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捂住胸口,脚下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甚至跑了起来。那股子悔意和流连在追赶着我,它们张开锋利的爪牙扑过来,试图将我撕扯得骨头都不剩。
而我清楚的明白,只要出了宫门就再没有回头路了。有些事跟人生的道理是一样一样的,过了今天便再回不去昨日,你所能做的,只有朝着明天一直走一直走。不管你愿不愿意,明天总会到来。
直至冲进喧闹的街市,听见街边老人的笑谈声,被真实的氛围包裹,我方停下来,回味丢失已久的自由。
只是此前跑得有些猛,加上没用晚膳,停下来时胃中翻腾,还没来得及感受自由是个什么味儿就先感受到了隔夜饭的味道。“哇”地一声,当街吐了,吐得肝肠寸断泪涕横流。
我有些难过地想,在宫中养尊处优的日子还真是让我身心受创。过往在封阳县一口气爬上立净山的山巅儿都不带喘气的,如今不过小跑两步就累成这样。出宫的第一件事,果然还是要饱餐一顿才行啊!否则跑路都没有力气。
再抬头时,我便站在了面摊老板的眼前,摊前悬挂的牌子上写着“同心面”。
眼下过了饭点儿,又临近收摊,面摊下空空荡荡的,一个客人也没有。秃老头儿从灶台后走出来,半是惊喜半是温怒地指着我道:“我认得你!上回你还差两碗面钱没给呢!”
我望一眼仅点着一盏桐油灯的小摊,不禁赞叹一声:“老板好眼力!但上回那两碗面我们都还没来得及吃,这也要算钱?”
他将肩上的桌布一摔:“我周老头在这儿做了几十年的生意,从没见过面下了锅还不给钱的!”
我无奈地瞄他一眼,从身上摸出一两银子放在桌上:“行了行了,这里付三碗面的钱总够了吧?”
他笑逐颜开,捞起银子道:“只要不是赊账就什么都好说。”语毕又上下打量我一圈,奇道:“话说你那位乞丐夫君怎么没来?”
我脑袋一歪:“和离了。”
☆、顾府遇险
秃老头笑眯眯绕到灶台,一边煮面一边道:“这就对咯!婚姻大事嘛,就该讲究门当户对。俗话说不是一路人不进一家门,这门第不对,两人的性情和品味也就不对。这样的两个人,怎么过日子啊?离得好哇!”
我抽了抽嘴角,纵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却又不可否认其中的道理。陆澈生在皇家,家大业大本事大,钱多人多规矩多,我这种连门第都没有的人怎么配得上他?更何况他们那些人,一肚子的阴谋诡计,我一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整日和在里头斗啊斗,真是累得慌。
不过俗话也说过,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这老头这么说话未免也太不讲究了些。
我略有些不服气地道:“都说劝和不劝分,你怎么一个劲儿地支持我和离啊?”
他从灶台后将面端出来:“什么劝和不劝分?那是死脑筋说出来的,明知道不合适的两个人却非要凑到一块儿,这不是找罪受嘛?长痛不如短痛,二嫁又不犯法。”
这一通说得,简直无力反驳。乍一听,都对,但就是心里不大舒服,仿佛在指出我和陆澈的结合是一个错误。虽然它本身就是个错误,可被人这么一说,我反倒起了不小的逆反心理,蹦起来跟他大吵一架的心思都有。
然而就在我将蹦未蹦的这个间隙,秃老头忽然眼睛一眯,望着我身后喃喃地道:“小娘子,快跑,你前夫惹的麻烦又来了。”
我对“前夫”这两个字还没反应,一回头,便见上回的白衣男人又带着几个大汉大摇大摆地朝我这边过来了。
可怜我付了三碗钱的一碗同心面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赶紧提包袱就走。
心里就纳了闷了,你说这白衣男人小气得还真执着呵?不就上回被我整了一通么?这都快两个月了,至于这么记仇么?
