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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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枕山河- 第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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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师父,追着北辰真人而去。
  严陵与姚宗敬同样给意外激得一时无措,又担心苏璇,唯有跟着疾行,一路穿过密林与黑沼,越过幽潭与山径,直入血翼神教腹地。
  北辰真人在一方腥臭的蛊池边停下,台边有一方巍峨的神殿,殿顶立着一个黑袍银面具的身影,指尖扣着铜铃,居高临下的俯瞰,身边是四位长老,殿侧环绕着密密层层的奴侍与行尸。
  姚宗敬怒不可遏,“恶贼!你们对北辰真人做了什么!”
  银面具下的话语冰冷,“神阶塌,地火燃,江湖人完了,大军也无法入山,这是你们最后一次机会,降还是不降?”
  数百江湖同道完了?三人齐齐变色,忆起方才骇人的震响,苏璇如晴天霹雳,无边的懊悔如万刀绞心。
  严陵骇极又怒极,“降你奶奶!一群阴毒没□□的东西,老子要用你的人头血祭!”
  荣隽纹丝不动,铜铃一起,北辰真人疾扑苏璇,凌厉的剑风呼啸而至。
  同一时,行尸向严姚二人扑去,奴侍执着长矛利箭在外围住,一层层宛如噬咬巨象的蚁群。
  北辰真人剑气森戾,宛如杀神,比所有行尸更鸷猛,加上无惧无痛,几乎已近无敌。
  在严姚二人眼中,北辰真人已是一具尸傀,苏璇却看出师父发已霜白,皱纹也多了,清癯的脸庞熟悉如旧,如何能做到无情。明知眼前仅是一具被操纵的躯骸,苏璇依然难以相搏,甚至不忍对师父的躯体稍加毁伤,胸臆如水火交煎,痛楚非常。
  严陵与姚宗敬也知情形不对,要解决局面必须拿下恶教的教主,然而苏璇已经被北辰真人缠住,众多行尸又挡在前方,唯有豁出去激战,全力大杀一通。
  尸爪如林,剑掌狂飚,厮杀持续良久,严陵斩死了多具行尸,自己也数处受伤,已有些力竭,突然见外围一个中年男子仓惶奔过,他的脸庞圆润白皙,服饰极精,看得出长年养尊处优,此刻气喘吁吁,步履凌乱,被厮杀所慑不敢靠近,慌乱的望向殿顶的黑袍人。
  严陵没见过六王,不过能在恶教来去的中原人,又生就富贵之相,还能有谁,他立刻腾身而起,准备冲去将之一剑宰了,或是干脆挟个人质在手。
  六王缩在一旁,见一个大汉目光凶厉,染血扑来,吓得失声而叫,幸而荣隽喝令长老,驭动行尸接连飞扑而上,缠住了严陵。
  六王被神教的人接至殿顶,初时面色如土,直到近了荣隽才定下神,到底一股恶气难消,见三人陷于重围之中,多处受伤,已是岌岌可危,顿时放声大笑,“苏璇!你一再与本王作对,毁我大计,如今可知下场!”
  见苏璇目光扫来,六王越发快意,激得脸通红,“北辰教出你这种徒弟,活该变成傀儡!一群小崽子的命就把他挟住了,真是愚蠢!谁都不能阻挡我得到天下,你们都要变成傀儡!”
  苏璇听得脸庞苍白如纸,眼眸漆黑如渊,一刹那杀气燃眉,宛如烈火,面对北辰真人袭来的长剑,碧剑嗡然一颤,厉啸而起,伴着一声痛彻心扉的唤,“师父!”
  一刹那光影如天风怒涤,倾荡八方,又如苍穹落雷,威泽无加,挟着惊人神魄的尖啸,四周掀起了狂暴的风,怒卷而开,震得林叶如疾雨簌落。
  六王骇得后退数步,血翼神教人人变色。
  荣隽仿佛受了无形的一击,蓦然一跄,指尖铜铃锵然而坠。
  北辰真人心志极强,炼制后亦极难操控,必须荣隽倾尽心神才能驭使,此时被苏璇一击,竟至心魂反噬,大受损伤。
  北辰真人被击得长剑中折,左臂断碎,肋骨俱塌,他失了控制,居然砍起附近的奴侍,一时血肉乱飞,惨不可睹。
  苏璇的肩腰鲜血淋淋,亦是受伤不轻。
  六王余悸未平,拾起铜铃塞入荣隽手中,急声催促,“让傀儡杀了他!快!”
