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老大粗暴打断了朱岚岫未说完的话,“公主果然是什么都知道。只可惜,就是因为你知道的太多,我们只能送你和德妃一同上路了”。她说着大步出了门去。
朱岚岫只听得“咔嚓”一声,像是房门被锁上了。不一会儿,有烟雾从门下的缝隙涌了进来,紧接着外头火光冲天,伴随着阵阵爆破的声响。火舌一发不可收拾,火势迅速蔓延,以风卷残云之势向朱岚岫扑来。浓烟滚滚,热浪灼烧,伴随着刺鼻的焦味。被困火窟,蜷伏在地上的朱岚岫已近乎窒息。头顶上传来断裂声,紧接着落下无数瓦砾,屋顶塌了,一根烧着的横梁砸在了头上,她昏了过去。
烈焰烧炽了延禧宫的上空,附近值夜的守卫全被惊动了。朱岚岫是被震天动地的“着火了”,“快救火”的呼号声惊醒的。她的衣裙已经快被火舌舔着了,她明白了这是一场针对自己的阴谋,这样的火势,她对于获救已不抱任何希望了,“擎苍,我们来世再见吧”,生命走到尽头时,她没有恐惧,没有怨恨,只有一份眷恋和不舍,久久萦绕在心间,挥之不去。
“哗啦”一声巨响,房门瞬间倾塌,漫天火光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挟带着火球,风驰电掣般呼啸而来。
“擎苍?我不是在做梦吧……”意识残留的最后片刻,朱岚岫已分不清是虚幻的梦境,还是发生在眼前的真实存在了。朦胧中,她听到擎苍用嘶哑的声音急切呼唤着自己的名字,而后一双有力的臂膀将她抱了起来,她蜷缩在他的怀里,那种温暖踏实的感觉,一辈子都难以忘怀……
沈婧步态端正地向皇宫大门行去,她强装镇定的神色却难掩内心的慌乱与不安。递上腰牌,守卫接过去仔细翻看了一下,问道:“这么晚了,出宫做什么?”
沈婧从容应答:“奉公主之命,有急事求见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大人。”
“有何事求见于我?”一个穿透凄寒夜色的威严之声在沈婧的耳畔炸开。她尚未缓过神来,已被陆炳带领的锦衣卫重重包围。
沈婧认命的束手就擒,没有作任何反抗。
“擎……苍……”朱岚岫从昏迷中转醒后,艰难地吐出了这两个字。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喉咙干涩难忍。
“公主醒了,快端水来”,是杜鹃惊喜的声音。
喝了两口水,痛灼的感觉让朱岚岫发音仍十分艰难,“我……这是……在哪儿?”
杜鹃的泪水一下子涌出眼眶,“公主,你在凌云轩啊。你差点在延禧宫葬身火海,如果不是向大人冒死将你救了出来,奴婢恐怕再也见不到公主了”。
“原来那不是梦”,朱岚岫猝然起身,“擎苍,他在哪里,我要去找他……”,话只说了一半,周身的疼痛感却迫得她仰身倒下。
“公主别着急,向大人他只是受了一点皮外伤,休养一阵子就没事了。公主也被大火灼伤了,需要静养,千万别冲动。如是再出什么差错,奴婢的性命可就不保了”,杜鹃急得一迭声地劝慰。
朱岚岫迫于无奈,只得暂时消除了去见向擎苍的念头。
锦衣卫北镇抚司内,陆炳正在审问沈婧,嘉靖也亲自到场,端坐屏风后旁听。
延禧宫起火的当夜,婉卿就溺水身亡了,天来客栈的沈掌柜也在客栈中被人一招掐断颈骨致死。了解内情的人都明白,一定是白槿教的邪徒所为,只能寄希望于从孟婆身上打开突破口了。
“沈婧,你就是孟婆吧”,陆炳依旧用那种平和得让人心颤的语调发问。
沈婧微抬起头注视着陆炳,“陆大人是怎么怀疑到我头上的?”