身后的大汉可劲儿地追,我提着包袱可劲儿地跑,脑后时不时飘来两句“站住”、“别跑”之类的无用词汇。也不知是我这脑子一根筋,还是对这段逃跑路线生出了熟门熟路之感,跑着跑着……我又到了顾炎的后院。
可见此前说的那条人生哲理它也不是全对。虽然过了今天就回不去昨天,但今天和昨天它是重样儿的!关键在于你如何选择。
譬如我现在就站在顾家的围墙边,琢磨着到底是选择翻还是不翻。
……一瞬过后,我翻了过去。
之所以有如此勇气,主要是想到一句: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况且顾府的后院里黑灯瞎火的,这可比上回青天白日的要安全得多。再加上这次没有打闷棍的计划,即便被人抓住了,也顶多被请进去吃个茶。我若再将逃离皇宫的事儿跟顾炎一说,他多半还要八抬大轿送我走呢!
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最终我还是爬上了后院中的那颗老榕树。
可见历史它总是重复,且重复得熟门熟路。
回想两月之前,我和陆澈便是在这颗树上离了心,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走到了今天,真是可悲又可叹。
这厢我坐在树上还没有叹完,那厢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便传过来,夹杂其中的,还有几句说话的人声。原本我只当是顾府巡夜的府兵,不想听着听着便听出了不对劲。
你说这黑灯瞎火的,顾炎两口子来后院散什么步啊!
散步也就罢了,这么大的事儿,干嘛要说给我听啊?
听听,听听:
“夫人哪!殷修的事我已经尽了力,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就连太后也是毫无办法啊!小皇帝那日说的话你也听了,若不依法处置,何以平民愤啊?你放心,等咱们女儿当上皇后,再生下太子,日后整个大燕的江山都是我们顾家的,还怕弄不回你一个被流放的弟弟?”
顾夫人十分生气:“皇后皇后,这八字都还没一撇呢!听闻宫中那个村妇泼辣得很,成日霸着皇上不准纳妃。前阵子严家的姑娘不是险些就进宫了么?还不是被她给弄出去了。咱们女儿都进宫四个月了,就连一点封妃的苗头都没有哇!”
“快啦快啦!那个村妇已经失了宠,如今正在禁足呢!”
“真的?”顾夫人顿了顿,不放心道:“失了宠也难保不再有复宠的那天!我看哪,还是早些将她‘意外’了得好,免得夜长梦多。”
我惊讶地捂住嘴巴,直觉这顾夫人简直比陆澈还狠啊!
转眼两人已走到了我树下的花圃,顾炎叹口气道:“这些话我早就跟茗儿说了,但茗儿心软,下不去手。”
“你说多傻的一孩子啊!此事关系到我们整个顾家的前途,她怎么……她怎么……”顾夫人激动得有些说不下去,转而道:“你也说了,设计陷害我弟弟的人就是皇上身边的侍卫卫凌,此事若无皇上授意,他敢这么干?皇上这是要揽权,想将我们顾家连根拔除啊!”
顾炎拍拍顾夫人的肩膀:“顾家辅佐了陆家一辈子,想不到陆家竟这样恩将仇报。”说着他又叹了口气:“我们女儿随你,心善,但此事关系到我们顾家未来的命运,也由不得她了。若想不被吞并拔除,就必须奋起反击!过两日我再进宫与她说说,她会明白的。”
顾夫人点点头,点完忽然又道:“到时茗儿生下太子,太后知道我们要害死他儿子立孙子登基,她会同意吗?”
我倒抽一口凉气,想不到顾家竟打的是这个主意!这这这……这是谋权篡位啊!这是要顾茗直接晋升太后啊!这是要垂帘听政啊!这是要立一个奶娃娃当皇帝,整个一傀儡啊!
由于太过震惊,我这一口凉气还没抽到底,便卡在喉咙里呛了一下。
树下二人听见异声,立刻大呼:“谁!是谁在树上?!”
我哪敢说话?只赶忙住了声,继续上高处攀爬。
只是这一爬,树上的枝叶便摇晃不已,“沙沙沙”的反倒更加暴露了行迹。
我急得脑门上直冒汗,顾氏夫妇已经在树下喊人了:“来人!快来人!府里有刺客!”