  荣隽的银面具下蜿出了一缕血,哑声道,“我儿子呢?”
  六王给问得一滞,赶紧道,“他出去了,已经离了神教——”
  荣隽扣住了铜铃没有动,也不知信还是不信,“你为什么回来。”
  银面具的眼洞黝黑,辨不出是何种情绪,六王被盯得渗汗,强道,“你我一体,我岂能让你独自面对强敌。”
  对答之间,苏璇长空飞度,带着伤穿越行尸与奴侍,跃上殿顶直压荣隽,剑气霜寒似冰,尽管左右长老齐攻,依然压的荣隽透不过气,底下的神奴又跳不上去,局面刹那逆转。

  黑神台浓雾散去,江湖人将驭奴者与行尸斩杀殆尽,正好听见剑啸,随之冲来,见苏璇急攻恶教教主,不由大喜,加快脚步冲杀而来。
  严陵望见大队,心神骤安,纵是他生性刚硬,也险些鼻子发酸,“还好,这帮崽子还没死。”
  姚宗敬更是大喜,浑身又有了力量。
  苏璇已经斩死一名长老,荣隽形势更紧,一眼瞥见群雄涌来,知道婴瑶那边完了,蓦然一声厉喝。
  群雄正在冲破敌阵的封阻,殿顶长老被苏璇迫得自顾不暇,底下的驭奴使也乱了,神奴威力大减,当此之时,忽然一阵机关异响,一根丈余高的铁柱从地底升起,重重锁链绑着一个人,正是左侯。
  左侯竟然还活着,群雄无不轰动,争向铁柱冲去,汪劲离得最近,接连砍倒两人,要看还有十余丈,附近一名奴侍突然抽搐起来,眼眸泛起白翳,皮肤发紫红,宛如给恶鬼附身,吹气般肿胀起来。
  汪劲方在警惕,那人竟然炸裂开来,一个活人瞬间化作一蓬血雾和碎肉,溅得数丈的人个个落了一身,汪劲也没能幸免。
  恐怖的场面震的江湖人目瞪口呆,惊骇未平,被血雾所染的人突然倒了下去,其中有神教的奴侍,也有江湖人,被染到的地方漆黑如腐,迅速蔓延,伴着剧烈的抽搐和呕吐,很快断绝了呼吸,汪劲呕出了大量紫血,死时双目未闭。
  人群中又有几名奴侍爆裂,距殷长歌三步外的一人肤色骤紫,随时就要发作,殷长歌却被两具行尸缠住,眼看就要中招,蓦然一道惊人的劲气从殿顶的方位激来,劈穿了那人的头颅,居然止住了爆裂。
  无边的恐惧为之一抑,人们突然醒觉过来,严陵提起一个发紫的奴侍掷向神教的教众,爆开的血雾击倒了一大批敌人。
  然而逃离已使左侯身边空出了一大片区域,留下不少行尸,这时纷纷向左侯扑去。眼看左侯就要被生生撕碎,左卿辞在人群中看得通明,浑身血脉俱凉。
  苏璇方救下殷长歌,又见左侯危机,弃了荣隽不顾一切掠来,他双眸英冷,沉毅如电,剑光霹雳般击下,一把斩断了束缚左侯的铁链。
  荣隽终于得了喘息,铜铃激引,北辰真人刹那扑起,剑光带着凌锐的气啸振响,如至高天道而临,直噬苏璇!
  剑寒侵肤,苏璇一把将左侯拉起,抛向群雄,翻身仓促挥剑而迎。两剑交会,激起一声裂石般的炸响,气劲狂飚而出,北辰真人摔出数丈外,浑身骨骼如粉。
  苏璇被断剑贯腹,呛出一口血,坠向了殿边的蛊池。
  众人齐齐惊呼,蛊池是血翼神教用以惩治奴隶,培养蛊虫之所,底下是数丈深坑,里面人骨相摞,爬满了成千上万的毒虫蛇蝎,一旦落入就成了毒物的口粮。
  殷长歌拼尽全力疾纵而下,一把接住了苏璇,自己双膝以下没入蛊堆,瞬间挨了数十下噬咬,多条漆黑的长蛇咝然竖起,凶狠欲噬。
  沈曼青也扑了下去,她一切都不顾了,倾力扫开师弟足下的蛇虫,一剑削下数条蛇首,不管自己是否受噬,腿下又有多少蛇蝎。
  洪迈也跃了下来,接着是法引大师,其后是陆澜山,人们不要命般接连跃下,交错的掌风扫荡腥臭的池底,击得毒虫残肢并着白骨乱飞,糊成了厚厚的血泥。
  姚宗敬接住了左侯,一入手就觉左侯身体烫热,再一看他双眸白翳,皮肤转紫,肌肤渐渐鼓胀,大惊之下几乎要将人扔出去,蓦然听见左卿辞的厉喝,“让他张口!”