“严清秋死后,你告诉公主,严清秋遭到残忍****,且被一刀刺中心窝毙命。当时我就觉得不太对劲,验尸的细节,我们向来不轻易对外透露,你又怎么会知晓?”陆炳稍稍一顿,“但当时公主对你并未有丝毫怀疑,我便没有细究。后来又有诸多事情烦扰,这一疑问就暂且搁下了。直到那天擎苍深夜到访,说到公主要带你一同夜探延禧宫。公主对你向来信任有加,那时我脑海中一些模糊的念头,突然一下子清晰起来,如果利用婉卿设下的局是针对公主的,那么沈婧你,绝对是一个不容小视的人物。仔细回想,从你描绘出李娇的画像开始,就一步一步将我们带入了你们精心设下的圈套当中。你所做的一切,表面上看来是在为皇上效忠,实际上却是为白槿教清除叛徒铺路,同时也根据我们的行动,制定出相应的对策”。
沈婧垂首默默。
陆炳又道:“真正的沈婧和沈掌柜,都被你们害死了吧。他们都是皇上的亲信,在宫中多年,依照时间推算,不可能和白槿教有什么瓜葛。但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你的脸上,没有易容的痕迹。难道真是长相如此相似吗?”
孟婆淡淡一笑,答道:“这不是易容。有一种奇妙的医术,能改变一个人的五官位置,我和沈婧身材相若,形貌相似,只需略加整容,就可变得完全一样。”
陆炳听得倒抽一口冷气,这样的医术,实在太可怕了,“冒充严清秋的人,也是经过整容的?”
“是的”,孟婆深叹了一口气,“既已落入你们手中,我就实言相告吧。我就是白槿教的三护法孟婆,假严清秋是鬼老二,李娇是鬼老三,我和李娇是同时来到京城的,她成了万花楼的颜如玉,而我替换了沈婧。严清秋和你们猜测的一样,是在从老家来京的途中被杀害顶替的。”
“为什么要杀害鬼老二?”这是一直以来郁积于陆炳心中的疑问。
“因为她假戏真做爱上了向擎苍,为了讨好他,不惜出卖了春菊。所以,只能让她接受严厉的教规惩罚,被教中最丑陋邪恶的几个男人轮流****至死。本来阎王下的命令,是要让她当着向擎苍的面受尽羞辱而死的。没想到向擎苍突然离开,于是我又临时起意,让那几个教徒享受之后一刀捅死严清秋,然后嫁祸给向擎苍,正好一石二鸟……”
“鬼老二真心爱上了擎苍而背叛了白槿教,刻意与你们撇清关系,同时暗中帮助擎苍。她设计让春菊被误认为金蝎蛇的主人。假冒吴义进入证物室,发现了李娇留下的小册子,却只是撕下记载有鬼老二形貌特征及所擅长绝技的那一页。事实上,她才是吹奏驱蛇魔笛的金蝎蛇主人,也是利用金蝎蛇害死李娇,以及杀害守卫救出春菊的凶手。熊佩瑜亦是因为发现鬼老二的行为不正常,才被她和春菊联手毒死灭口的。这样一来,与严清秋有关的一连串事情,就都能解释得通了”,陆炳匆匆打断了孟婆的话,自顾自的推断起来。他担心孟婆说出向擎苍到密林竹屋是与朱岚岫相会。
孟婆其实并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她默了一会儿,才伤感道:“白槿教惩罚叛徒的手段,向来是残酷狠毒得令人发指的。除了鬼老大之外,其余的女鬼都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相处这么多年,我也不忍心”。
“阎贵妃和德妃是不是被你们陷害的?”陆炳又问道。
“是的”,孟婆的声音沉了下来,“能说的我都说了,不该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会吐露,你们也不用白费心思了”。
屏风后的嘉靖,眼睛充血,目光森冷炙毒,被欺骗和愚弄的羞辱感让他全身的血管几乎要爆裂了,他恨不能立即扑过去,将孟婆千刀万剐,一泄心头之恨。他终于按耐不住,腾的起身,正想发威,却听到陆炳发出一声惊呼,“她死了”。
嘉靖几步跨了过去,趋前一探,只见孟婆嘴角溢血,已经气绝身亡。
“她应该是事先服毒”,陆炳无可奈何。
嘉靖额头因愤怒而紧抽,浑身激动得抖个不停,他竭尽全力镇定下来,维持尊严,双手拳头却仍死死的拧着无法松开。
陆炳在一旁察颜观色,未敢妄言。
良久,嘉靖才终于较为平静地开口:“既然假严清秋的身份已查明,朕对严嵩也有个交代了。向擎苍纯属被冤枉,何况他还冒死救出了公主,无罪赦免,另有嘉赏。还有柳鸣凤,也不必软禁了。”他的眉间渐渐浮现些微的凄哀之色,“阎贵妃和德妃无辜受冤惨死,是朕错怪她们了。”
“皇上,请恕微臣斗胆问一句,皇上是如何得知,阎贵妃私藏催情粉的?”陆炳小心询问。
“是王贵妃,中秋夜赏月时,她身边的人无意中听到了阎贵妃和惠美人的悄悄话。朕一开始还不信,后来逼问了惠美人,才知道确有其事”,嘉靖沉沉叹了口气,“罢了,催情粉的事,朕也不追究了。那些白槿教的妖孽,将后宫搅得不得安宁,若不将他们揪出来碎尸万段,实难解朕心头之恨!”