此话一出,偌大的顾府登时灯火齐亮,人声鼎沸起来。无数个火把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很快便在树下汇成一圈明亮的光团。
我抱着树干捂住脸:“误会误会,我就是被人追杀,到你们府上来躲一躲。”
顾炎不由分说,只怒道:“识相的就马上给我下来!”
我依然抱着树干:“那我们商量个事儿哈,我下来了你能放我走不?”
他冷笑一声:“你偷听了这么多秘密,还想老夫放了你?”顾炎忽然大喝一声:“你们上去把她给我抓下来!”
我欲哭无泪,这老东西本来就想弄死我,这下倒好,自个儿送上门来了。
执火把的府兵们领命,瞬时一个接一个地朝树上爬。我又怕又急,也顾不得捂脸了,大嚎一声:“你们再上来我就从树上跳下去!”
结果愣是没有一个人理我,大伙儿依然该干嘛干嘛。
我吓急眼儿了,只好继续往树顶上爬,结果手软脚软的,一个踩空,便从三人高的树干上摔了下去。
闭眼之前我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完了。
呃……
若说我从树上摔下去是个意外,那顾炎那老东西没有杀我便是个更大的意外了。
本以为这一摔,即便不摔个半身不遂也必定被顾府的府兵给乱棍打死,不想我当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竟发现自个儿还活着。且不偏不倚,此刻正躺在顾家的客房。
阳光透过窗棱映在床边,不远处的炉子里点着安神的香。看来已经是第二日了。
正准备爬起来,角落一个老婆子便神色紧张地按住我:“姑娘别乱动,昨晚那一跤可摔得不轻,若不好好静养,当心动了胎气。”
我脑袋有些懵:“你说什么?”
她叹一口气:“姑娘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啦!尚书大人特地请老奴来照顾您呢。”
我还在她抛出的炸雷中不能反应,她便转身端了碗黑乎乎的汤药过来:“这是安胎药,姑娘喝了吧。”
我呆呆地将嘴凑过去,正要喝下,又猛地别过脸去。
眼下我不仅活着,还在顾府被人照料,这太不对劲了!
为了让自个儿女儿当上皇后,顾炎想尽了办法要对我下手,如今我巴巴地送到他手里,他竟然没要了我的命?这到底在耍什么花招?
最最离谱的是,这个老婆子口口声声称我“姑娘”,说我怀了三个月身孕?
我若真有了身孕,顾炎更应该第一时间将我除去,何以会隐瞒了我的身份,还好心地找个老婆子来照料呢?这太不对劲了。
我笑眯眯地道:“药我们等会儿再喝,能不能先把你们家尚书大人给请来?”
那老婆子颇有些为难,一碗汤药递过来也不是,拿回去也不是。反复了片刻,撇嘴道:“尚书大人上朝去了,只吩咐老奴好生照看姑娘。”
我不死心:“那顾夫人总在吧?”
那老婆子站到一边:“姑娘您就别费心思了,顾大人说了,您就好好在这个房里呆着,好好养胎,时机到了自然会放您出去。”
我撇她一眼:“放我出去?他会这么好心?”
那老婆子努了努嘴:“反正顾大人原话是这么说的。”
我惊讶得不能自已。
昨夜偷听了他那么大的秘密,他不仅不杀我,还要放了我?他就不怕我去向陆澈告密?
想了半天,我总觉得这事儿蹊跷得很。顾炎之所以留我一命,铁定不是畏惧我的身份。乱棍打死往山里一仍,谁知道啊?良心发现就更是不可能。唯一有关的,多半就是我肚子里的这个孩子。
可他要这个孩子做什么?这娃娃若是个男胎,长大了那可是当太子的命!他若当了太子,顾家的计划不就泡汤了么?
我呆呆地靠在床头,脑袋里十万个为什么。虽然确是两个月没来月信,但这在以往也是常有的事儿,对于怀了娃娃一事,心里始终是将信将疑。
我瞅一眼角落里闷不吭声的老婆子,试探道:“你方说我这身孕几个月了?”
