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源修缓缓抬头,眼里的精光一闪而过,而后,他朗声道:“姨娘,您这脉,不是喜脉。”
“轰”地一声,屋外突然起惊雷。赵嫣红在绝望中,看到了宋老太太、袁氏、荣氏惊愕的脸,还有他们身后,金氏幸灾乐祸的神情。
再望过去,宋研竹就站在金氏身后,眼里有着漠然和悲天悯人的同情。
“轰……”
“不,不可能的,大夫,您瞧我这肚子都这么大了,怎么可能没孩子?”赵嫣红惊慌地握住宋盛明的手,宋盛明像是听见大笑话一般,哈哈大笑,“林大夫,您这次可真是走了眼了!怎么可能不是喜脉,她这肚子都这么大了!我前后请了三个大夫复诊,全是喜脉!”
“老爷,我不要他来替我诊病,有人想要害我,老爷……”赵嫣红挣扎着,双眼一白,就要晕过去,金氏三步并作两步上千,掐住她的人中嘲讽道:“赵姨娘一向柔弱惯了,这会千万别晕过去才好!”
林源修神色未变,定定道:“老夫行医三十年,从未错诊。”一壁对着宋老太太行了礼,道:“老朽早些年在岭南之地时,便见过种药材,女子服下后便能假装有孕之相,岭南当地颇有些人家用下此药,而后闹出了些事端。方才我进屋时,瞧见一旁有小丫头在炖药,味里似有那药材在,若是老太太不信,大可拿药渣来给我一看便知!”
他说着这样斩钉截铁,连老太太都信了半分,当下让人去取药渣,林源修不过看了两眼,便从那药渣里取出那味药来,道:“就是这个。此药虽能让人假孕,可是解药也随处便是,只消喝上两碗绿豆汤,泄了她肚子里的气,不出明日,她的肚子定能恢复如常!”
赵嫣红哆嗦了一下,似是抱住浮木一般咬牙对宋盛明道:“老爷,老林大夫红口白牙两句话就要否认了我肚子里的孩子,您可得为我做主啊!您若不信,大可以等林大夫来,到时便可一辨真假!”
“老林大夫成名时,林远秀还不知道在哪个山旮旯里头!”金氏冷笑一声,跪在老太太跟前:“此事非同小可,还请娘定夺!”
事情急转直下,就连宋老太太也有些发懵,金氏跪在往前走了两步,伏在地上,眼泪却不自觉流了出来:“娘,此事牵连的不只有赵姨娘,还有我那未出生的孩子……这贱人当日以假孕骗了老爷致使我家务宁日,今日又想以这假肚子陷害于我,见不成又讹上了玉儿,简直是居心叵测、恶毒至极。好在这会儿发现地早,若是晚一些,还不知道要生出什么事端来!可怜我未出生的孩子,竟是因为一个胡编乱造出来的肚子,没了……”
她这一哭真是发自内腹,真心实意,虽然无声,却动人至极。宋盛明几次想要张嘴,都被送老太太瞪了回来,再回头看看赵嫣红,她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竟无任何辩解之力。
“赵姨娘,你倒是说些什么啊!”宋盛明怒极,拉了赵嫣红一把。赵嫣红这才想起什么似得,挣扎着要起来,一脚却踩在了宋研竹的脚上,一个咕噜滚在了地上。她赶忙爬起来,跪好了低着头喊:“老太太,冤枉啊老太太……”
第38章 破绽
这一串动作当真是行云流水,没有半分孕妇的吃力。
老太太一扫众人,头气得一阵阵发晕,嘴里念道:“这都是什么事儿啊,真是没法活了……”
袁氏赶忙上前扶住她,荣氏望着地上的赵嫣红,冷笑一声道:“赵姨娘莫非是瞧我玉儿年纪小好欺负,这才讹上了我们?若是你肚子真有个三长两短,到时候全部的罪过,可不都由我玉儿一人承担?她还小,却要一辈子背着这个罪名,你于心何忍?”
“娘!”宋玉竹适时上前,抱住袁氏哭道:“吓坏我了,我真怕赵姨娘出事!”