第36章 生死相许定终身
嘉靖满身疲惫地回到宫中后,当即下旨,追谥阎贵妃为荣安惠顺端僖皇贵妃,追谥德妃为荣昭德妃。德妃的女儿嘉善公主朱素嫃由荣妃抚养,一来她二人原本交好,二来也慰藉荣妃的丧子之痛。
朱岚岫病体初愈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出宫探视向擎苍。张涵说向擎苍一大早不顾阻拦,匆匆拄着拐杖带伤出门去了,好像有什么要紧事。朱岚岫的第一反应就是到竹屋去,或许能在那儿找到他。去竹屋的路上,朱岚岫一直被充盈于心的感动和眷恋的深情包围着,张涵讲述了那晚她身陷火窟时的情状:延禧宫的看守早就不知去向,看来都已经被白槿教的人调包了。附近值夜的守卫和在外围替陆炳监视延禧宫的东厂番子赶到时,整座延禧宫已完全是一片火海,火药的爆炸声响彻夜空,他们虽全力扑火,但已回天无力。那种惊险仓猝的情势下,根本不知道要如何救人。但是随后火速赶来的向擎苍不顾一切的冲入了火海,他抱着朱岚岫出来时,浑身着火,手臂和腿都被火舌舔焦了,背部也被坍塌的屋檐砸伤。将朱岚岫放下后,向擎苍便倒地不省人事,整整过了一天一夜才清醒过来,昏迷中,他还不断呼唤着岚岫的名字,一心只记挂着她的安危。
竹屋内,向擎苍正和云姑相对而坐。云姑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见是朱岚岫,微微一点头又转过身去,态度显得冷淡。朱岚岫知道上回说的话仍让云姑介怀,向擎苍又为了自己差点丧命,她心中一定更加不满。
向擎苍忙要起身相迎。“你腿伤未愈,坐着吧,公主不会计较这些礼数的”,云姑站起身来,“我该走了,不妨碍你们了”。
“云姑”,朱岚岫低唤了一声。
云姑看着她,口齿启动,却欲言又止,只是叹息了一声,径自出门远去。
朱岚岫怔怔对着云姑的背影出神。
“师父是来向我道别的,她知道我已经没事,可以放心离去了”,向擎苍单手撑着桌面站了起来。
朱岚岫回眸凝视向擎苍,眼里涨满了酸楚和柔情,她上前搀住他的手臂,“你的伤……”
向擎苍的伤处正好被碰触,他疼得龇牙,却忍住没有喊出声来。
朱岚岫急急松了手,泪意糊住了她的喉间,令她暂时无法成言。
“我的伤不碍事的,皇上专门派太医来给我诊治,又赏赐了很多上等的药材和补品,很快就会好的”,向擎苍故作轻松地安慰她,“倒是你,怎不多在宫中休养一阵子”。
朱岚岫一双含情目顾盼向擎苍少顷,又将眸光投向窗畔的那架古琴,琴弦尽断,无人续上。想起擎苍成亲那晚,自己是何等的悲痛心碎,朱岚岫低吁了一口气,她行至古琴前坐了下来,从怀中取出一包蚕丝做成的琴弦,打好蝇头结之后,将琴弦从戎扣穿过,一手用布帕裹住琴弦的另一头用力拉过龙银,拉紧后再栓在雁足上。她巧手翻飞,不一会儿已和好琴位。
“我就着李娇的曲谱,另外填了一首词,唱给你听听”,朱岚岫说着手指已拨动琴弦。琴韵一波三折,九曲百绕,歌声也千回百转,一唱三叹:
夜色秋风冷,琼花束窗棂。
九霄宫阙降寒冰。
月老身前寄语,笔下几度春。
彩蝶锦衣舞,飞蛾烈火心。
比翼天涯泪沾巾。
梦里销魂,梦里叹比邻。
梦里痴怨儿女,一韵又难平。
向擎苍对这曲子已甚为熟悉,此刻他的心神全被岚岫的歌声控制。一曲终了,他眼中带泪,脸上却露出会心的笑容, “我一直盼着断弦重续的一天。能否帮我铺纸研墨?”