  姚宗敬本能的改抛为抓,捏开左侯的颔,左卿辞扑近,将一枚乌珠塞进左侯的口中。
  说也奇怪,乌珠入喉,左侯变化倏止,通身的紫胀开始退去,仿佛陷入了沉睡。
  左卿辞也是一赌,对结果难以预料,一试竟然成功,此刻按着父亲近乎虚脱,浑身冷汗,余悸难平。

  荣隽又一次受创,身形摇摇欲坠,面具下鲜血不断沥落,在殿上望见,颓然一叹。“——却邪珠,罢了——天意——”
  他种在奴侍和左侯身上的是一种极稀有的蛊,这种蛊诡厉非凡,一旦驱动,中蛊者一身血肉化为剧毒爆裂,触者无救。唯一能克制蛊虫的就是毒龙脊背所生的异宝却邪珠。
  他本想用这一手摧垮中原人的中坚力量,埋葬敌人的斗志,最终却还是因苏璇而落空。
  六王几乎不能置信,激声道,“什么天意,苏璇不是已经完了?快召唤傀儡杀了他们!让左天行死!让他们都死!”
  荣隽一言不发,六王掐住他的手,拼命晃动铜铃,“不可能,不可能败!你还有教徒,还有奴卫!让他们把这些人都杀掉!”
  荣隽木立不动,宛若未闻。
  绝望让六王陷入了空前的歇斯底里,“我耗了那么多年的心血,王位该是我的!应德帝,狗屁的应德帝!那碗鱼脍为什么没要他的命!他当年就该死!”
  荣隽的呼吸突然停了,极静的问了一句,“是你下的毒?”
  六王犹在颠狂的呓语,“不该是这样,娘曾说过误服天仙子的人会死,他为什么没死?”
  一个孩子懂什么,所有人都这样以为。可他知道皇位本该是自己的,也知道母亲的怨怼和不甘从何而来,恨怨越积越深,变成了冲动的臆想,只要皇兄死去,一切依然属于他,母亲也会重展笑颜。
  连荣贵妃也没想到,偶然的随口之语,被稚子记在了心底,他从荣府的花园撷回毒花,绞出花汁挤入玉瓶,趁着道中元节宴,悄悄滴在了鱼脍上,那时天子方继位,作为幼弟,他还有机会近身,然而花汁的异味使天子浅尝即止,随后的剧变却彻底毁灭了荣氏一族。
  “原来是你——”荣隽呛咳出来,身形微微一晃,蓦然一掌横扫,失魂落魄的六王被击飞而起,笔直的坠入了蛊池。
  蛊池极大,群雄将毒物悉数荡至边角,足足积起了半人高,六王正落在其上,层层相摞的蛇虫犹如软榻,托住他并未摔死,然而数不清有多少锋利的毒刺无情的啮入躯体,六王张大了嘴,发出一声凄厉的号叫,激烈的痉挛起来,在虫堆中越陷越深,纷纷的毒物彻底淹没了他。
  血翼神教早就溃了,群雄有的与奴侍交战,有的在救蛊池中的人,还有一部分冲上殿顶,人们杀意激荡,攻势异常凶猛。
  场面混乱不堪,荣隽仅是漠然的看着,犹如一个不关已的幽魂。
  荣氏一族数百人的覆灭,竟然来自一个孩童的恶念,积蓄多年的复仇执念,几乎像一个冰冷的笑话,血翼神教完了,失败已成定局,所有的一切都成了虚空。
  荣隽突然抛下铜铃,转身掠走。
  严陵一边杀敌一边盯着他,见状立时高呼,“首恶要逃,大伙快追!”
  山风冰凉,吹动宽松的黑袍,荣隽漠漠的掠行,仿佛对后方追来的人群一无所知,他穿出殿群,掠过林海,来到一方断崖,下方是稀薄的白雾,终于停住脚步,摘下了银面具。
  阳光下银光一闪,被抛下了高高的山崖。
  追上来的群雄只见黑袍一纵,宛如化去,消失于云雾中

  陷在蛊池中的人悉数被救上来。
  殷长歌中毒不轻,脸庞已经发黑,眼前阵阵眩晕,全仗旁人扶着,仍在追问,“师叔怎样了?”