金氏上前一步,道:“娘,谁人都知道老林大夫可是名医,他断的病,儿媳信。娘既不愿做这坏人,儿媳做!儿媳不愿用那绿豆之水,既是无胎,那儿媳就赌一把,灌她一副落胎药,若她果真有胎,那儿媳愿意一命换一命,二话不说撞墙而死,若她无胎,只求老太太做主,还儿媳一个公道!”
“不,不要啊,老爷!老爷,不要!”赵嫣红哆嗦着向前拽住宋盛明的衣襟下摆,宋盛明却撇过头去看老太太,只见老太太蹙眉,念了句“阿弥陀佛”,起身道:“老太太年纪大了,不管事儿了。这是你屋里的事儿,我本就不该插手,你自己定夺吧。”
说着话,人就往外走,见张妈妈还愣着,回头喝道:“还不随我回屋!”
袁氏一看,赶忙也叫上锦雀离开,只有荣氏,镇定地站在屋子里,朗声道:“二嫂要灌速灌,我也瞧瞧结果,瞧她是不是存了心要讹我家玉儿!”
宋研竹站在屋里,瞬间恍然大悟。
老太太先前还插手得很开心呢,这会说走就走了,还不是怕到时候赵嫣红真没怀孩子,被人贯上昏聩的名头。这会一走了之,反正结果如何,都与她没干系了,对也不是她的,错不是她的。
袁氏呢,原本就想看着热闹,前头把自己搭进去已经够肉疼了,这会能脱手赵嫣红这块烫手山芋,还不快走。只是戏没看完,她回头看,眸子里还有些留恋。
至于荣氏,秉承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原则,因着一个赵嫣红,竟再一次同金氏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
而宋盛明,纵然有心维护,此刻怕是没脸再多说任何一句话了。
金氏缓缓抬头,嘴角带上一丝冷漠的笑,缓缓落下了几个字:“李妈妈,上药!”
“夫人,不要!”屋里传来赵姨娘哭天抢地的声音,而后哀求渐渐变成了呜咽声,末了,是赵姨娘低低的诅咒,“你不得好死!”
宋研竹捂着宋玉竹的耳朵往外走,直到走出听雪阁才松开手。宋玉珠茫然地抬头,“二姐姐,咱们怎么不等等,看看结果再说?”
“结果看不看都一样。”宋研竹站在听雪阁外看了一会。宋玉竹不明所以,点头道:“也是,老林大夫是名医,他说的自然不会错。”走了两步,又讨好一般地靠近宋研竹身边,“二姐姐,你瞧我厉害吧,你让我搬救兵,我就全给搬来了……”
“厉害,厉害。”宋研竹下手摸摸宋玉竹头上的两个发包,低声嘱咐道:“让你去搬救兵的事儿可不许告诉旁人。”
“我晓得啦!”宋玉竹吐吐舌头,“赵姨娘心眼儿那么坏,是该给她些教训!”
外院忽而又响起嘈杂的人声,宋研竹和宋玉竹往外望,就见几个丫鬟慌里慌张地跑进来,边喊边道:“杀……杀人了……”
宋研竹蹙了眉头,赶忙叫丫鬟将宋玉竹送回屋子里,宋玉竹原是不肯,被宋研竹瞪了一眼方才老实。
宋研竹抬步要出去看看,丫鬟们赶忙拉住她道:“二小姐千万别出去!外头、外头有人拿着刀子乱砍人!”
说着话,外头又闹将起来。宋盛明铁青着脸从屋子里出来,就见赵福连滚带爬地跑进来,头上脸上都带着血渍,对着宋盛明道:“老爷,林、林大夫他来不了了!他的整条胳膊都被人砍飞拉!”
“什么!”宋盛明仿佛没听明白,赵福惊魂未定,结结巴巴道:“奴才奉命去寻林远秀,快到家门口时,有个妇人拦住了林大夫,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同他说,奴才担心赵姨娘等不住,就催林大夫快点走,结果没走两步,又一个妇人也拦住了林大夫,说是天大的事情要说,不然就要出人命了。奴才没说什么,倒是两个妇人相看不对眼,在大街上就打了起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哆嗦,宋盛明瞧不过眼,喝道:“站直咯说话!”