朱岚岫含泪点头,很快便在竹书案上铺好宣纸,研墨备笔。
向擎苍想要挽袖提笔,却因伤痛难以抬起左手手臂。
“我来”,朱岚岫替他将袖子挽了起来。向擎苍一侧身,朱岚岫的玉颊正贴上他的胸膛,她泛起一阵羞意,移开两步,刻意与他保持了一小段距离。
向擎苍轻笑一声,右手艰难提笔,紧咬牙关,一口气挥笔写就,便喘息着坐了下来,手臂和肩部皆酸痛不已。
向擎苍和了一首词:
见晚伯牙恨,遥珍子期临。
绣春孤枕和声鸣。
鞘舞袭云攘月,虎啸龙飞吟。
肝胆誓鸿愿,竹骨翰墨情。
无聊将相名利轻。
一韵飞雪,一韵抚琴心。
一韵千古佳话,梦里觅知音。
虽因手臂受伤,书法的力道减弱几分,但字体依然潇洒飘逸、挺秀。
朱岚岫低声吟咏,汹涌的浪潮撞击着她的心扉,她多想投入擎苍怀中痛哭一场,可最后全部化作了悄寂的伏流,只是紧咬着嘴唇,一任泪水倾流。
“大人”,张涵的喊声很不适时的响了起来。
朱岚岫一惊,正不知如何面对张涵,向擎苍已经高声道:“有什么事吗?”
“大人,指挥使请你和公主到府中去一趟”,张涵早已料到朱岚岫和向擎苍在一块儿。
“知道了,你先回去吧”,向擎苍应了一声,回头见朱岚岫羞赧的模样,笑道:“张涵是信得过的人,以后在他面前也用不着避嫌了。”
朱岚岫轻声嗔道:“就算刻意避嫌,难道他还看不出来吗。”她脑中忽的掠过沈婧的笑脸,神情由羞转悲。
向擎苍一眼看透,温言道:“孟婆其实良心未泯,这都是你的功劳?”
“我的功劳?”朱岚岫讶异。
向擎苍道:“孟婆在你身边有好些日子了,所谓近朱者赤,若不是受你的感召,她被捕后大可一死了之,又何必等到为我洗清冤屈之后。”
朱岚岫水雾迷蒙的大眼睛愁绪萦绕,盈盈相视间,已胜万语千言。
陆炳请向擎苍和朱岚岫到府中,是因为一首词作。
“你们先看看这首词”,陆炳的表情有些古怪。
向擎苍接过陆炳手中那张皱巴巴的纸张,与朱岚岫一道凝目望去:
玉阶金柳渺茫茫。
好时光,旧情伤。
十又六载,惟忆是他乡。
神京不测殊途远,未聚首,泪恨偿。
伊人稚子在何方。
月凄凉,梦天长。
拔剑悲鸣,无处驭飞黄。
想报荣华频问讯,心愧疚,鬓如霜。
“文采斐然,情深意切,笔力刚劲、凝重,威严中透露出儒雅,实乃上乘之作。什么人写的?”向擎苍问道。
陆炳嘴角微微上扬,“是严嵩,严府中的眼线见他一整日躲在房中不知写什么,行为有些鬼祟,便加以留意,从废弃的纸张中翻出了这个”。
朱岚岫又细读了一遍,惊道:“严清秋,是严嵩的亲生女儿?”
陆炳点头道:“更确切地说,是严嵩的私生女。”
向擎苍道:“‘十又六载,惟忆是他乡。神京不测殊途远,未聚首,泪恨偿’。说的是将女儿寄养在老家十六年,好不容易要将她接到京城团聚,没想到还未相聚,女儿已遭白槿教邪徒杀害调包。还有后面的‘伊人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