她比出三根手指:“仨月。”
☆、装疯卖傻
我在心里算了算,最后一次跟陆澈同房似乎正是两月前。
但这也不能就完全否定这些人是在骗我吧?我继续试探道:“会不会是诊错了?我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啊!”
她抽了抽嘴角,脸上青红紫绿过了个遍,估摸着也觉得我这谎撒得有些不要脸。半晌,自信满满地道:“昨夜府里总共请了三个大夫,三个大夫都诊出了喜脉,绝对错不了。”
听完我就傻了。这闹得……该不会是真的吧?
我呆呆地坐在床头,内心复杂得紧。第一,我带着大燕国的龙嗣逃跑了;第二,陆澈多半还在四处找我;第三,我正被软禁在顾家;第四,顾炎昨夜说要害死陆澈另立新皇……
想到此处,我忽然茅塞顿开。之所以留我一命,多半是顾家等不及顾茗封后产子的那一天,想利用我的孩子提早动手。不管谁的孩子登基都一样,依照顾氏在朝中的权势,日后辅政都是没跑了的事儿。
我打了个哆嗦,努力回想当初小谷子被他娘锁住时是怎么做的。想了一会儿,无比真诚地朝老婆子笑了笑:“府中的茅厕在哪?我想上个茅厕……”
她也笑笑地觑我一眼,二话不说,从隔壁屋提了个桶过来:“姑娘有了身孕,行动不便,为了更妥帖地照顾姑娘,老奴早就准备好了。”
我无语地捂住额头,你说你这么细心做什么啊这是?
那老婆子见我没什么反应,远远地站在一边:“姑娘您还用不用啊?不用我可搬走啦?”
我愤愤地爬起来:“用!用!你去外屋等着。”
她憨憨地点点头:“诶,好。”
瞅着她出了屋又关了门,我便快速从床上爬下来,直奔窗户。
不想这才一推开窗门,外头便闪过来两个府兵,在窗外直勾勾地将我看着。
我准备翻窗的动作登时停住,正欲抬起的一只脚也只好乖乖放回去,朝他们“呵呵”笑了两声:“那个……我正想小解呢,特地来看看有没有人偷看。”
两个府兵面无表情,侧头瞄一眼屋里的粪桶,转头回到了大门边。
我长舒一口,赶紧关上窗门。
照目前的形势来看,要逃出去多半是不能了,就看陆澈能不能找到卖面的老头,再顺道摸进尚书府了。如今我的身孕刚刚三月,还诊不出是男是女,顾炎定不会盲目动手。
也就是说,在胎儿成型之前,我和陆澈都还安全。
这些日子我只需要好吃好喝,保住小命就行。最好是乖乖听话,让他们放松警惕,逃的时候也更加容易。
当天晚上,我刚坐上桌预备吃一顿丰盛的晚膳,顾炎便威武霸气地进了屋。
进门先将房内打量一圈,又在外屋揪着老婆子询问了一番我今日的表现。最后手一挥,将那老婆子赶了出去,这才缓缓地进了内室。
当时我正端着碗燕窝粥风卷残云,瞅着他进来,慌忙撂下筷子迎接:“哎哟顾大人,我盼您盼得好苦哇!”
他抚了抚嘴角的胡子,眼角一抬:“娘娘身子可些了?”
我呵呵直笑:“好得很,好得很,多亏了顾大人的救命之恩。”
顾炎笑而不语,上下打量我一圈,问道:“听闻娘娘是从宫中逃出来的?”
我点头如捣蒜:“说起来还多亏了您的爱女顾小姐啊!若不是她,我哪能脱离苦海重归自由啊?您说我和你们顾家是不是特有缘?出宫也是你们依仗你们顾家,逃个难也逃入了你们顾家,从树上摔下来,还是顾大人您给救的。承了你们这么多的恩情,我毕舒婉真是感激得紧,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顾大人尽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