赵福抹了把脸,一看一手的血,惊了一把,反而脑子清楚了,顺溜道:“林大夫瞧着心烦原是想先行离开,没成想刚到家门,斜下里冲出个光膀子的屠夫提把刀二话不说就要往林大夫身上砍去,好在林大夫个子瘦弱灵活,钻了个空子就往咱们家里跑。门房原是想拦下屠夫的,可是屠夫气力大,手里又有刀,劈了几下,没人敢去拦他,就让他一路追到了影壁处,林大夫一条胳膊都被砍飞了,为了活命还要往前院跑,血撒了一路。府里的家丁好不容易才将屠夫拿下,现下林大夫就在前院里躺着呢,人都昏死过去了!”
“青天白日地要在咱们家门口杀人,简直反了天了!”宋盛明左右踱了几步,“报官了么?”
赵福道:“那屠夫被绑后,口口声声称林远秀淫□□女,他要击鼓鸣远。奴才已经让人去请衙差了。只是,林大夫毕竟是在咱们这儿出事儿的,怕到时候您少不得还得去一趟衙门。”
“真是无妄之灾!”宋盛明道。
赵福喘了口气儿,问:“老爷,林大夫现下就在外头躺着呢,他自个儿就剩下半条命了,赵姨娘那可怎么办?”
宋盛明想想赵姨娘,一股子怒火窜上心头,忍不住骂道:“管他去死!”
宋研竹在一旁听着不对味儿,忙劝道:“爹,他若是死在咱们家,怕有人嚼舌根子,说咱见死不救。”
宋盛明铁青着脸勉强点了头,让赵福去请林源修。
过了许久,官府总算是来人了,不出所料地也请去宋盛明。赵嫣红那服了落胎药,两三个个时辰也不见落红,就听她在那“哎呦,哎呦”瞎叫唤。金氏反倒不急了,将丫鬟婆子全数遣出来,在门上落了把结实的大锁,安安心心等宋盛明回来。
没想到等宋盛明回来,情势又直转而下。一心等着宋盛明回来拯救她出水火的赵嫣红万万没想到,宋盛明从衙门回来,第一时间就在她的脸上狠狠地抽了一耳光,直接将她抽蒙了。
入夜,宋盛明端坐在宋老太太下首位置,手里端着茶盏,呷了一口,叹了口长气放下茶盏,“这半日听闻的事情,简直匪夷所思。”
宋盛明随着去官府,当场便有屠夫、猎人、书生等五六个男子状告林远秀借着治病之名,与其妻子通奸。林远秀在先前被屠夫砍去一只胳膊,原本就心有戚戚焉,被官老爷一个惊堂木吓得魂儿都掉了,更是将此前卖出假孕之药、与人通奸、借夫生子的事儿一起交代了个清楚,前后又牵连出十几个来,直让旁听的一干人等瞠目结舌,。
不过半天,此事已经传遍整个建州。
宋老太太手里缠着佛珠,神色慈悲而专注,过了片刻,才停下串珠,道:“我活了大半辈子,也是头回听说这种事情,偏生咱们家也牵扯在里头。若是传出去,旁人还当赵姨娘真有孕,这孩子还指不定是谁呢……你说你,造的什么孽!”