  没有人回答他,苏璇被平放在地上,肩臂的重创深可见骨,胸腹被断剑所贯,腿际也有重伤,英越的脸庞苍白如透明,每一次呼吸都有大量鲜血溢出。
  周围一片静默,都是老江湖,看情形已知难有奇迹。
  苏云落被白陌负着,挣扎着扑下来,大滴的眼泪落下,微弱的呼唤,“师父!师父不能死——师娘在等你!师娘要生宝宝了,她在等你回去!阿卿——阿卿——”
  苏璇从未有过的脱力,又异常的疲倦,虚幻中似乎看见北辰真人安然阖目,化作流霜飞散。
  他的意识开始松泻,散入了无边苍穹,归于茫茫大地,远风送来一缕遥远的牵萦,纷纷尘世的尽头,仿佛有一抹颦眉含泪的清颜。


  第122章 山河一枕
  大军南征不就,恶教已溃,捷报一路飞入金陵,朝野上下无不大喜。
  天子诏令大赦天下,举国同庆。
  只是喜讯中亦有噩耗,靖安侯左天行虽然被江湖人所救,终是毒伤过重,未能生还。左顷怀扶灵而归,天子率群臣于城外三十里相迎,金陵全城缟素,百姓哀哭盈野,共为之悼。
  前往靖安侯府致哀的吊唁者无数,车马为之壅塞,出殡安葬等诸般事宜均由礼部主办,场面极尽哀荣,亲王犹有不及,本朝以来绝无仅有。
  靖安侯的长子左卿辞伤怀过度,加上妻子攻恶教时再度重伤,不得不留于西南歇养,他请辞一切封赏,表达了归隐之意,信中言辞婉转,字字孝悌,令天子亦为之感喟,遂下旨由左顷怀承袭靖安侯之爵位,其后又对侯府多次封赏,荣宠一时无二。
  当此之时,正阳宫的金虚真人献上了一张前朝藏宝图,称是门中弟子从西南敌巢所得,初时以为旧布,用以裹物,回山后才发觉有异,交予师长。
  天子着人堪验,果然从栖霞岭附近寻获了无数黄金,满朝为之轰动,天下人无不赞佩。
  正阳宫率先派出精英,召天下英雄死守益州,本已立了大功,此时又献上宝藏,一解朝廷燃眉之急,天子龙颜大悦,遣吴王至天都峰颁旨,上下皆蒙厚赏。
  正阳宫尽管牺牲极巨,然而蒙天子嘉赏,也觉荣耀与安慰。唯有沈曼青事后退回赏赐,致书天子,求以微末之功,赎沈氏谄敌之罪。
  天子悯其孝心,允其所求,赦免沈国公的罪责,将其贬为庶民。当沈国公踏出天牢,终于重见天日,已是老迈不堪,他颤巍巍的谢恩后,率家人返乡归栖老宅,从此不履金陵。
  武林中凡是参与守城与攻伐西南的门派,皆受到天子褒奖,各得赐赏,亡者亦有彰表抚恤,得享一份哀荣。众多豪杰归乡,不但家族荣耀,地方吏与世绅也纷纷送来贺仪,争相与之结交,一时炙手可热,赞者有之,羡者有之,江湖中又多了不少轶事流传。

  外边的沸沸扬扬,热闹未休,如五月枝头海棠,风一吹纷纷似雪。
  琅琊已是春深,群芳缭乱,韶光似锦,正是一年最好的时节。
  阮静妍在庭树下仰头而视,清眸幽深如水,掩不住万千思愁。
  从夏到秋,从秋到冬,如今又复春光,良人依然未归。
  一箱又一箱黄金珠玉抬入院内,全是天子所赐,连出生才两个月的孩子也得了封赏,亲族无不惊叹,她看也未看一眼,每日对着孩子,看见相似的眉眼,就止不住有泪欲落。
  听说他受了重伤,无法归来,依然还在西南。
  不知他情形如何,伤势可安,身边可有人照料,为何至今仍无归音。
  牵挂与哀愁几乎倾覆了她的理智,无数个夜里难以入眠,每一日清晨俱是泪湿枕衾,越来越消瘦,见了春色越加伤怀,幼小的孩子却在怀中挣动,睁着黑亮的大眼,指着碎雪般的海棠花瓣咿唔。
  阮静妍暂时中断愁思,抬手摘下一朵海棠,放进婴儿手中,想起当年苏璇的一簇凌宵花,禁不住微笑,又不觉堕下了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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