厨艺,怎么就把自己喂得这么瘦!家里不是开食坊么,为什么能把自己养瘦了!
忽而又有些恼怒。
“少爷……”陶壶正想问问他要不要过去坐坐,打声招呼,他却兀自收回视线,“走吧。”
宋研竹定定地望着,直到他一瘸一拐地走远,宋玉竹下意识“咦”了一声,惊诧道:“那不是陶家大少爷么!他的腿……真的瘸了啊?”
宋玉竹轻声道:“二姐姐自从回府后整日关在屋子里,怕是没听见外头的风言风语吧?”
宋研竹抬眉,宋玉竹支支吾吾道:“那些话可不大好听!”
第118章 鱼蒙
“嗯?”宋研竹蹙眉。
宋玉竹被她瞧得心虚,忙低声道:“外头人都说陶大少爷不知患了什么重病,忽而瘸了腿,如今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脸上还多了道疤。从前看着挺俊俏的人,忽而变成了残疾。原本建州城多少姑娘想嫁给她,她看不上,那些名门闺秀私下里议论,是他眼高于顶,不近女色,不知是不是得了什么暗病,才有这个下场。从前想嫁的那些人,如今都避之不及呢!”
“他不过是受了伤,将来总会好的!”宋研竹只觉得“瘸”字刺耳无比,当下便放下脸来。
宋玉竹不知她怎么突然心情不好,只得陪着小心道:“我也只是转述嘛。我就觉得陶大少爷人不错,你走之后他还来过一趟府里,我瞧他从二伯母那儿出来的,他还给了我一盒胭脂呢!”
“他从……我娘那儿出来?”宋研竹轻声问道,宋玉竹点点头道:“是啊,大约是大伯母想要拜托他多照顾合庆?我也不晓得!”
金氏没对他提过陶墨言找过她啊……宋研竹腹诽着,想来与她无关,所以金氏才不说。
大街上的人渐渐散了,赵思怜的身影消失在街头,宋玉竹望了一会,心有戚戚焉:“二姐姐,你说怜儿表姐真的杀了姑父么?她会死么?”
“谁知道呢,反正官府总能查出来。”宋研竹应道,“若是定了,就是个十恶不赦的大罪,按律当判凌迟!”
凌迟?不就是去千刀万剐!按照本朝律法,凌迟可是要跟片鱼一样在人的身上片上三千六百刀,最后才能一刀毙命的,这得多疼!
宋玉竹背后升起一阵凉意,不由打了个哆嗦。
回府时,天已经大黑了。自从分家后,宋老太太便请了工匠在府里砌墙,原本偌大的一座宅子分成了三座,三个方向开了门,三房独立过。日赶夜赶,总算在这几日完工了。
宋研竹辞别了宋玉竹,刚回到院子里,便见金氏满面喜庆地站着,见了宋研竹,不待她问,金氏便挽着她手,朗声道:“研儿,娘真是太高兴了!”
“娘这是捡着金子了?”宋研竹笑道。
“比捡着金子还高兴!”金氏乐呵呵将一封信拍在她的手上,宋研竹略扫了两眼,嘴角不由一咧,“爹要做官啦?”
“可不是!金氏笑道:“你爹考中举人这么多年,一直想谋个一官半职却总是落了空,这回多亏了你外祖父,若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