“儿子也是被猪油蒙了心,昏了头了才会犯下这等大错!儿子如今也是悔不当初!”宋盛明颇为懊恼,当时见赵姨娘梨花带雨地哭着,他还存着侥幸,担心赵姨娘肚子里真有孩子,怨恨金氏不给人活路。这下子却是大大的松了口气,又带了点懊恼:如今只要同林远秀沾点关系的女子都得被人用异样的眼神揣度,他宋盛明即便没被人戴上过绿帽子,此刻在旁人眼里只怕已经是满头绿了……这一想,又怨恨金氏不给狠厉,怎么不早点弄死赵嫣红。
宋盛明叹了口长气,侥幸道:“办理此案的县令是儿子早年同窗,听他说,是一早有人写了封秘信与他,他才能迅速破了此案,为民除害!也亏了是他,案卷里隐去了咱们宋府的一干人等,总算是全了咱们的颜面。”
“为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白白丢了我一个快足月的孙儿。”宋老太太这会才觉得肉疼,捻着佛珠念了好几句“阿弥陀佛”才让自个儿安静下来,“我原也不想管你屋里的事儿,可你近些年来实在荒唐。从前我看承庆她娘强势,总怕她待你不好。今日细细想来,倒是我们亏待了她……这些年她待你不好么?不说旁的,只她给你生养了这三个儿女,你也该心中常惦念她的好。”
宋盛明被宋老太太一顿数落,满面皆是愧色,站起来作揖道:“儿子真的知道错了!往后儿子定好好待她。”
宋老太太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叹了口气道:“近日我瞧她当真长进了不少,能屈能伸,几个孩子也教养地极好,毕竟是金家教养出的大家闺秀,比起那些个来路不明的好上千倍百倍!听说你岳丈在京中任职兰台寺大夫期间,圣上很是赏识他,只怕三年期满后,不久就要擢升了……”
宋盛明心中一惊,近来一味同赵嫣红腻歪在一块,又同金氏置气,竟错过了这样重要的消息。这样一想,宋老太太一向对金氏冷冷淡淡,这一下却评价颇高,其中深意一目了然。
第39章 心悦
建州金家自金氏曾曾祖父起连着三辈历经两朝出了三个进士,当时在建州传为佳话,至金氏祖父一辈时,因着不善经营,家道渐渐中落,这一点同宋家有许多相似之处,也是富三代之后开始走下坡路。所以在这一点上,宋家和金氏境况差不多。
到了宋老太爷和金老太爷这一辈,可惜宋老太爷走的早,金老太爷却健在,安安康康活了几十年,官是越做越大不说,在他的悉心教养下,几个孩子也破有出息。
金氏的三个哥哥们两个为官,一个经商,几个姑娘也都嫁的不错,竟把穷途末路的金家又扶持回了正道。
若是金老太爷这回再擢升个好的官职,那金家简直要变成一棵苍天大树。
与之对比的是,一向标榜名门的宋家,此刻却风雨飘摇。
宋盛明思及家中情形,越发万分懊恼此前对金氏的所作所为来。
“你有举人功名在身多年,却总候不着合适的缺,若有你岳丈相助,自可省力不少!”宋老太太轻轻咳嗽,清了清嗓子淡淡道:“金氏不是不讲理的人,你若待她好,她自然记在心间,到时候她在你岳丈跟前说你两句好话,你自可省力不少。”
“娘所言极是,儿子记住了!”宋盛明再次作揖。
宋老太太捻着佛珠往后一靠,神色淡淡道:“那些个腌臜女子,该打该卖全凭她处理,你这样亏欠她,也该让她好好出出气。还有合哥儿,也该到时候送他去学堂了。”
宋盛明妥首帖耳应了声“是”,见宋老太太露出疲态来,正要告退,宋老太太眯着眼,忽而又说到了宋研竹,“你这一屋子,瞧着最有出息的竟是研丫头。这几日总有人在我跟前说她的好话……荣老夫人、赵老夫人……相干的,不相干的都托人来打听,你这个当爹的也多上心些,也该替她物色物色人选了。”
说完,挥了手让宋盛明退下去。
宋盛明出了门,被冷风一吹才明白宋老太太的话:他家那个笨笨的不太爱说话的研丫头,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成了香饽饽?
赵嫣红的事儿之后又闹了好些天,听说她被关在屋子里也不老实,起初还哭,隔着门一天哭湿好几条帕子,哭得外头看门的丫鬟婆子都不胜其烦,劝她安分一些,她不管,只哭着说要见老爷。期间金氏去了一趟,隔着门对众人道:“就让她哭吧,这几日就给饼吃,不必给她水。”
赵嫣红哭了两日,只能吃干巴巴的饼,到最后眼泪都哭不出来了,变成了干嚎,隔着门开始喊冤,从往日与宋盛明的欢好说起,一天能重复上好几遍。许是被关在屋子里关太久了,她人也变得恍惚,有些时候说出口的话,能让门外不经事的丫鬟红了脸。丫鬟们再次去请教金氏,金氏冷笑一声,“让她说,你们就当自个儿是聋子,是哑巴,听不见也说不出口。”
一壁说着,一壁有意无意地带着宋盛明“路过”听雪阁,宋盛明听见里头在嚎,面色变了好几变,隔着门吩咐下人道:“成何体统!拿块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